祁震在天威谷這小半年,既忙碌又輕鬆,平日裡除了忙於接見各路修士、討論天南各個地區情形之外,基本就不需要考慮別的事情。
以祁震如今的修爲,行走坐臥,一切見聞,都是磨礪不昧靈心的過程,修煉一刻也不曾終止過。
而較之過去因爲父母身世的困惑和迷茫,此刻也是全然拋下,就連祁震自己都忘記有這麼一回事了。
入秋之後,天南仙道的諸多要務也逐漸安定,走上正軌,期間七宗各自派遣門人來往探訪,天威谷的仙道盛況也不曾稍減。
除了天威谷作爲仙道七宗和天南仙道共同認可的中央之外,原來麗雪芳淵周圍一帶,也是搞得風生水起。
德充符自祁震開壇講法之後,自己也在天威谷中下場幾次,同時邀請衆多散修與他一同鑿建麗雪芳淵那片新福地,並且流露出開宗立派的意願。
原本這些話在仙道七宗面前,以德充符的個性是絕不敢說的。可是天南仙道較之過往中州情形卻有不同,少有的開放姿態。那些不願意自己開闢洞府,又希望有寄身之所的散修,不少都前往麗雪芳淵,協助德充符營造仙家福地。
仙道七宗對於德充符勢力一事上,鮮有地表露出認可態度。因爲七宗高人都明白,祁震在天威谷所宣佈的一切,都只是單純流於表明的言辭,真正讓一個散修創建而成的新宗門,纔是天南散修能夠表現其能力的所在。
祁震自己多少也能夠知曉,以自己的名望和能力,是不可能真正營造出天南仙道如今情形的,沒有仙道七宗在背後默默支持,這些事情想要推動,只會險阻重重。
如果說祁震是這次天南世俗與仙道統合的執行人,那麼雲笙長老和流光真人則是在其背後的決策者,那麼再往後呢?祁震猜想,天南之地的如今情形,估計早已在三聖的預料當中,甚至雨亦辰在救了自己之後,就已經推演到今日狀況。
過去祁震覺得雲笙長老推演之道天下一絕,佈局謀劃更是超絕衆人,可是如今看來,依舊天外有天、人外有人。
玄天三聖真想做到某事,只需要在世事演變的必然之中,施加輕輕的推動,一切就會按着他們的想法進行着,而且出手根本不留痕跡。
若是祁震的事蹟能夠流傳於後世,衆人或許都會爲祁震歌功頌德,卻根本沒有留意到隱藏在世界最深處、悄然決定着世事走向的玄天三聖。
八月十五、世俗仲秋,祁震從天生山祭祖而歸,並沒有留在紅石城中、新拓建的祁家宅院中飲宴,只是讓祁黛留在祁家,好好陪伴親人,自己則回到天威谷中,在原本邪兵墳冢處,入定清修。
如今的天威谷可謂是仙家氣派十足,只不過當初在鑿建洞府的時候,還是留下了幾處沒有更改的地方。
一是張家的宗族祠堂與祖墳;畢竟張家是被洶涌而來的中州仙道給逼走的,要是再拆毀其祖宗廟宇,那就實在是有違仙道修士尊師重道的原則。
二就是邪兵墳冢,那是祁震刻意點名要留下的地方,作爲自己專門的清修之地。
其實仙居塔內中,有的是隔絕內外的靜寂閉關所在,可祁震入門修煉之初,便是專精於刀法武學,也是在邪兵墳冢處,祁震才逐漸修成武魂外相。
當事情步入正軌、逐漸安定下來之後,祁震自然就會開始考慮自己的事情。雖然雲笙長老這段日子以來都沒有對自己有任何要求,可是祁震明白,前往鬼方廢墟的一天,不會太遙遠的。
金丹境界的修士,已經有了推演世事的基礎,祁震內心深處偶有所感,天南之地任由自己安排經營的氛圍,其實是雲笙長老辛苦佈置的,一旦天南仙道成型穩定之後,便是祁震該重返中州的日子了。
身處邪兵墳冢的祁震,並沒有太過深入定境,而是回過頭去梳理這段日子以來自己的一言、一行、所見、所思。
不昧靈心需要經歷世事翻涌的磨礪,但是最終也需要回歸到安寧靜寂,否則就會有損修爲根基,動搖心境安寧。
到了金丹境界,師長傳法再也不落於文字,而且點撥指導也會減少,甚至任由門人弟子自行參悟,自行試圖突破煉神境。
不昧靈心的磨礪,很多金丹修士都不知道該如何做,因爲到了這般境界,壽元延長悠久,不理俗務的清修,成爲最容易的選擇,而不會無緣無故地身入繁冗之中。
因爲從突破至煉氣境開始,都要求修士對心智精神的鍛鍊,趨向於集中和精粹,摒除外界的影響,讓內心浮現真正的清靜。
可是一味地返照靜寂,並不能使得心中清靜徹底穩固,一旦遭遇外來的衝擊,還是會受到動搖。
但僅僅是磨礪不昧靈心,使之入世俗泥沼而不被沖垮,這也僅僅是印證了心境金剛無礙,而非超脫於外,說到底,並不是境界的突破。
所以在飽經磨礪的不昧靈心,要重新迴歸靜寂,返照內心深處,尋覓那一點元神靈光。
祁震找到那一點元神靈光了嗎?並沒有,因爲那根本是“找”不到的,只要有“尋覓”這個念頭產生,那說明自我這個主體依舊存在,然而元神靈光之下,是徹底忘卻物我,神識不再受到世間事物的阻礙,達到我即是神、神即是我的狀態。
一夜靜寂,月華如水,遍照祁震周身,收攝返照的不昧靈心,使得無瑕之軀也變得一絲靈動透徹起來,月光竟然穿過祁震的身體,照在身下的地面。
無形的月華經過無瑕之軀,竟而產生一絲玄奧法力,在祁震不曾動念施法的情況下,透體月華自行將祁震整個身子托起,懸浮於半空之中。
或許連祁震自己都沒有留意到,物我兩忘他雖然未達到,可是物我皆神的境界他已經摸到門檻的邊上。
萬物皆有神,只要存在於世間、可被知悉照見者,皆有神。若物我兩忘,我之神與萬物之神混而無兩,我有神,可令有神之萬物,此令無名,自虛空來。
這便是虛空定力的根源,而祁震這般不施法便凌空而起,其實已經是有幾分虛空定力的苗頭,只可惜,還並非真切的虛空定力,只是世間月華與祁震無瑕之軀的奇妙合作。
雲笙長老在仙居塔上忽有所感,從頂層輕盈飄飛而下,無聲無息地落在祁震身後數十丈之外,臉上浮現出一絲笑容。
月華墜、金烏升,祁震靜寂一夜不動,雲笙長老也在遠處站着仔細爲祁震護法。
月華不再,日光灼烈,透體光芒頓時引動燥熱氣息,祁震眉宇微顫,若有若無的一絲玄機轉瞬消逝,無所動念的法力乍然消失,祁震的身子立刻落回地面,摔得屁股微疼。
“唉……”祁震輕聲嘆息,起身摸了摸屁股,他也算明白煉神境爲何是一道阻礙天下仙道修士的偌大天塹。
那根本不是憑藉天資、悟性、心境、毅力、乃至於任何外物都可以突破的境界,是非常看機緣天數的,或許祁震已經非常接近煉神境,但是這一步邁不過去就是邁不過去,一步之遙彷彿天地之隔。
“我當年也跟你差不多。”雲笙長老看見祁震的表現,上前說道。
祁震聽到雲笙長老的聲音,立刻回身行禮說道:“弟子拜見長老,多謝長老護法。”
“天威谷如今處處清靜,也無需時刻護法了。”雲笙長老溫和道:“你要突破煉神境,不急於一時,焦躁之心以磨礪靈心之法煉去便是。”
“嘿嘿。”祁震低聲笑道:“弟子倒不是着急,而是過去境界精進太快,一時習慣,安靜下來彷彿就是爲了修煉。”
“人生處處皆是修煉,不管有沒有入仙道門檻。”雲笙長老說道。
“長老說得沒錯,弟子亦有此番感悟。”在磨礪不昧靈心的過程中,祁震能夠感受到,世事的演變、人生的遭遇,和一個人有沒有修爲法力在身,根本沒有關係,而且修士遇到的更多事情,是無法單純以修爲法力去解決的。
仙道修士,所謂長生問道、超脫於世俗之外,然而真正超脫了嗎?跳出世俗塵埃的牢籠,何嘗不是落入一個更大的困局之中呢?
若是一味想着以修爲法力破除障礙,那麼約束自身的牢籠就會越來越狹窄,導致最後無法脫身,甚至身死道消。
想要超脫,只能從心境上去解決。因爲世人在世界上的存在,就必然佔據了一定的空間和物質,不存在一個人能夠擁有世界上的萬事萬物,以至於讓自己過上沒有任何思想掛礙的日子。
想要擺脫牢籠,最好的辦法就是收攝動心,不受慾念牽掛,讓自由的心境,隨意出入於各種環境之中,超然於外。
這一點,不全然是祁震自己領悟的,也有一部分是霸仙老人的感悟,只不過在過去,祁震根本無法探索到《霸仙真解》中的這一部分,反而是領悟到這一點,《霸仙真解》才揭露出這一部分的信息。
祁震自己在修煉,彷彿《霸仙真解》也在修煉。不過祁震是在逐漸地完善自己、改良自己,《霸仙真解》則是一步步解開過往的迷霧,重歸於清明。
不得不說,祁震受霸仙老人影響最大的一定,不是鬥法爭勝、不是殺伐求生、也不是堅韌不拔,而是對精進修爲的單純渴望。
天下修士都想精進修爲、突破境界,但那通常是爲了另外的目標,而企圖修爲上有所進步。
但是霸仙老人和祁震則有所不同,他們都根本沒怎麼想過長生久視、神通超絕,對於自己的生命和存在,他們都不會過度重視,只是希望憑藉這個軀體,達到那個無可超越、至高無上的境界,去看看那樣是何等的風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