且祝東風[二]
心底隱約想到些頭緒,船又開始慢行,我輕聲問,“皇上爲什麼,想聽詞了?”
前面的人因爲笑身子動了動,彷彿一早知道我那點心思。
“母后是南方人,喜歡詞。”
小船飄飄搖搖的浮走在水面上,畢竟時候晚了,一點微涼的夜風捲起窗邊紗簾,透過前方的曼帳,悄悄灌進艙中。
景元覺擡手往桌上懶散的指了一下,正是那放酒壺的地方。“你知不知道,那冰桃梨花釀還有個別的名字?”
“什麼名字?”
“真是孤陋寡聞。”
他牽起嘴角,露出一抹得意的笑。
“……皇上若說,蘇鵲當然想知道。”
“好,既然虛心求教,就告訴你……”景元覺神神叨叨的笑了一會,側頭附過來時,幾乎貼着了我的耳廓,“太宗一時性起,親自起的,叫做——‘嘆流年’。”
我微微愣了一下。
想到國釀那種冰冽爽勁中透着的追魂甘醇,彷彿無窮回味滿溢心間,倒是很快釋懷。
“好名字呢。”
“是呀,”他點頭,笑,“好名字。”
我不再作聲。等着他這陣子笑意過完,等着他漸漸是黯了一張臉,等着他轉開頭去,到我看不見面容的角度,道出下文。
低徊的聲音最終傳過來,如同夜下靜謐的水面,沒有什麼大的波瀾。
“記得小時候,母后性子淡,不喜歡這種吵鬧的年節,也不怎麼喜歡小孩子。父皇麼,他的心思不在皇子上。太子和二哥年歲大,早出宮,常見不着人影,三哥跋扈,一向目中無人,五弟頑劣,不堪相交,六弟病弱,未五夭折……你猜猜,我與誰比較靠近?”
我沉默片刻,“……定襄王?”
他伸出一根指頭在前面搖了搖。
“元勝是我的伴讀,是自小與我走的近,不過了,那是後來。最初我那點東西,全是舅舅教的。”
“周……周相?”
“不然你以爲,是誰?”
他對我質疑的語調,報以不屑嗤笑。
“舅舅,他是個怪人。”
景元覺歪頭看着棚外,不緊不慢的說起來,“比如他喜歡書,史書典籍之類,極喜歡。家裡自己裝了一屋子不說,幼時難得能送進母后宮裡的東西,也全是那些。送了是份人情,母后當然是不看的,那麼只有我。可我那時才幾歲?”
他笑起來,肩膀微微有些顫抖,“御書房都排不上座的小毛孩子,誰稀罕那些厚本書……劍啦刀啦,珠寶啦名駒啦,尋常小孩玩物喪志的那些,那些我才稀罕。可是他呢,自己來的時候親自帶,自己來不了的時候託人捎,弄來弄去,全是書。宮裡管得緊,也沒有其他的新鮮玩意,這下好,閒了只能叫人換着念來聽着解悶……時候久了,古人千百事,故舊萬千言,全裝在一個小腦袋瓜子裡晃盪,這麼晃盪來,晃盪去,就晃盪的酸腐,晃盪的老成,後來乾脆就徹底絕了旁的那些念想,變成十足的小書呆子。”
“你信麼,信不信?”
他探過頭來,伏在耳邊輕笑,伸手在空中呼來劃去的擺動,“本來說不定,我還能當一代大俠,仗劍行走,獨步天下,就是那傳說裡享譽江湖的風頭人物……結果這手,卻只用來抄書寫字了。”
一時尷尬,只得僵硬的點點頭。他的字我常在奏章的批覆上見到,很是鐵畫銀鉤、俯仰風流,是非在紙上下過一番功夫,多年成就的筆力。
“逼的,”景元覺無聲的笑笑,又把腦袋縮回去,枕上肩頸,“君子讀史而知自省,習字而養自重,逼的。我不想當什麼大俠了,人小心老哪……再說又到了上御書房的年紀,時間總有處消磨——他卻請來了了茫大師,據說是出生時恰在宮中爲父皇說禪,因而和我有過一面之緣的高僧,要教我習武健身。”
“了、了茫禪師?”
結結巴巴的問他,實在是吃驚。了茫大師者,我並不瞭解,然授景元覺武功爲師,送景元覺弟子爲侍,守景元覺臣子隱墓爲室……當初竟然,還是周肅夫的牽線。
“沒錯……”
他扭過頭來望一眼,笑笑,伸手抓了我耳邊的一綹垂髮,拿到手上把玩。“你說這樣操心教育外甥的人,該算是個好長輩了吧?”
未及作答,他已自顧自的往下說。
“可是我們從不親近。從小,到封王,舅舅寫了有百餘份的信箋陸續送進宮,有關課業查考,有關節慶問候,有關時政簡評,從來無關親情。”
景元覺對着手上的頭髮吹一口氣,看着它們在他手掌上,幅度不大的彎了彎。“跟我親口說的話,十年,不超過百句。”
“……周大人是避諱外臣結親吧。”
話回得確實牽強。
有些窘迫的去看他,他把我的頭髮在手指上繞了一個圈,笑眯眯的扯扯拉拉,“不對。他就是個怪人。”
一會兒,景元覺放開手指,任那一小撮頭髮重新散落在掌中,彎成一個黑色的弧。
“怪則怪,可舅舅是個了不起的人物。”
那語氣透着懷念,不像是在品評一個值得尊敬的對手,倒像是在回憶一個值得尊敬的長輩,純粹的說給我這個旁人聽。
“那時候母后不爭寵,三哥和五弟抱團,常常在講讀堂裡合起夥來欺負人,了茫禪師又不是時時在宮中,我打也打不過,說也沒人說,實在憋氣,就跑去攔下朝的舅舅。我想,他當大官啊,再怎麼說我是他親外甥,他總得替外甥作主吧?結果麼,他就說了一句話。”
我沒有開口,等他自己說下去。
頓了頓,他拿着我的頭髮夾在指間,當作拂塵的穗子一般凌空揮甩,伴着它高低起伏,詠歎出聲。
“——豫兮,若冬涉川;猶兮,若畏四鄰;儼兮,其若客;渙兮,其若凌釋;敦兮,其若樸;曠兮,其若谷;混兮,其若濁…… ”
……
原來是這一句。
此句精妙,妙不可言傳。此句無心,貌似道德經裡衆人隨處可見的論道,斷章取義、隻言片語,卻是有意,是在提點他,教他如何做人。
今天的景元覺,能坐在這裡,一邊和我說着話,一邊拈着我的頭髮當作拂塵馬鞭樣灑脫的來去揮甩,說明當時的他,一定也是聽懂了。
……古之善爲道者,微妙玄通,深不可識。
韜光養晦,以待時機。
……晦以理之徐明,濁以靜之徐清,安以動之徐生。
是以忍耐。藏芒。
不出頭。
“他當了二十年官,溫溫雅雅,不黨不羣……”
雖然看不見,我卻知道景元覺大概是再度笑起來,因而語句之間,有了些停頓,“他安穩做了多年兢兢業業的吏部尚書,從不爭事,給人的印象,也就是個辦事認真的尋常文人。結果,當年先皇新崩,三哥帶了禁衛逼宮篡位,自封爲皇……五天,也就五天。看得清楚,做得果斷。”
……
當年的事,也曾多有耳聞。
先帝意外駕崩,統領京城禁衛軍的三皇子琿王景元廣夥同五皇子淙王景元茂佔領皇城,自立登基,朝堂爭議尚未安定,景元廣卻隔日就猝崩於內宮……爾後一日內,京城換防,以周肅夫爲首的朝臣擁戴景元覺登基,同日淙王、琿王生母齊貴妃、淙王生母芙妃定罪謀逆,再一日兩妃自裁於宮淙王下獄,而後第五日,一紙封文,尚在邊關駐守不知消息的明王,被加封爲定北將軍,首品親王。
“現如今,呵……我倒是青出於藍了。”
景元覺的聲音,在前面幽幽的傳來,像在說起,一個事不關己的玩笑。
又是這種語氣。
一星半點的落寞,陰魂不散的譏誚……這種該死的,無所謂的調調。
如此陌生,如此熟悉。讓人不由自主,再次想起了塗山縣衙裡那段聽了當時氣憤不已,後來回想,卻一次更比一次心驚膽戰的對話。
也依然記得分明,那場奉天門樓上調侃入題,卻後話句句,驚風惹雨,最後幾乎未能善終的問白。
……
猶豫片刻,伸手,我在後面輕輕拍了拍他的背。
他沒有轉過身來。
過了一會兒,前面傳來輕輕的笑聲,“蘇鵲……你還真是個軟心腸。隨便說幾句,你都當了真。”
沒有答他。
片刻之後,賭氣般,手掌下移,又多拍了兩下。
“好哇,知不知道有句話,叫做老虎的屁股——”
景元覺立刻轉過來,一臉的作勢當場算賬。
卻沒把話說下去。
“……就是這種目光。”
突然改口,他凝神沉了臉,伸手就來摸。微熱的指尖觸到眼角的睫毛,我一驚,直接向後縮,立即撞在了堅硬的船艙柱子上,後腦殼一陣銳痛。
“嘶……”
景元覺見狀收回了手,卻依舊有些微怔。
“就是這種目光……剛纔也是。”
說着說着他搖着頭自顧笑起來,神色之間,好像仍有幾分恍惚,“前幾日去護國寺,照月壁上那幅觀音大士總覺得哪裡眼熟——原來,是像你,像你自己……”
撫着後腦,傻了好一會,才反應他在說什麼。
“像我?那觀音?怎麼可能?”
“……現在沒了。”
他卻小孩子般扁起嘴,失望的蹙眉,目光黯下來,手拍上我的肩頭,肯定的搖着頭,使勁的嘆息。
“沒了。沒了。就那麼一會。曇花一現,過眼雲煙……沒了。三千界少了尊菩薩,眼前,又多了個俗人。”
……
我便是發現,有時候,真的很難不生他的氣。
氣過了,橘色光下,看見他眼眶下泛着淡淡青色的痕跡,鬢角幾縷髮絲,大概是因爲之前急吐冒出的虛汗,還軟軟的粘在臉上,氾濫的同情心,竟然還是一發不可收拾。
“……我給你吹首曲子吧。”
景元覺早賴回原來的位置,閉目養神,不置可否。
沒辦法,換成側身用肩膀頂着讓他靠,騰出雙手,摸出洞簫送到脣邊。
悠悠一曲終了。
向外看去,月色迷濛,粼粼水波。船邊一直隨行的河燈,只剩下些些的少許,遠近不一的徘徊,倒是頭上多少星光依舊,彷彿爲這個初春的夜晚,亮起了無數盞遙遠的柔光。
“這是什麼曲子?”
景元覺微微張開眼睛,問了聲。
想了想,決定實話答他。
“無憂。”
“無憂……”
他重複一遍,語氣間沒有問罪,眉間卻不知爲何有幾分不滿。“張柳升的曲?”
我搖搖頭。
“偶爾聽河邊無名的漁人吹過,就記住了。”
“……哦,很不錯。”
他好似很滿意這個答案,並沒有深究。
不久在朱雀大街附近的小碼頭上,小舫靠了岸。
岸上早有先行接應,十幾個人,清一色的黑衣,驃悍非常。
景元覺從其中一人手中,接過一個木盒。
“吶,這個給你。”
接到手中,他示意我打開看。
藉着劉玉舉的燈籠打開蓋子,裡面是一團火一樣的紅。
還沒明白,那邊景元覺呵呵的低笑響起來。
“上次不是盯着看嗎?賞你做狐裘了,拿回去,好好看。”
……
摳摳,肚子上有個恰入一指的洞。還真的是冬狩頭天,那頭死於同類相殘的狐。
“……謝謝。”
謝謝這麼個有歷史意義的……紀念圍脖。
景元覺沒再說什麼,促狹的看了我會,翻身上馬。
“哎……”
想想這人其實好心,邀我來賞花燈的,我還害他吐成那樣……
好似有點過分。
他在馬上低下頭來,“什麼?”
“……”
道歉就要承認,承認的話,這麼多人看着,我又老臉拉不下來。
景元覺見狀,又笑了起來。
“放心吧,那個願望,已經實現了。”
“啊?……不是那個意思!”
“哦?”
於是他又低頭等着,我又說不出來。
呆了一會,只好吶吶,“……元宵快樂啊。”
這回,他卻是愣了。繼而偏着頭,慢慢的,一點點的,微微笑起。
那份淺淺的笑意,噙在嘴角上,映在眼底中,一時的恍惚,好像在暗沉的冬夜裡,眼前,綻開了一朵春天的花。
“知道了……我找人,送你回去。”
作者有話要說:“古之善爲道者,微妙玄通,深不可識。夫唯不可識,故強爲之容:豫兮,若冬涉川;猶兮,若畏四鄰;儼兮,其若客;渙兮,其若凌釋;敦兮,其若樸;曠兮,其若谷;混兮,其若濁;孰能晦以理之徐明?孰能濁以靜之徐清?孰能安以動之徐生?保此道者,不欲盈。夫唯不盈,故能蔽而新成。”——老子《道德經》第十五章 思維之道
古代懂得“道”的深奧要旨的人,思維精妙,精神玄通,深不可測。正因爲他深藏不露難以瞭解,所以只能勉強加以形容:他謹慎時,如履薄冰,小心翼翼;他警惕時,如身處強敵包圍之中;他恭敬時,如高貴的賓客一般嚴肅端莊;他和藹時,能將冰雪融化;他的樸質,如未經雕琢的楠木一樣樸實無華;他的胸懷,如空曠的山谷一樣博大;他的氣量,如渾渾濁濁之江河包容萬物。誰能於矇昧中萌生理性,逐漸增長智慧?誰能使渾濁安靜下來,慢慢澄清?誰能使安靜變動起來,慢慢顯出生機?保持這個“道”的人不會自滿。正因爲他從不自滿,所以能夠去故更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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