寧氏一看秦夫人這樣,知道也不需寒暄了,對方不會有那個閒情。
果然,秦夫人落座之後,便冷眼看着寧氏,掩在衣袖下的手緊握成拳,強行剋制着火氣,儘量用平靜的語氣問道:“想來你也聽說我們家那件匪夷所思的事情了吧?”
寧氏和顏悅色的,“你是指——”
秦夫人從鼻子裡哼了一聲,語氣加重,透着的譏誚讓人無從忽視,“又何必明知故問呢?你們家老四不聲不響地去了宮裡,請皇上收回成命。如今我們秦家可是成了天下的笑話,寧家人都不肯嫁呢!”
“老四不是莽撞的性子,這般行事定是事出有因。”寧氏斂了笑意,“秦夫人,你應該先弄清楚是怎麼回事,再找人責問。別的我不敢說,這事兒你可責怪不到老四身上。”
“我的確是想弄清楚,可我又能問誰去?!”秦夫人挑了眉,語聲也不自主地高了三分,“問我們家老太爺,問我那個早就失心瘋了的兒子?!老太爺被這樁事煩得閉門謝客了,我兒子去了宮裡還沒回去——老四前腳剛走,他就去了宮裡。是,他從來是對老四言聽計從,可這種讓他進宮請罪說自己欺君的事兒就是他願意做,老四就好意思那樣唆使?真是人心不古啊,老四真不是當年我看重的那個人了。”
“等一等又何妨?”寧氏道,“老四這兩日繁忙,沒空見客,有空大抵也不會見你,不過也是與我想法一樣,讓你去問問家裡人怎麼說。”
“是啊,他多忙呢,忙着將我們秦家的顏面踩在腳底下呢!哈哈……”秦夫人忽然笑起來。
那笑聲分外刺耳,讓寧氏後背涼颼颼的,再細看秦夫人,險些懷疑這人已經失常了。
香芷旋款步走進門來,恭敬行禮。元寶默默地跟在她身邊。
秦夫人先是有些打怵,之後見元寶特別老實的樣子,這才放下心來。隨後反客爲主,指向一把座椅,“你來得正好,你夫君做的好事,我問你也是一樣的。”
香芷旋笑着點頭,悠然落座,“什麼事啊?”
秦夫人第一句不改,“秦家與寧家的事情,你聽說了吧?”
香芷旋又點頭,“聽說了啊。”
秦夫人倒也不嫌煩,把話重複了一遍,只是有些話順序顛倒了。
香芷旋起先也是勸她回家問清楚。
秦夫人怎麼肯。
香芷旋聽到“寧家人都不肯嫁呢”一句,不由蹙眉,轉身喚碧玉,“服侍老夫人去廂房歇息,她這幾日精力不濟,要多休息,我來款待秦夫人就是了。”
碧玉稱是,不顧寧氏的猶豫,用了些力氣將人扶起,“您就聽四夫人的吧。”
寧氏也不好堅持了,由碧玉服侍着出門。
香芷旋打發了房裡服侍的丫鬟,這纔看向寧老夫人,面上的笑意有所收斂,語氣卻還是慢慢的,柔柔的,“您要說法,我就跟您說一說,只有一點,您不需高聲說話,元寶膽子小,您別嚇着它。”說着話,摸了摸元寶的頭。
秦夫人沒好氣地瞥過元寶,耐着性子點了點頭。
香芷旋啜了口茶,放下茶盞才道:“方纔您有些話說的太過了。什麼叫做寧家都不肯嫁?寧家怎麼了?是比不得皇親國戚、功勳世家,可是站在京官之間,也不矮誰一頭啊。我婆婆就是寧家人,皇上給秦六爺賜婚的人選也是秦家人,你那樣的言辭,是隻看不上寧家,還是連皇上的眼光都質疑?況且,賜婚的事因何而起,您不清楚麼?您不邀我表妹來襲府說話,能有那些事?”
語氣再柔軟,話卻全都戳到了秦夫人的痛處。她有些惱了,“你別給我扯那些有的沒的,我是來問你夫君爲何羞辱我們秦家。”
“您還真是萬變不離其宗啊。”香芷旋促狹地笑了笑,“什麼叫羞辱秦家?您這意思是襲家就該對秦家低眉順目的?嗯,也對,到底是皇親國戚,哪裡是功勳世家能惹的。”
秦夫人哽了哽。她嗆聲說話之前,香芷旋已繼續道:
“是秦六爺稱重病在先,之後傳出了於元娘不利的閒言碎語——那時候,你們秦家打的什麼主意,外人不知道,襲家卻是知道的。怎麼?只許你們家不顧女孩子的名聲行不義之事,不准我夫君爲元娘尋條出路?那是他的表妹,他不應該麼?”她語聲慢慢變得冷漠,“您也是女子,定然知道八字剋夫之於一個女孩子意味着什麼。那時候您不生氣,現在卻氣成這樣,莫不是以爲寧家就該由着你們羞辱?哦,對了,您知道秦六爺爲何稱病麼?若不是出了天大的事,他會那麼聽話的稱病?我還聽說,慧貴妃可是親自去探望過他幾次,他們說過什麼,您清楚麼?”
秦夫人起先被她氣得想給她一通巴掌,聽到末尾,因着急於聽到下文,神色變得專注起來。
“您看着我做什麼?不知道啊?您家裡人都瞞着您,我一個外人,知情與否都不能跟您說的。”香芷旋諷刺的笑了笑,“秦六爺今日進宮請罪,是他自己的主意,大抵是忽然意識到稱病對元娘意味着什麼。自然了,在您看來,不過是做個順水人情。隨您就是。原本我還以爲這局面算是皆大歡喜,您本來就不想要元娘做兒媳婦,我夫君更沒說過秦家一字半句,您還想怎樣?爲着秦家與襲家的通家之好,我敬着您,若是隻爲元娘,我還真不能尊敬您。有些事,您做的太過了。興許就是因此,秦家纔會讓您到此時還矇在鼓裡。”
是啊,說不定滿府的人都知道怎麼回事了,她卻到此時還不知原由。比起先前的情緒,此刻的秦夫人,被巨大的挫敗感擊中。老太爺不會跟她說這些,明宇消沉的沒心情跟她說,那麼她的枕邊人呢?竟也是對她隻言片語都不提。還有女兒,女兒應該也是知情的,竟也是三緘其口。
她在家裡,到底算什麼?可以前也不是這樣的。
是從什麼時候開始的呢?她蹙眉思忖。
對了,就是從上次來襲府見寧元娘之後,家裡上上下下的都儘量避免在她面前提及寧家。
都知道,只要與寧元娘有關的事,都會讓她不快,甚至於,會做出失去理智的事。
都沒告訴她,她今日卻又做了一件不知所謂的事。
香芷旋留意着秦夫人的神色,見她怒意消散,現出濃重的頹唐,也便不再指責,溫聲道:“秦夫人,不管怎樣,事情已成定局,再說什麼都已無法改變。還是別耿耿於懷了,秦家與寧家再無牽扯——這是元娘和您甚至很多人都想要的局面。多說無益,您不如多想想以後,爲自己選個稱心如意的兒媳婦。顏面比起得失,算得了什麼?”
秦夫人有些茫然的聽完,很緩慢地站起身來,向外走去。
香芷旋起身相送。
“我原來一直以爲,你是個性子柔順的,不然不能討得你婆婆歡喜。”秦夫人停下腳步,看住香芷旋,“到今日才知道,竟是這般的牙尖嘴利。”
香芷旋不知道該做什麼反應纔好。
“人不可貌相,你這個牙尖嘴利的……”秦夫人喃喃說着,走出門去。
香芷旋啼笑皆非起來。
秦夫人氣沖沖的來、蔫蔫的走了。今日被連番指責詰問,她竟一句話也答不出。原來自己是缺理在先的人,佔一點兒理都不會到啞口無言的地步。其實自己是明白的吧?要是不明白,強詞奪理還是會的。
寧氏對這樣的結果特別意外,從廂房出來,拍了拍香芷旋的臉,“你竟能將她安安穩穩的送走,我可真沒想到。”她以爲的是,這孩子爲着她和元娘來了脾氣,要像當初氣二夫人那樣整治人的。
“我其實也沒想到。”香芷旋老老實實地道,“只是秦夫人還是知道誰對誰錯的,混不講理的話,早跟我吵起來了。”又攜了寧氏的手,“您可不能就此放心啊,她回過味兒來殺回來找我算賬,也不是不可能的,到時候您可不能不管我啊。”
寧氏呵呵地笑起來,故意逗她,“原來你二嬸是混不講理的,等我去跟她告你一狀。”
“二嬸可沒跟我吵,她跟您一樣開明大度。”香芷旋笑嘻嘻的扶着婆婆進了室內,“但是您最好,誰都比不了您的。”
寧氏被她哄得笑逐顏開,“數你會說話。”
後來,婆媳兩個都沒跟襲朗提及此事,他就要出門了,不想給他平添紛擾。
襲朗從心底擔心的,也不是秦夫人之流,而是三公主。臨行前夕,叮囑香芷旋:“三公主要是鑽進了牛角尖,恐怕連你我都會遷怒,元娘則必然是她的眼中釘。平日當心些,但也不需謹小慎微受委屈,府裡、宮裡都已安排妥當。”
“嗯,那我還是給元娘安排個清靜不易被人找到的宅子吧?”香芷旋和他商量,“叔父在京城置辦了很多宅子,我跟他討一處,借用一年半載的。”他回來之前,元娘既不能回寧家,也不能還住在西山別院,三公主萬一去找她麻煩的話,想不見都不行。
“也行啊。”襲朗頷首,“你看着安排就行。”
第二日他臨行前,香芷旋陪他去辭別了寧氏、襲朧,又送他去往垂花門,路上跟他絮叨:“在外要注意衣食起居,回來後你要是瘦了,我可跟你沒完。再有啊,不準招惹女孩子,看都不準看,”還找了個理由,振振有詞的,“你可是跟太子一起出行,不能讓他覺着你品行不端。”
襲朗輕輕地笑,“把心放下。一路坐馬車,沒機會見到閒雜人等。去的又都是關口,四處走動的時候入目的都是將士。”又睨了她一眼,“忘了現在是什麼時候了吧?”
香芷旋想了想,由衷笑起來,“是啊。等你以後出門的時候,我再擔心這些也不遲。”
這個小沒良心的。他斜睨着她。照她這意思,要是不在孝期,要是他不是去巡視關口,就會招惹誰了?
香芷旋理直氣壯的對他挑了挑眉,心說就你那張臉,天生惹禍的材料,你不理人家,人家跟着你跑來京城怎麼辦?
看我回來怎麼收拾你。他用眼神告訴她。
香芷旋則是笑盈盈問他:“你什麼時候回來啊?入秋之前能回來嗎?”盧大夫說過的,這個夏季,她只要遵醫囑好生調理,入秋便不需再服用藥膳了,他就不能由着性子和她折騰了。
“入秋之前一定趕回來。”他說。
“……”她小聲咕噥道,“怎麼都行啊。”
襲朗笑起來,“在家裡好好兒的,要聽話,別淘氣。”
香芷旋瞥一眼元寶,“你是跟我說話還是跟元寶說話呢?”
襲朗哈哈地笑。
許是被他影響的緣故,她跟他說話已經很難做到一本正經。兩個人都沒正形,使得臨別前的氣氛居然很歡快。
獨自回清風閣的時候,才覺出了失落。再看元寶,莫名覺得它好像也有點兒失落。
回到房裡,打量熟悉的一事一物,心裡空落落的,鼻子有點兒泛酸。
她強打起精神,不給自己傷感的時間,忙找事情忙碌起來。他越是不在身邊,自己越應該打理好家事,照顧好府裡的每一個人。在他面前,她孩子氣,她讓人不放心。他不在身邊的時候,她只是他的夫人,要學着幫他分擔,讓他心安。
再說了,三兩個月而已,一晃眼就過去了。她這樣寬慰自己。
連續幾日,她忙忙碌碌的,到了晚間總是沾枕就睡。前兩日都去了夏家,問夏易辰借了套位於東大街鬧中取靜的宅子。隨後兩日親自過去查看,發現居然沒有需要添減的,愈發滿意,繼而讓趙賀趙虎把寧元娘接到宅子裡。
忙完這件事,趙賀去傳話給寧三老爺,告訴他元孃的住處,讓他不需擔心,但是儘量別讓人去打擾元娘。
寧三老爺滿口應下,知道話裡的意思是不想讓元娘再被孃家女眷煩擾,轉頭與寧三太太提了提,卻沒告知具體的地址,說這是襲家的意思。
香芷旋每隔幾日就去看看寧元娘,見她氣色越來越好,神色也總是透着愜意,便也滿心愉悅。
這樣多好。
這日一早,香芷旋帶着寧氏給元孃的一些衣料首飾,去往東大街的宅院。
半路,跟車的婆子低聲通稟:“夫人,護衛們說,一輛馬車一直遠遠地跟着,不知道是什麼人。”
香芷旋摸了摸下巴。是讓尾隨的人跟着她繞着京城轉一圈兒,還是直接命人去詢問身份好呢?
前者有趣,但是近乎於孩子玩兒的惡作劇,算了。
她吩咐道:“讓人過去問問是什麼人。”
要是女子的話,不外乎是三公主或者寧家人,以此得知元孃的住處。
要是男子的話……她去看元孃的時候,乘坐的馬車不起眼,且不懸掛襲家標識。不論識得她與否,都是有心人爲之。
不認識是不可能這般行事的。
所知的男子有這麼無聊的麼?她心念轉了轉,還真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