等待的時間並不好過,我無法確定報告和唐生哪一個先到來,即使心中對於後者的關注明顯高於前者,因着唐生走前的那段話,我也還是無法下定決心去找他。緊張的心緒讓我完全沒有心思睡覺,辦公室能幫助我打發時間也着實不多,萬般無聊下,我隨手拿起旁邊隨意放置的一堆病例看了起來。
韓芊腦死亡昏迷這樣的狀況,一般情況下會歸類爲神經外科的範疇,再加上之前唐生能夠頂替我接受指控這件事,我在發現翻開的第一本病例屬於韓芊時,並不感到意外。
病例的前半部分是關於胸外方面的病情以及治療方案的資料,一看覺得有些眼熟,再一反應,才明白過來,這些都是我寫的。
醫院治病常存在科室交叉的情況,下一個接手的醫生,很多時候會爲了圖方便,把交接前醫師寫的病例資料直接拿來用。這種情況說來雖然也算正常,但放在唐生身上就有些特別了,我所瞭解到的身爲醫師的他,嚴謹認真到了一種基本可以被稱作喪心病狂的程度。
記憶中有一件印象十分深刻的事,應該是去年夏天,宋磊入獄後不久。臨近暑假結束,醫院又不知不覺中進入了一個繁忙的季節,在連續一個月無休無止地工作後,月假在期待中出現在明天。又累又高興的我,強打着精神跟在唐生身後蹦躂了一整天,晚班快結束的時候,一個三科聯合的病患,在歷經了兒科與泌尿外科的輾轉後,終於也輪到了神科,成爲了唐生的病人。
交接送來的病例資料,堆起來大概有五角硬幣四分之三個直徑的厚度,我抱着它從五樓坐着電梯直降,當時並沒有意識到,這還算能夠承受的重量,轉變爲工作時,會造成怎麼樣一個人間慘劇。是的,唐生他輕飄飄地掃了資料一眼後,同樣輕飄飄的對着我下了一個沉重的指令——覈對資料,重新謄抄。
於是乎,千呼萬喚的月假,埋葬在圖書室累累的知識海洋中。
想起往事,我不禁一怔惡寒,由此也更加因這次沒有被重置的韓芊病例,感到奇怪。一頁一頁的翻過去,在兩科資料交界的地方停滯了一下,隨後又繼續翻看着。只是慢慢地,嘴角卻不由自主地往上翹了起來,心情不受控制地神情地瞬間變好,一切只因爲病歷頁上小小的一排字:該醫師所做判斷準確無誤,治療方案謹慎有效,並無可更改者。
沉醉於莫名甜滋滋的氛圍中,我翻閱得漫不經心,再加上韓芊轉科後大部分時間處於昏迷,除了一些日常的數據記錄,能寫的着實不多,所以很快,一本還算厚的病例就被翻看完畢。我默默懷着這甜蜜的收穫,正打算着翻開下一本,突然一聲尖銳的警笛聲,劃破了醫院夜空的寂靜。
沒再多想,我一聽見這動靜便起身開門快步走了出去,漸遠的笛聲通向的正是住院部的方向。遠處通道中出現了幾個明顯被驚擾了的門診病人,值班室出來的護士忙上前安撫,我皺了皺眉頭,毫不猶豫地轉身出了門,趁着夜色,儘量放低着動靜隨笛聲靠近了住院部。
側身靠在之前唐生消失的那個拐角,我小心地將頭探出,仔細的向着那邊打量過去。
警車急促的停在了門口,兩三個快得身形模糊的人從車中飛速地躥了出來,瞬間消失在住院部大門後。過了大約有兩三分鐘,還沒再見動靜,我開始猶豫着要不要動身直接進去,還沒下定決定,一大聲男人的驚叫傳入耳中,像是個無形的釘子一般,頓時便將我定在了原地。
這個聲音,我如果沒有記錯,應該是來自之前那個打電話的男子。
沒有疑惑太久,幾秒之後,一個一身黑衣的男子,雙手被死死押着,走了出來。由於距離算不上近,夜色也模糊,我一時並沒能看清他的樣貌。正着急着想要往前走走時,一身白衣的唐生這時也走了出來,我本打算立馬停了不,期間本是隨意地向着他一瞥,下一秒卻毫不猶豫地便走了出去。
唐生一手扶着另一隻胳膊,稍喘着氣,停在門口,在我靠近約五步的時候,發現了我,臉上不見任何驚訝的表情。我不如他淡然,走到他身邊的時候,自覺臉都快皺出朵花了,緊緊盯着他被捂着的那根手臂,帶着明顯的哭腔開口道:“你怎麼受傷啦?”
他對我的反應顯然也是意料之中的,頗爲不在意地笑了笑,側了側身,將手臂移出我的視線,緩緩地開口道:“小傷而已,你緊張什麼,不先問問發生了什麼?”
我聞言心裡有些着急,仍沉浸在自己的思緒中,全沒注意他的話,手小心地握住他的手臂,正要再開口,旁邊一個陌生的聲音響起:“這位同志,感謝你剛纔的配合,現在可以請你跟我們回去做個筆錄嗎?”
我一聽頓時就不高興了,搶在唐生之前,急衝衝地對着說話那人開口道:“沒看見他受傷了嗎?不趕緊治療你還讓他做筆錄?有沒有點眼力見兒?”
這人穿着黑色制服,看着很年輕,應該剛當上警察不久,被我這樣一噎,面上顯出些不好意思來,支支吾吾道:“那,那先包,包紮也可以,你,你們快點兒,就,就行,別耽擱了.....”
他越說聲音越小,顯得沒什麼底氣,但這並不能妨礙我深刻地體會到他話語中的不中聽性,原本心情就煩躁的我,臉色一變頓時就要發脾氣。中途自然被唐生及時地阻攔了,只見他面帶無奈地對着我笑了笑,轉而面向那位警察開口道:“不好意思啊同志,我可能還真得多耽擱一會兒,你跟着你隊長帶着這人先回去,我一會兒準備好那兩段錄音就過來,不會太久,放心吧!”
唐生說着還伸手拍了拍那人的肩膀,我也趁機撇過頭想要仔細看看他的傷勢,沒想到手剛翻開一點衣角,他便又撤了撤手臂,阻擋了我的視線。有些不滿的擡起頭,便看到那警察一臉欲言又止的樣子,我當即對着他沒好氣地脫口而出:“行了,他跑不了的,你這麼緊張幹嗎?該抓的不是已經被你抓車裡了嗎?”說完我白他一眼,轉身拉着唐生頭也不回的便向急診走去。
由於是夜裡,再加上有醫護人員即使安撫,那邊的動靜倒是沒引起多大的注意。能這樣幾乎算得上是悄無聲息地處理完這事,並且似乎還處理得挺完美,是唐生的本事。但這並能減輕多少我對他意外受傷的事的生氣程度,在器械準備室,在明亮的燈光下終於看到了傷口全貌的我,皺着眉頭,動作頗爲自然地將浸了碘伏的棉球換做酒精,毫不猶豫地拿鑷子夾着往傷口壓去。饒是唐生這樣不動聲色的人,隨後也能沒忍住,口中溢出一陣悶哼。
處理完傷口,我起身將用過的紗布丟進了垃圾桶,轉身之際,唐生拉住了我的手。我擡眸看向他,眼中一半殘留的蘊怒,一半的不明所以。他看着我,眼神澄清,倒是絲毫沒在意我的態度,開口問道:“檢查都做了?”
我聞言皺了皺眉頭,臉撇向一邊,不想說話。他見狀確實皺起了眉頭,神色滿是擔心地說道:“怎麼?耳鳴又反覆了?一會兒我不在,報告出來了你拿去找神外的李醫師,你認識的。讓他幫你看看,早點兒吧治療方案確定下來。我想起你.....”
眼看他越說越遠,我趕緊打斷道:“夠了夠了,我耳鳴沒復發,瞎操什麼心啊~現在是說我的時候嗎?我問你,這傷口是不是你自己割的?”
唐生聞言挑了挑眉,默不作聲地低頭笑了笑,敷衍似地點點頭,語氣故作輕鬆地打趣道:“怎麼突然變聰明瞭?看來當了主治醫師的確不一樣!沒復發就好,不過也不要掉以輕心,好好養着,我等着你回來繼續工作。”
多年來的瞭解,讓我一看就知道他可能並不想談論這件事,但同樣憑着瞭解,我也大致能夠猜出他這樣的意圖。那男子既然知道醫院殺人不容易,很大可能也不會選擇鈍器殺人這種原始的方法,而是就地取材選擇注射藥物,這樣更不容易被發現,當然也更高效。只是這樣,就算最後韓芊得到及時的救治,也有更大可能留下不好的後遺症。這種事唐生必然不會讓它發生,但及時的阻止往往也意味着沒有足夠的依據報案讓警察抓捕,傷害自己僞裝兇行,就是這傻子選擇的下策。
想到這些我也再沒心思繼續追問,當然也更不想搭理他,看着一邊,一副不合作的樣子,惹得他陡然發笑。聽見笑聲我匆匆瞪了他一眼,隨後側過頭繼續發着脾氣。他倒也見好就收了,沒再笑,突然變了副沉沉的語調,一臉語重心長的樣子看着我說道:“你既然見我傷害自己知道生氣,怎麼不想想你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