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聞言一愣,然後有些期待地看着病檢負責人起身,將他手中的一大疊資料遞給院長。一時間,幾乎全場的人都盯着他,看着他一張一張地看着資料。不知道過了多久,當他將手上資料一放,我感到似乎全場都屏住了呼吸,只見他看不出悲喜的眼神四下一掃,請了清嗓子,便開口道:“婦科馬上聯繫手術,急診去辦交接,跟病人好好交流,注意措辭。”說完他轉了轉臉,看向檢驗科方向,眼神變得稍有些嚴肅地說道:“檢驗科會後留下來。”
院長的話的餘韻久久地迴盪在會議室中,我一時有些被他在不動聲色中潤物細無聲的氣勢震撼了,側頭看了看唐生,正想要問問他,要不要把病患家屬的情況再說一下,他卻沒等我開口,直接就對着我搖了搖頭。
我一怔,這時副院長開了口:“好的,本次季會的所有議程都已商議討論完畢,還是感謝各科同時的合作,希望下一季度大家再接再厲。”說完像是想起什麼,又開口補充道:“差點忘了,咱院有幾個實習醫師過了這次季會就轉正了是吧?我在這兒先恭喜你們,以後還是那句話,認真工作,不要玩忽職守。好的,大家散會吧。”
隨着他語音落下,大家陸陸續續地開始動起來,我在跟着人流出門時,順眼瞥了一眼檢驗科的衆人,發現他們竟全都是一臉凝重,心中更是震驚,也隱隱有了些不理解。
出了門我拉住唐生便問道:“爲什麼不再跟院長解釋一下,患者家這情況,明顯不做手術更.....”
沒說完,被他一個禁聲的手勢制止了,到了辦公室坐下後,他纔看着我,悠悠地開口道:“院長是怎麼樣的人,你不是一直都知道嗎?病理檢驗這件事,他既然已經下了結論,我們沒有辯駁的餘地。”
我聞言有些不服道:“可他並沒有說結論啊,院長不清楚具體的情況,這萬一要不是胸腺癌,那病人家屬鬧起來,我們怎麼辦?”
唐生聞言皺起了眉頭,開口道:“什麼我們怎麼辦?院長作爲病理學泰斗,那樣的態度就已經表明,患者的確已處於乳腺癌早期,你還躊躇個什麼勁?這馬上就要當主治醫師的人了,這做事怎麼越來越固步自封?我們只用做份內的事就夠了!”
“我......”怎麼又被他訓了?
由於該病人的主治醫師廖大醫師,最近由於受了個脊柱高度側彎的病患十分地忙碌,她轉科到婦科病房的事,十分不幸地成爲我實習期的最後一項工作。
處於對病人家屬鬧騰能力的尊重,我拿着一個裝有與轉院有關的所有資料的文件夾,走向病房,打算親自跑腿將事情辦好。
進得房內,看到病患的牀邊只有一個人,再定睛一看,是她丈夫,我頓時便放心不少。考慮到病人現在正眯着眼,我放輕腳步走過去,正打算出言將他丈夫叫出病房說事,病患在這時卻突然睜開雙眼,一下子直溜溜地盯着我。
我嚇了一跳,稍稍平復了心緒後考慮了一下,還是打算先跟家屬說這件事,於是繼續對着她丈夫開口道:“這位先生你好,能到病房外來一趟嗎?”說完就要轉身向病房外走去,病牀上一直盯着我的病患卻突然說了話:“有什麼事兒就在這兒說,他跟我沒什麼關係。”
我聞言一怔,轉身看了她一眼,發現她眼中毫無睡意,絲毫不像是剛醒過來的人,眉頭緊皺着,光看錶情都能知道,她在生氣。我不由得打量了一下牀邊坐着的男子,看到他從頭到尾都只是一言不發地垂着頭,看不分明表情。
見狀我略一猶豫,便下了決定,看着病人道:“你的病情現在已經被確診爲乳腺癌,我們需要將你轉到婦科的科室進行治療,現在需要你的家屬幫你辦一下轉科的手續。”
我一邊說,一邊大量着她,從而清晰地看見她聽到病情時眼神一黯,話音落下好幾秒,她語音中含着掩飾不住的哽咽,轉頭對着她丈夫開了口:“你聽見了?”
她丈夫沒有回話,她突然變得有些激動,有些大聲地說道:“孫升!我嫁到你們家這麼多年,這麼多年!辛辛苦苦地操勞,落得渾身病痛,你說!我有什麼對不起你們的?啊?你說啊!”
病牀邊被質問的丈夫仍舊沉默着不答,我看情況不太好,正打算開口勸解幾句,病房門口方向卻突然傳出一把尤爲耳熟的女聲:“我呸,你還好意思說!你哪來的臉子說這話,進門多少年了?說家務,家務做得差,菜做得那個難吃啊,一天到晚還就那幾樣,我都不好意思說你。這些也就算了,你進門給我們家添過一個兒子嗎?”
我看着這位不見其人,先聞其聲的病患婆婆,更是擔憂地看向患者,果然看見她更是激動的面龐。大概囿於婆婆多年來的積威,她沒有迴應她,而是繼續看着她丈夫,說道:“我也累了,不想跟你們再爭了,你給我把住院費手術費出了,我們好聚好散!”
她婆婆聞言又是不依,幾乎是破口大罵而出:“你這個不要臉的,你說什麼?你這癡心妄想什麼呢,一個生不出孩子的婆娘,還想要錢,我呸!我告訴你,手術費,我們家一個子兒都不會出!你給我斷了這個心思,現在就馬上出院,給我滾出我們家!”
病人聽到這話終於忍不住了,強撐起身來,聲音嘶啞地大聲和她婆婆對吵着。我見狀又是擔憂又是心煩,眼看着一病房的病人都受到了影響,我忙開口大聲道:“你們夠了,給我住嘴!”
見她們停止了爭吵,向我看過來,我才繼續道:“這裡是醫院,要吵你們自己回家吵。還有,病人已經確診乳腺癌,現在還是在早期,比較方便治療,最好立即轉科,接受婦科治療。”
說完我刻意頓了一下,看了一眼病患的婆婆,見她就要再說話,我忙繼續道:“你們怎麼決定的與我無關,以上只是我的建議。我最後再聲明一次,你們要是再次在病房吵鬧,我會叫醫院保衛科的同事將你們趕出去!”
說完我轉身就要走,到了門邊,還是不放心地補充了一句:“今、明兩天之內辦轉院,請家屬儘快來辦公室找我辦理!”
回到了辦公室,我纔算是真的鬆了一口氣,坐在椅子上,看了一眼外面的天色。此時傍晚剛過,夜色正要慢慢變得濃郁,冬季的寒風瑟瑟,吹得窗前榕樹枝葉飄零,但我知道,遠處城市的熱鬧,不會被這冬風吹散。
唐生沒有在辦公室中,大概不是還在巡房,就是在會議室討論治療方案,他最近收了好幾個有些棘手的病患。我嘆了口氣,開始默默收拾起桌子上的東西來。下週開始,我就會去王琪前輩的大辦公室辦公,那裡幾個醫師幾乎全是胸外的,這樣安排,對日常的工作有幫助。
而結束實習,我也終於能夠在這一年少有的再休一個雙休,今後的兩天,我都不用再工作。想起許久沒有回的家,和一個人在家中獨自生活的媽媽,心中有些酸澀,又有些迫切。
動作迅速地將雜七雜八的東西都搬過去,我脫下白大褂,揹着雙肩揹包就要往外走,到門口時被唐生叫住,我轉過身,靜靜地看着他從病房通道處漸漸靠近。
“怎麼着,杜主治醫師不打聲招呼就要走啦?”他笑着說道。
我也開心地笑了笑,說道:“想媽媽了,就沒顧得上。那現在補上吧!我走啦,大後天回來。”
他聞言擡手摸了摸我的頭,開口道:“知道了,回去好好休息,養足了精神再回來,我等着你。”
我家坐落在C城周邊的一個小鎮中,小鎮山清水秀,很是美好,就是交通閉塞了一點,坐公車回家需要近半天的時間。年少時養成的習慣,坐車總喜歡聽歌,我耳中塞着耳機,我將頭輕輕靠在車窗的檐上,心中有些悵惘。
漫長的實習期終於過去了啊,這幾年,又是出國,又是住院的,有多久,沒有見到媽媽了呢?之前是忙着學業,後來又是工作的事,我幾乎都要忘了,媽媽的樣子。記憶中,她總是喜歡穿着淺色的衣服,身形消瘦,頭髮有些乾燥,扎着低馬尾。她做事總是慢悠悠,氣定神閒的,她是一個總能讓人感到安定的人。
她不愛說話,卻也不是一味地沉默,只是不怎麼喜歡說廢話,不管是說事情,還是講道理,都是簡潔明瞭的,毫無贅述。
媽媽很堅強,很勇敢,從我五歲開始,一個人撫養我長大。她總是很喜歡較真,不喜歡任何形式的謊言;喜歡簡潔的裝飾,不喜歡花枝招展的東西;喜歡自尊堅強的女孩子,不喜歡別人扭捏作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