過了數日, 晚膳過後,晨弛在書房看了一會兒書,心煩意亂, 起身回了房間。
內侍進來, 臉上神情十分古怪:“殿下, 胭兒娘娘求見。”
“什麼?”晨弛大驚, 但他確認自己沒聽錯。她果然來找他了。
胭兒還是那日所見的模樣, 衣衫樸素,無釵無飾,素淨的面容與數年前相比並無太多歲月的痕跡, 她進門向他行禮後,站在門口有些不自在。
晨弛想起了當年他們二人共處一室的情景, 不由得向她走近了一步:“你來了。”
胭兒似乎想後退, 卻沒有挪動腳步, 她平靜地對他說:“我來是想求你一事。”
“哦?”晨弛意外,她這些年從來沒有跟他提過任何要求, 除了讓他和其他人別來找他。他隱約察覺出什麼,“你說吧。”
“放我走。”胭兒只說了三個字。
晨弛深深地吸了一口氣:“是因爲苓嵐給你的東西?”
“和她無關,是我自己的事情。”胭兒的眼睛望着地上的石磚,彷彿那些紋理值得她研究。
“你是想去尋你的師父?對嗎?”
“不是。”胭兒搖頭,“我要去找師姐, 她手裡有很重要的東西。前些年我一直以爲她已不在人世, 可如今, 她手裡的東西流傳了出來, 我必須找到, 然後毀掉。”
“你真的不能留在王宮裡嗎?”晨弛很不情願。
“我在王宮裡又如何?我既不願伺候你,你也留下我有何用?”
“胭兒, ”晨弛艱難地念着她的名字,“我本想等,等你有動搖的那一日。其時那一晚,我並非完全藉着酒勁……我心裡,是有你的。”
她聽他提起了不堪的回憶,眼裡迸出了怒火和難堪,良久,她擡頭望着他:“你要怎樣才肯放我走?”
“我……”晨弛一時無話。他這些年來從來不願理清他對胭兒的情愫,他曾經被她吸引,因爲對她的愧疚而遠離她,原以爲這樣可以徹底將她遺忘,但此時相見,他發現自己捨不得讓她就這麼離去。但是不捨能如何?
她對他本來就無情誼,更不可能對他曲意逢迎。就算讓她在這深宮之中度過餘生,他又能真的等到她回心轉意的一日?
晨弛是火族王唯一的兒子,身爲火族的儲君,他容顏俊美,文才武略均自不凡,他的一生中似乎從來沒有什麼東西是他想要卻又得不到的。他有着睥睨天下的資本,受無數人擁戴和呵護,火族的女子爭先恐後地討好着他。
那一夜,他心愛的側妃與人私奔,他心裡喜歡的胭兒也不願順從他,他才意識到,其實是這世間並非所有的事情都來得理所當然,即便佔盡了天時地利人和的他也有求而不得的人和事。
胭兒見他不語,追問了一句:“你想怎樣?”
晨弛凝視着她,憤然道:“我想怎樣?你能給得了我什麼?我說過了,我心裡是有你的,你能把你自己給我嗎?”
胭兒渾身一顫,她的目光帶着恨意,卻又似乎有着憐憫,她咬了咬下脣,向他走近了幾步,來到他的面前:“我的心給不了你。”
晨弛見她主動走過來甚是震驚,還沒反應過來,胭兒的手解開了衣帶,她的聲音細細入耳:“我的人,你可以拿去。”
“慢着,”晨弛終於明白她在做什麼,“你……”
她那一夜爲了保清白用髮釵自刺,不慎傷了他的手,可如今,她居然爲了逃離他的王宮而主動寬衣?晨弛伸手摁住了她的手,事已至此,他再強行佔有了她又有何意義?
“我不是那個意思。”晨弛把她的手挪開,然後親自爲她重新系上衣帶。
“你到底要怎麼樣?”
“不怎樣。”他頓了頓,“你既無真心,我何必強求?”
過了好一陣子,她垂下眉眼道:“我知道你爲我做了很多。換了別人,不會如此待我。”
晨弛苦笑:“可是你心裡仍想着那個人。”
她驚恐地擡頭望向他,他笑了笑:“你當真以爲我什麼都不知道嗎?我既然心裡是喜歡你的,自然會去打聽關於你的一切。這些年來我雖如你所願,沒有前去騷擾你,可對於你的事情還記得一清二楚。”
胭兒低下頭,不發一語。
晨弛捧起了她的臉,只覺得她依舊是眉色如黛,眼裡水波不興,她的身上仍有一股藥香,他心中一蕩,湊過去在她脣邊吻了一下。
胭兒顫抖着,沒有反抗。
晨弛笑道:“咱們現在名義上還是夫妻。”
她望着他的劍眉長目,只覺他既熟悉又陌生,這些年來,她才頭一回正視他,他的確如衆人所說的那樣,有着說不出的好看。這個男人在衝動之下毀了她的一生,可她對他的恨意已隨着數年來的日轉星移而淡去不少。
“放我走吧,就當我已經死了。”她的聲音一如既往的平靜。
晨弛凝望她片刻,終於默然頷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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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月中旬,火族王后大病方愈,火族王在王宮裡舉行了宴會,把水族行館裡的醫官全部請了過來,一併恩賞。
苓嵐在火族王城前後已悶了一個多月,趁機換了水族的衣裳混於其中,白吃白喝了一頓。
宴會過後的當天,火族王心急火燎地趕往兩儀城,準備參加祭陽日。他讓晨弛在火族掌管一切事宜。
水族的醫官們功成身退,正打算這兩日動身回族。次日一早,天色剛亮,火族王城內行人稀少,有人輕輕敲了敲水族行館的門。小廝開門之後,只見一個暗紅色披風的女子手裡拿着包裹,獨自一人站在門外,要求見苓嵐姑娘一面。
愫眉出來,見是胭兒,甚是震驚,連忙請她入內,又讓瑚清去喚苓嵐。苓嵐昨夜翻來覆去沒睡好,此時仍在昏睡。
“不急,是我來得太早了。”胭兒制止了她們。
約莫過了大半個時辰,苓嵐才匆忙來到前廳,她向胭兒行禮。胭兒道:“不必了,以後不要向我行禮,我已和火族王室再無瓜葛。”
苓嵐愕然,對此話全然不解。
胭兒不願說太多,道: “苓嵐姑娘,我此番前來,是想問你一件事,你是否要追尋夕萱花的下落?”
苓嵐想起那日晨弛所言,心裡明白了些,她點了點頭。
“我也打算去尋找晴霓師姐,咱們的目標其實是一致的,我若隨你一同尋找,你意下如何?”胭兒望着她。
“當真?”苓嵐臉上有驚訝也有興奮,“可是……晨弛君……”
“他准許了。”胭兒笑了笑。
“不過,”苓嵐尷尬,“此前得到夕萱粉的原因,您是知道的,是因爲金族王的緣故,可是我如今已不在金族當差……”她才把自己如何得罪了晨弛,如何到金族爲奴,如何在兩儀城的街頭與煦之經歷了行刺之事,纔得到的粉末,又說明了她如今的身份。
胭兒沒想到這過程是如此複雜,聽說她砸了晨弛一壺熱茶的時候還忍不住笑了。
苓嵐心想:看來胭兒這個側妃果真是有名無實,聽我弄傷了晨弛還這麼高興。
“你既身在木族,那你嘗試在木族找找看,我也毫無頭緒。但是夕萱花有一個特點,它是早上開花,晚上便會凋謝,外間傳言的聞香後昏睡數日,其實是謬傳,”胭兒解釋道,“聞花香是會讓人困頓,只想安心歇息,但不至於失去意識,真正有致人於昏迷的,是夕萱花的根曬乾之後磨成的粉。只是如果僅僅用根部磨成粉,藥粉會有一股奇怪的腥味,因此加入花瓣的粉,不光能掩蓋腥味,還會有一股異香。”
苓嵐恍然大悟,她當年聽母親轉述之時也覺得過於誇張,聽了胭兒所言,才覺得這種植物的神奇。
胭兒又道:“夕萱花製成的這些粉末,如果密封保存的話,一年半載還有些用處,但時間一長,便沒有任何效力了。因此若有人拿夕萱的粉末害人,定然是一年以內所製成的。”
苓嵐知道以自己的能力不可能找到刺客,但是如果她能把所知道的事情告訴煦之,以他金族王掌管一族統領一方的勢力,自然會比她帶着將軍府那麼一點人去找要強一萬倍。她想起再過幾日,是六月十九的祭陽日,如無意外,他肯定是要去兩儀城的,不如把胭兒帶到他跟前,把這一切告訴他,讓他親自定奪。
於是她把這個想法告訴胭兒,胭兒也覺得以自己一個弱女子的能力也難尋晴霓,當下果斷答應。愫眉知道,這件事只要告訴了煦之,過後苓嵐就算是大功告成了,也欣然同意,和她們一起趕去兩儀城。
一路上,苓嵐無心細看火族壯麗的景緻,她想着,不知道煦之是否還在生氣,也不知道他還願不願意見自己。而她若能見到他,會不會捨不得他?她的心隨着馬兒顛簸着,上上下下,始終無法平定下來。因爲她知道,每往前一步,便離他近一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