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這樣的一瞬間,我的腦子裡一片空白,之前滿心的愁緒,早已煙消雲散,而本以爲爛熟於心的急救處理手段,此時卻像是從未接觸過似的,怎麼樣也想不起來。
意識到周女士的喘息聲越來越弱,當我終於勉強回過神來,挪動步子時,已不知又過了多少秒。移動時覺察到臉上一片冰涼,用手一觸,摸到一片水漬,才發現自己早已又是淚流滿面。
走進後,透過眼前的一片迷濛,我看到周女士此時已經眉頭漸鬆,被咬住的棉絮也隨着面部下頜肌肉羣的不再發力,而慢慢從嘴角脫離出來。這樣的她看起來,就像是終於從痛苦中脫離出來,正要安然陷入睡夢。
我見狀卻眉頭猛地一皺,忙伸手探向她頸總動脈的體表探測區,下一秒,飛快地按響了急救鈴。
醫護人員帶着一系列器械到達病房的時候,我正雙手交疊,一下些按壓着周女士的胸口。包括人工呼吸在內,這樣的心肺復甦基礎措施,我在短時間內,已經不知道快速地重複了多少次。
但即使多次的嘗試,效果依然很不明顯,我一心越來越惶急,理智逐漸被如潮水般洶涌而來的無助充斥,讓我再也無法維持冷靜。隨着按壓頻率的越來越不穩定,我感到自己正被一個力道拉扯着,要離開病牀。
我當即便不管也不顧地死命掙扎着,一邊用力地想要甩開那隻拉扯的手,一邊嘴裡無意識地嗚咽着,或者是嘶吼着什麼。最終,隨着身上阻礙着的手增多,我還是被強迫着拉離了病牀。看着逐漸遠離自己的周女士瘦弱的身影,我終於聽見自己的聲音:“媽,媽,不要走,再撐會兒~嗚嗚嗚~不要離開我啊~”
我的意識被連綿的,強大的悲傷所籠罩。這導致了我在離開她的病牀,以及病房後的很長時間內,並不知道,自己發生了什麼。恍惚中,我彷彿看到媽媽的身影,她靜靜站在小學校門對面的那棵大白楊下的陰影中,看到我蹦蹦跳跳地從學校中出來,她微微地笑了起來,眼神平靜而溫柔地看着我。
看着我眼露羨慕地對着門口戴着紅領巾站崗的高年級的同學盯了好一會兒,看着我隨後有樣學樣地對着他們敬了一個不倫不類的少先隊禮,看着我一邊回憶着她教給我的方法,一邊謹慎而小心地過着馬路。
最後,當我終於走完氣味難聞的柏油公路,當我興高采烈地快速奔向她,猛地抱住她的腰。她會用手輕輕地拍一拍我小小的腦袋,隨後會慢慢拉起我的手,帶着我一邊向家的方向走着,一邊緩緩地開口,以帶笑的愉悅語氣問道:“今天,在學校過得還好嗎?”
當我終於再度睜開雙眼,入目便是一片死白的天花板,我略一反應便猛的要撐起身來,下一秒卻因此時腰上多了的一個腰封板而再度落回牀上。意識到自己正躺在骨科病房的牀上,我內心因對周女士情況的未知而焦急得手足無措,此時一個帶着關切的聲音響起:“你醒了?怎麼樣?頭暈嗎?你昨晚暈過去了,你知道嗎?”
我側頭看到廖佳磊湊近的一張臉,沒顧上思量他的話,扶着牀邊的把手,就要再次嘗試起來。中途,因他伸手的阻攔,又一次宣告失敗。兩次的動作似乎花去了我全身的力氣,我躺在病牀上,只覺連動一動眼皮子,都十分困難。
萬般無奈之下,我拉住廖佳磊的手,眼帶焦急匆匆地問道:“我,我媽,她怎麼樣了?”說完我定定地盯着他,下意識地想要從他的表情中找到一絲一毫的蛛絲馬跡,心中卻由衷地懼怕,他說出那個令人崩潰的答案。
廖佳磊聞言面露了然,他安撫性地拍了拍我握着他的手,稍帶了些笑意地開口道:“你媽沒事兒,昨晚只是疼痛性休克,已經救過來了。之前又抽了一次腹水,現在情況還算穩定。”
我聽完卻仍不敢鬆懈,依然緊緊地盯着他的臉看了好一會兒。終於說服了自己相信他,才大鬆了一口氣,手無力垂了下來,搭在牀沿上,一動也不能動。
見我慢慢地就又要閉上眼睛,廖佳磊坐在我牀邊,幫我將手放在被子裡,又掖了掖後,再度開口說道:“考慮到你的情況,在給你的藥中配了少量的安定,你會感到累是正常的。但現在有些事兒,需要跟你說一下,你閉着眼,聽着就好。”
說到這兒他頓了好一會,我閉着眼,看不到他的臉色,也沒心思再多去深究。牆上掛鐘的秒針又滴答滴答走了好幾步,廖佳磊的聲音終於再度響起:“杜茜,唐生半個小時前打電話過來,他說實驗室已經申請好了,只要有家屬的簽字,馬上就可以將阿姨送進去,接細胞冰凍。我想吧,這事兒既然已經這樣了,你再糾結也沒什麼意義,阿姨這病一天天連續惡化的,早一點送進去,對以後可能的治療不也有.....”
“我同意。”不再等他囉嗦完,我開口打斷道。
他聲音聽着有些驚訝,又有些高興道:“什,什麼?真的啊?你不計較了?”
身體上的勞累感讓我不想再搭理他,我一動不動不動,什麼也沒再說。他見狀大概也瞭然了,隨後一陣衣料摩擦聲響起,他的聲音在稍高一點的位置傳來:“那,那好吧,就這樣了,我,我馬上去辦,你照顧好自己,好好養病。”
說完便聽見一連串遠離的腳步聲,隨着門把的扭動,開門聲響起,他卻像是突然又想起什麼,聲音稍遠地再度傳來:“哦,對了,你昨天暈倒的事兒,一個神外的同事說你可能是有腦震盪,你有空記得去查一查,知道嗎?”
我聞言嘆了口氣,敷衍性地點了點頭後,才終於聽到關門聲響起,室內又只剩一連串掛鐘的滴答聲。我感到有液體正從眼角慢慢地流入鬢髮,心中已滿是倉皇。
我這一切的糾結,從頭到尾,不過是小孩子無知的賣弄性子。當本以爲十分遙遠的事情突然發生的時候,我才知道,一直以來,只是我太過於高估自己的能力,太過於低估,自己對唐生,常年累月形成的依賴。
可是以後,我又該怎麼辦?
再度醒來是夜晚時分的事,當我意識到自己是被人叫醒的,第一反應便是拉着叫我的廖佳磊,語帶着深深懼怕地問道:“我媽,我媽出事了嗎?”
他顯然被我的神態嚇住了,愣了一下才語氣輕鬆地說道:“想什麼呢,你媽好好的,只是這馬上她就要動身去國外了,我想着你可能需要再跟她說說話。”
我聞言這才放鬆,略動了動身體,發現此時已不再如之前那般的無力,而腰封板也不知何時被拆了。我深吸一口氣,努力平復着自己的心緒,在廖佳磊的幫助下,慢慢動身,去了周女士的病房。
行走間,腰部較之前顯得更爲疼痛,略一詢問,才知道是昨晚在拉扯間,腰椎被再度扭傷了。努力忍耐着,儘量讓自己看上去正常些,我面帶着笑意,坐在周女士病牀邊的凳子上。
經過昨晚的搶救,周女士此時的臉部浮腫得有些嚴重,大概之前廖佳磊也跟她打過招呼,她現在沒有穿病服,而是穿着一套她自己的衣服。記憶中,這套衣服是過年時,我和她逛商場的時候一起買的。試衣服的時候,她覺着有點小,還打趣着說,要是過完年,她吃胖了,就把衣服送給我穿。
此時,她消瘦得不成樣子的身體,穿着這衣服,鬆散得厲害,眼睛因水腫不太能睜得開,整個人看着,不是很有精神。我見狀強忍着心裡的酸澀,笑着開口說道:“怎麼樣,這馬上要出國了,心情激動嗎?”
周女士用力地睜着雙眼,看着我,沒有回答我的話,只揚起瘦弱的手臂,手張着,像是要撫摸我。我忙將臉頰湊上去,面帶眷戀地磨蹭了一兩下,眼神從來也沒離開過她。
她手指動力動,摸着我的臉,臉上的表情難以見得分明,眼中的柔情卻是清清楚楚,她緩緩地開口,語氣是記憶中的溫柔恬淡:“媽,要走了,你要好好的,每天,都要認認真真地過,知道嗎?”
我聞言,嚥了口唾沫,同時嚥下難耐的心酸,努力地笑着點了點頭。她見狀也笑了,開口繼續道:“我從小便告訴你要自立,要堅強,你一直都做得很好,媽很高興。所以以後,即使生活中沒有我,我也相信你能好好地生活下去。可以傷心,也可以難過,但事情過了便是過了,畢竟我本來便不能永遠陪着你。”
我聽到這兒,再也忍不住地哭泣道:“不,媽,你別說了,你會好了,會痊癒,以後我們一直在一起。”
她面帶寵溺地笑了笑,看了眼站在我身後的廖佳磊,又說道:“如果可以,找一個真心喜歡的人,好好地度過這一輩子。你的人生,不需要有遺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