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股腐敗中混雜着血腥的味道,在我們進入的一瞬間,以一種密集而潛移默化的趨勢,刺激着人的嗅覺神經。只是,這樣的刺激,對於進入的三個人,似乎沒有什麼作用,我是因爲習慣了,唐生這個人的容忍能力也一如既往的變態,而走在最前方的任前輩顯然是更見過世面的,在如此濃厚的薰陶下,只微微一愣,便穩了心神,繼續往前走。
整個巡視的過程平靜而暗波洶涌,原本還微微帶着些笑容,負着手往前走的前輩,臉上的表情卻越來越緊繃。慢慢的,我們已經走出了大棚,這位前輩倒也沒嫌棄周圍的蚊蟲,仍以那老城持重的姿勢負手站在燈前,看着頭頂因月亮與星星攜手私奔而一片漆黑的天空,他悠長而無力地嘆了口氣。
雖然對大致的情況有一定的估量,但看着任前輩這個模樣,我對當下的情況還是出現了一些理解上的障礙。於是不自覺地側過頭,想要試着從唐生那兒,得到一些答案,奈何對方固執地只看向一邊,所能見到的他的四分之一張臉上,連一個完整的眼神也無非獲知。
於是我也嘆氣,悠長而無力。
浩浩蕩蕩的現代化工程據說到今年年初才流轉到這個小城,半年以來,城裡的變化大不大我不知道,反正這郊外的確是真的郊外。還算原始的自然環境,不適合醫療救治工作的執行是必然的,田園牧歌下,不可見的病毒細菌總是讓已受重傷的人們無處遁形。
正是嘆息間,一旁的雜草從中,也就是唐生一直緊盯盯那個位置,竟漸漸顯出了亮光。作爲一個標準的唯物主義者,我首先想到的自然是野生的磷火,只是帶着這樣的猜測定睛看去,也着實不難發現,這光源不管是形狀還是顏色都理論不符。再加上它是實實在在地在向着我的方向移動,本就是強自鎮定的心緒,還是沒忍住崩了盤。
我哆哆嗦嗦者,向着唐生的身後移去,伸了手,本是打算向着他的胳膊移去,中途卻還是一猶豫,只堪堪地扯了扯他的衣角。他對我的行動彷彿毫無知覺,側臉還是那個側臉,連角度都沒有絲毫改變,這讓我在又一次莫名的失望中終於意識到,他其實也在緊張。
遠處那牽動我心緒的亮光越來越近,我不由攥緊了手中的衣角,又些不敢卻還是強迫着自己向那個方向看去。光線的源頭還沒能真正探明的時候,我首先聽到了一連串的以方言交談的聲音。
“叫你再等一會兒,偏不聽,這麼點路你也能走丟,我看你真是活回去了。”一個略顯粗獷的男性的聲音。
“我也沒想到這邊那麼黑,以前我晚上來這邊堰塘洗衣服也沒出什麼事,今天太黑了……”聲音很微弱,但不難判斷是個女性,而我大多隻注意到她怕黑這件事,要是怕黑的話,那就不是鬼,我舔了舔脣,有些不好意思地鬆了口氣。
“什麼太黑了,我看你就是……”他說到這兒不知爲何突然,而隨着距離的拉近,我們也終於透過那亮光看清楚了兩人的身影,來者是兩夫妻。
“你剛纔解手是不是沒有擦乾淨?怎麼過來這麼遠還聞得到臭?”那男子的聲音隔了一會兒再度響起。
“我…我就上了個小,肚子痛但是拉不出來,這幾天都是這樣,醫生也沒說什麼,我……”那女子的聲音越來越小,到後來幾乎聽不到,不過這兩人總算是走到了我們面前。
首先發現這邊站着人的是那個男性,在些微的光線下,我發現他大約三四十歲,左臉頰的頜關節上部被一張透着些血的紗布掩蔽着,這讓我想起了他的身份,當即清了清嗓子,首當其衝地開口道:“田勤莊,你們怎麼又跑到外面來上廁所?”說完這句我突然才意識到身邊還跟了一個衛生局的領導,於是忙又補充道:“之前不是還特意讓護士過來,跟你說了這樣的危險性嗎?你怎麼不聽勸呢?”
那女子不知爲何,竟是聽到了我的聲音才意識到我們的存在,滿臉驚詫地擡起頭來,跟着還發出了一聲驚叫。或許是田勤莊中途制止,這聲驚叫在中途戛然而止,換成了一種像是哀嘆的的聲音。我皺了皺眉,沒打算太注意,只顧着盯着田勤莊的方向,等着回答。
田勤莊在聽到我的話時,便驟然停住了腳步,帶着他老婆站在原地。見他似乎也在看着我的方向,我倒也沒再好意思繼續躲在唐生身後,不尷不尬地抖了抖衣服,走到了讓他比較容易能看得見的地方。大概光線的確是不好,即使這樣,他開口還是說道:“是,是王醫師嗎?我,我們這也是實在仍不住了,不得已纔出來的。再說以前這種事我們也經,經常這樣,我們皮糙肉厚,不會出什麼事的。”
我一字一句地聽着他的話,越聽越覺得後背發涼,短短的兩句話,讓我幾乎喪失的轉頭的勇氣。強大的現場證據下,辯解或者出言彌補,對於挽回任前輩關於我們預後工作的不良印象,都作用不大,無奈之下,我嘆了口氣,開口道:“我姓杜,你別站那兒了,先過來吧。”
田勤莊是我最開始接到的一批傷患之一,當時由於人手不夠,在我同時處理的三個人中,他是傷情最複雜的一個。這種複雜倒不是說有多危險,只是當時送來的時候,他的頭,面,身體和四肢,全是血污。中小型的傷口,也是比目皆是,但真要說到傷到筋骨的那種,又的確是不存在的。
這樣的情況自然是讓我印象深刻,雖然我更加在意的,是因爲對形式的誤判,爲了檢查傷勢,在他身上多花了的那寶貴的半個小時,但至少對於這位田勤莊患者,我的瞭解是足夠到位了。相對論的應用往往是廣泛而多方面的,所以在稍微的遲疑後,這位患者也不算困難記起了我的身份,這才擡腳過來,帶着他老婆,兩三步走到了離我一兩米遠的位置,又停住了。
見他看着我,我才後知後覺着應該說些什麼,但預後的專家就站在身後,我又實在不好意思在這種時候賣弄知識,想了想,我轉過身,一臉謙卑地看着那位前輩,開口說道:“這位患者之前的確有幾次被發現到野外方便,當然我們也相應地做了些措施,公告啊,面談啊,都做過。只是可能還是有些現實的條件沒有考慮到,這樣吧,我現在大致的再說點兒,您聽着有什麼不對的,儘管指正就好!”
說完我自覺語言已經組織得很完美,滿心等着他略點一點頭,將腦袋轉過來,預備着將其中儲存的全部關於公共衛生的知識,傾囊道出。只是現實往往是出乎意料的,這位我還不熟悉的前輩,對我的禮貌地略顯客套的話並不理睬,他在我準備着轉身之際突然對着田勤莊到方向開口說道:“剛剛聽你說肚子痛,是怎麼回事?”
他說話的對象是田勤莊的妻子,這個存在感一度向來微小的女子,在我與她認識以來,聽到她說過的話不超過十句,其中有兩句還是在剛纔因爲看不見臉,完全不知道對方身份的情況下聽見的。所以我對她的僅是知道她姓譚,再加上因前輩對我建議的無聲否決而暗覺尷尬,我沒再說話,同樣望向那個方向。
田勤莊的妻子身量較小,再加上她死命地將大部分的身子如我之前那樣藏在他丈夫的身後,露出的小半張臉,蒼白而瘦弱。看清了這一表徵,我也終於決出一些不對勁,慢慢地皺起了眉頭。這位譚姓女子的反應着實不行,經他丈夫的提醒,才反應過來,前輩問話的對象是她,隨後緊張異常地開口道:“我,我沒什麼,沒什麼的,就是肚子同,要,要方便,對要方便,方便了就好了。”
我聽她這話模棱兩可,猶豫着正要細問,身後卻先一步響起聲音:“你最近一次大便是多久,大便是什麼顏色還記得嗎?如廁的時候肚子還痛不痛?”
這一連三個問題,出自於久未開口道唐生,其中的信息量不可謂不多,帶給我的是關於病情的靈感,而帶給這位譚女士的,似乎是更加的難爲情。只見她支支吾吾着一句話也沒有說出口,甚至越來越地將自己的身子,藏在她丈夫的身後。我見狀心裡漸漸有了思量,沉吟了一會兒,先轉過身對着唐生和那位前輩搖了搖頭,隨後自顧自一邊走過去,一邊說道:“你也不用緊張,我們就是隨便一問,肚子痛是吧?跟我過來,我給你拿點兒開塞露吧!對你的症狀應該有緩解,不用擔心,用了會好很多。”
說這話我就要身手拉住她胳膊,快要碰到的時候,卻突然被她給躲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