扛着攝像機的那位男子,將機器放在離我五六步遠的地方,一陣調試之後,對着女記者比了一個特定的手勢後便微微佝僂着身子,看着攝像屏幕不再有動靜。
女記者見狀轉過頭看向我,坐到我辦公桌旁的凳子上後,她不急不忙地打開手上一直拿着的一個筆記本,右手拿着筆,左手扶了扶臉上的眼鏡,看着我便開口道:“醫師你好,今天上午於這棟樓上墜落身亡的那個患者,你認識嗎?”
我聞言挑了挑眉,暗覺她這話問得着實弱智,我要不認識她,你費這心思來採訪我幹嘛?於是有些無聊地回答道:“認識。”
沒想到的是,她聞言微微一笑的下一句話就十分的出乎我意料:“那你承認,你需要對她的死亡負主要責任嗎?”
什麼?我幾乎懷疑自己的耳朵,一時愣愣地看着他沒有說話,她見狀倒是一幅意料之中的樣子,笑着便又開口道:“孫蓉生前的住院的時間中,你是不是和她發生過糾葛?”
我聞言好笑道:“我和她發生什麼糾葛了?”
她低頭看了一眼被放在膝蓋上的本子,擡眼看着我道:“據相關人士描述,孫榮住院期間,你曾多次在言語逼迫她轉到婦科,甚至以其生命爲威脅,有沒有這件事?”
我聽完皺起沒忍住,問道:“什麼叫相關人士?能告訴我是誰嗎?我覺得我有必要跟他當面對質。”
她臉色未變,開口繼續道:“所以你的意思,是你沒有做過那些事嗎?”
我嘆了口氣,開口道:“我沒有逼迫她,更沒有威脅她。孫蓉需要轉院的決定,是我院多位權威醫師共同商議的結果,我只是代爲轉達,就連她轉院的手續,都不是我經手的。”
“所以你就轉院一事跟她有過數次談話,是確有其事的?”
我有些不耐地點了點頭,想了想,還是開口道:“其實一共也就兩三次,到病房看到患者,也就兩次。“說完,我看着她,語氣稍有些急切地問道:“到底是誰說我逼迫威脅患者?”
她竟仍然沒有回答我,而是繼續問道:“能說一下,當時你和孫蓉交談的內容嗎?”
我聞言心中無名之火頓燃,看了一旁攝影機一眼,還是開口道:“第一次,跟她說了她的病情,以及轉院手術的事;由於家屬不是很配合,轉院的事沒有在計劃的時間落成,婦科她的接管醫師找到了我,我於是便帶着那位醫師去病房,第二次找到他們,讓專業醫師跟他們更詳細地解釋病情,我沒有說太多話,並且是提前離開了的。”
她聽言點了點頭,低頭在本子上寫着什麼,我見狀卻莫名有種不太好的感覺,覺得有些頭疼,扶額問道:“我不清楚你會寫出什麼樣的報道,但我希望你能尊重事實,這件事絕不僅僅是關係到我個人的名譽或安危,如果你們被有心人利用,胡亂顛倒事實,整個醫患行業,都有可能受到影響。”
她聞言從本子上擡起了頭,定定地看了我好幾秒,又低頭思索了一陣纔開口道:“你剛纔說,你想要跟爆料者面質,是嗎?”
我忙神色鄭重地點了點頭,說道:“是!我要求跟他對質,並且保留追究他蓄意毀壞我名譽的權利!所以,現在能告訴我,是誰說了那些話嗎?”
她看着我眼神變得探究,開口道:“是患者的丈夫,韋均知。”
當我終於得空,去精神科瞭解抑鬱症的狀況時,已經又是傍晚時分。不經意間,看了看窗外,發現外面陰雨霏霏,寒風大作,讓人光是看着,都覺得冷。我不由得裹緊身上的白大褂,身上的涼意卻仍未消退,恍然間才反應過來,這如寒冰般的刺骨冷瑟,竟是從心裡傳來的。
H大精神科是近十年才建立起來的,跟醫院其他科室相比,在知名度上稍遜一籌,但醫師水平,卻也是不含糊的。這個時間還在坐診的主治醫師,據護士說只有一個,我在向他病房走去的過程中,意外地遇到了一個很久不見的老熟人。
我的小學同學——付欣然。
兒時的夥伴,陪伴了彼此最爲天真無邪的時候,所以即使多年未見,記憶也是深刻的。我和她都是第一眼便認出了對方,好長一段敘舊後,才發現彼此現在竟然是工作在同一所醫院的醫師。
交談中,我瞭解到,欣然高中後便出了國,原本是修習臨牀,讀研時卻換了方向,回國開始修習心理學,半年前,結束實習,以主治醫師的身份進入的H院。我於是放棄了再去找其他醫師的決定,當即便將張越越的狀況告訴了她。
由於病徵不足夠,她告訴我,需要再過去面診,交流一會兒,才能真正下病情診斷。我與她約定了第二天下午去病房看診,交換了聯繫方式,才各自道了別。
快到辦公室門口的時候,我突然停住了腳,看着眼前熟悉的門,心中突然升起強烈的牴觸感。我知道,讓我煩躁的不是眼前的這所房間,也不是周遭乾淨得過分的環境,讓我如此心煩意躁的,是人情,是人性。
孫蓉家屬在上午事件尾聲時,便已經離開醫院,彼時,死者母親還處在急救中。我突然想起了之前那位女記者的話,她說當時在他們家門外採訪家屬時,孫蓉母親一直都是一言不發的,回答過問題的,只有她丈夫。
他當時言之鑿鑿地控訴着,說孫蓉的死,全是我這個無良醫生的錯,因爲我總是誇大其詞地警告她們轉科;說我因爲沒有收到紅包,所以不近人情;說我爲了逃避責任,甚至胡編亂造孫蓉命不久矣......
我的心被深深的無力感充斥着,恍惚中,竟走到了唐生辦公室門前。在我還沒反應過來時,手已經不受控制地敲響了房門。愣神中,聽到房內傳來唐生有些嘶啞的聲音:“請近。”
當我還在轉身逃走和開門進去中糾結時,房門已經在這時被大打開了。開門的出乎我意料,是廖佳磊了,我看着他,怔了怔,就要打招呼。他卻沒等我反應過來,對着我點了點頭,便擦身而過了。
我沒忍住轉頭看去,發現他離去得頭也不回的,像是心中有種不好的情緒。有些疑惑地回過頭,順勢便走了進去,想着事兒習慣性地便坐到了以前的位置上。
擡頭看到對面的唐生,我才反應過來,頓時心中不免暗歎,習慣真是個神奇的事。隨後正要開口詢問廖佳磊來這兒幹嘛,他卻先我一步,開了口:“什麼時候,你進這辦公室,學會敲門了?”
我聞言頓時愣住,不清楚他是什麼意思,我糯糯道:“啊?”
他見狀好笑着搖了搖頭,低頭一邊看着桌子上的文件,一邊開口道:“來找我什麼事?你工作的事兒,都解決了?”
我病患?他說張越越?我估摸着回答道:“算不上解決了,我這次去查房的時候,發現她變得有些不對勁,懷疑是抑鬱症,去精神科問了一一個醫師,她也沒能下定論,打算等着明天下午再面診斷病。”
他聞言眉頭皺了皺,擡頭看着我開口道:“你病人不是胸外的嗎?這種病再加上心理疾病,那危險程度可就高了,你還沒下病危通知書嗎?”
我無奈道:“這不還沒有確定嗎?萬一不是,讓家屬白擔心一場,不也不好嗎?”
他不置可否,抿抿脣,低頭開始寫着什麼,一時沒有再說話。我看着他寫字的樣子,鬼迷心竅般,突然開口道:“你就沒有對自己的職業感到迷茫過嗎?”
說完我才反應過來,我問了他一個什麼問題,他可是無所不能的唐生,他怎麼會覺得迷茫?果不其然,他聞言皺起眉頭看着我,語氣嚴肅地說道:“你這又是怎麼了?”
我頓時自覺彷彿一個做錯事的孩子,下意識低下頭,但還是不死心說道:“什麼叫我又是怎麼了,你知道我今天下午碰着什麼事兒了嗎?”
他聞言眼神變得認真了些,語音低沉地問道:“遇着什麼了?”
我忙委屈道:“不就是孫蓉家屬的事兒嗎?她丈夫那人,不知道怎麼想的,跟記者亂說話,冤枉我!記者下午的時候來找我,我才知道,他竟然將她跳樓的主要責任都推給了我,你說,這我能不憋屈嗎?”
他眉頭皺得更緊了,斟酌着問道:“他怎麼冤枉你了?”
不太想回答這個,我臉色灰拜,向後靠在椅背上回答道:“能怎麼冤枉,不就拿我經辦孫蓉轉科來說事兒嗎?”
他聞言看着有些頭疼地揉了揉額,嘆了口氣道:“那你跟記者有好好解釋嗎?會不會產生嚴重的影響,需不需要跟院方報備一下?”
我搖了搖頭,說道:“沒有什麼證據能證明我的無辜性,我只好提出要跟孫蓉丈夫當面對峙,她答應了,說是先不報道這方面的事。”
他振了振眉,開口道:“當面對峙是個好辦法,你本身就沒什麼問題,面對面也不怕沒底氣。即使對方不願意出面,你也不會徹底成爲弱勢的一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