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頷首說道:“恩,剛辦好手續,我這就是過來辦交接的,所以外傷是個什麼狀況?”
我聞言才正色道:“外傷的狀況,廖佳磊已經在術後的病歷上寫了個大概。現在病人的狀況除了骨科上有些麻煩,其他基本上沒有問題,所以其實我也沒什麼好說的。”說完一頓,將手上的資料遞給她,繼續說道:“這是廖佳磊醫師昨天趕出來的注意事項,其中骨科方面我看了一下,還是比較詳細,你先看看,有什麼問題。”
她拿起資料認真翻看了起來,不時擡頭問一些外科的術後用藥詳情,正談到要緊的時候,辦公室的門猛然被推開。我和李桐有些吃驚,面帶詫異地看過去,門口的地方站着一個不太認識的護士,她環視一圈,在看李桐後,她立馬就開口道:“醫師,不好了,四十三號那個今天轉科的病患要跳樓了!”
我的心緒還停留在治療方案上,一時間沒有反應過來四十三號牀是誰,身旁的李桐聞言卻蹭地一下站了起來,隨後風風火火地就向外跑去了。我見狀忙起身跟去,出了門我纔想起,今天轉科的病患,不就是孫蓉嗎!
天台入口處兩三個醫院保潔堵在門口,看不分明外面的狀況,我從中擠出去,一擡眼,猛然間就看到了站在天台邊緣一小塊地方,雙手扶着欄杆,顫巍巍站立着的孫蓉的背影。
我頓時呼吸一窒,下意識就要邁步上前,剛一靠近,她便入背後張了眼睛一般,大聲吼道:“你別過來,再走一步,我立馬跳下去!”
我聞言腳步一頓,有些無措地四下看去,天台上的人有些多,我認識的就有好幾個。李桐和之前來叫她的那個護士,站在離我幾步遠的地方,一臉緊張地看着患者。在她們身前,孫蓉的婆婆扶着一旁的牆壁,佝僂着身子,喘息着。在她身旁,孫蓉的丈夫正跪立在地上,一臉懇切的表情看着他妻子。
孫蓉始終背對着我們,我有些疑惑她是怎麼察覺到身後的狀況,再一打量,才發現對面高大寫字樓的外玻璃牆正清晰地將此處的情景倒映出來。頓時也打消了衝上去拉住她的想法,站在原地,一時不知道該怎麼辦。
“怎麼回事,弄成這個樣子?”身旁又傳來熟悉的聲音。
我沒有轉頭看他,而是定定地盯着孫蓉方向,回答道:“具體什麼狀況我也不知道,這是之前那位乳腺癌患者,今天早晨轉科到婦科的,我還在跟李桐說交接的事,突然就接到她跳樓的消息,這也纔剛到。”
說完後身旁沒有再傳來聲音,我猜想他此時應該正皺着眉頭想着解決的辦法,也沒再開口。這時樓下傳來了消防車道呼嘯聲,我忙更加專注地看着孫蓉,那身影煢煢孑立,總讓我有種她下一刻就會墜身而去的感覺。
“老婆,你別跳,不能跳,你回來啊~我錯了,我該千刀萬剮,我,我.......”孫蓉丈夫說着就開始自己扇自己耳光,他母親在旁邊看着,面色深沉。
孫蓉頭也不回,完全不爲所動,我難以從對面的玻璃外牆上看清楚她的表情,卻也能隱隱感受到她的絕望。樓下人聲變得越來越喧譁,充氣機的轟鳴聲若有似無地傳來耳邊,想着氣墊大概就要被準備好,我欲將懸着的心稍稍放下,這時樓下卻突然傳來一聲淒厲的嘶吼。
“阿蓉啊!你回去,別,別跳樓!閨女啊~媽對不起你,媽對不起,嗚嗚~”
我被這聲音中的悲傷情緒一驚,再看向天台邊的孫蓉,發現這時竟然也有了反應。只見她跛着腳往她的右方移動了一兩下,低着頭,向樓下看去,從對面的鏡子裡,看出她正張着嘴,在呢喃着什麼。我正要仔細分辨其內容,下一秒,孫蓉抓着欄杆的手猛然間鬆開,隨後,她的身影如破絮般向下墜去。
我腦中頓時一空,擡步便向前奔去,意識中只有耳邊傳來的,在一片驚呼中顯得尤爲突出的悲愴聲。回過神來時,我發現自己左手正被一隻熟悉的手拉着吊在天台外,而我的右手此時正死死拽着孫蓉的外套的衣領。
兩隻手帶來的撕扯的力度讓我十分難受,而緊握的右手此時也漸漸有些乏力,余光中看見了樓下人羣有一個雙手高舉,面色痛苦的老婆婆,巨大的氣墊還沒變得充盈,消防隊員正一邊繼續充氣一邊調整着它的位置。
我轉頭看了一眼拉着我的唐生,承擔着兩個人的重量,他表情看起來也有些吃力,好在這時一旁的人終於反應了過來,都伸手來幫忙。我努力平復自己的心情,想着再堅持一下,等下面氣墊準備好,或者等樓上人想出辦法拉我們上去,一切就沒事了。
突然,視線中唐生的眉頭猛然一皺,眼神中透露出一種掩飾不住的急切來,我下意識地回過頭,崩潰着眼睜睜地看着她正慢慢解開外衣的扣子。
我幾乎是吼着開口道:“孫蓉!你給我住手,這麼多人救你,你憑什麼要自殺,你有沒有想過.......”
話還沒說完,便見她已經解開最後一顆釦子,隨着身子在外衣的脫落中慢慢落下,她回過頭,看了我一眼。
我想我永遠也無法忘記她那時的眼神,不是太過濃郁的的悲傷,也不是絕望,是的麻木,毫無感情。你從中看到的全部的慾望,都是對死亡的渴望,你能清晰地知道,她對這世界,對生命餘下的時間,再沒有一點眷念。
這個眼神,如此的似曾相識。
直到被人七手八腳地拉上來,直到被唐生緊緊地抱在懷裡,我無力的靠在他寬闊的胸膛上,才漸漸地想起自己是在哪還看過這樣的眼神。那是我輪轉的第二年,在國外醫院的腫瘤科裡實習時的事,罹患癌症的人,不論性格,不論性格,挺着被病痛長時間折磨的軀體,對生的希望總也強不過對死的渴望。
他們都擁有着這樣的眼神,當他們看着你的時候,你總有種被當作空氣的錯覺,因爲他們早已漸漸不在乎這一切。
回到辦公室後,我手上被塞了一杯溫熱的水,唐生皺着眉蹲在我身前,看着我的眼神中有着久違的擔憂。我想對他笑笑,表示我沒事,試了一下沒有成功,便還是放棄了。回想起剛纔明確看見孫蓉落在了氣墊上,我沒忍住,還是開口看着唐生問道:“她,怎麼樣了?”
見唐生聞言竟避開了我的眼神,我心中便隱隱有了譜,本打算就此打住,不再追問,唐生缺像是下了什麼決定,又擡頭看着我,眼神堅定道:“孫蓉落下時,氣墊還沒有充盈,再由於她是頭部先着地,頂骨骨折已經難以避免,再加上本來就有外傷,即使是醫護人員趕到時立即便實施了救治,還送進大廳也還是沒有了生命體徵。”
我聞言嘆了口氣,開口道:“最後死因是什麼?”
“失血休克,搶救未成功,過了時效,宣佈的腦死亡。”唐生語氣鄭重地回答道。
想起她跳樓之前的情景,我又問道:“樓下那個人,是她母親吧?她.......”
還沒問完,唐生皺着眉,搖了搖頭,開口打斷道:“當場就暈過去了,是急性腦出血,現在還在搶救中。”
我聽完徹底沉默了,低着頭不再說話。辦公室的門這時被從外面打開,廖佳磊緊跟着走了進來,邊走還邊看着我說道:“聽說你剛跳了了啊?什麼事兒這麼想不開?”
我聞言沒好氣地白了他一眼,撇了撇嘴,沒有心情說話。他見狀也沒再打趣,然後像是這才發現了唐生,跟他示意性地打了個招呼。唐生也站起了身,抿着嘴對着他點了點頭,算是迴應,然後兩個人便都無言地看着我。
我感受着這即使是低着頭,也能明確知道的眼神,終於也實在是憋不住了,擡起頭,苦笑道:“你們不去工作都跑過來看着我幹嗎?好歹尊重一下咱醫院高峰時期的人流量吧!”
唐生聞言手握拳在脣邊咳了咳,撇開臉沒說話,廖佳磊倒是沒正形地開口道:“這不是來關心咱科剛剛差點英勇就義的女英雄嗎?”
我聞言卻又有些失落,無奈道:“什麼女英雄啊,孫蓉這還不是死了嗎~”
唐生聽完,伸手在我肩上拍了拍,說道:“你很棒了,很勇敢,也很機敏,不用有愧疚感,孫蓉很幸運,能遇到你這個醫生。”
唐生爲人低調內斂,和他認識以來,很少或者說幾乎沒有聽他誇獎過任何人,聽他此時這樣說,我有些吃驚地擡頭看着他。看他臉上認真的表情沒有變,我又轉頭看了看廖佳磊,發現他也認同地點着頭後,低落的心緒竟然奇蹟般地好了不少。
我深吸了口氣,從一旁辦公桌上資料中找出張越越道資料,站起身來,對着他們笑着開口道:“好啦,我這也沒出什麼事兒,你們去工作吧,我也得去看看我的病患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