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公主已換了西夏服飾,一襲煙紫色曲裾深衣。
一路上,見到她的宮人俱是驚愕不已。
她在衆人的注目下到了靜園,進到室內。
來時需得隱瞞行蹤,到此刻,她身份是西夏信使。
進門之際,看到了神色有些愣怔的皇后。
“母后。”三公主到了皇后面前,恭敬行禮,“女兒回來看您了。”
“是啊,你回來了。”皇后笑意蒼涼,“回來做什麼呢?勸我回頭是岸的話,已然晚了。”
三公主上前一步,“不晚,母后……”
皇后忽然揮手,狠狠地給了三公主一記耳光。
三公主似是早已料到,並未躲閃,硬生生受了。身形僵滯片刻,脣角淌下鮮血,她擡手拭去,隨即竟是抿脣微笑,“我知道您怪我。”
皇后目光怨毒,“你哥哥喪命之時你在何處?你又做了哪些吃裡扒外的事情?你哥哥死了!我這輩子的指望已沒了!你卻還跟我說什麼回頭是岸……我回頭又能指望誰?指望你那個薄情寡義的父皇,還是指望你這個身在異國的不孝女?!”
三公主輕聲問道:“我不值得您活下去麼?”
“你就是個騙子!跟誰都沒一句實話,這宮裡的人,哪一個知道你的真面目?你又對誰有過一分真心?”皇后冷冷地笑着,坐回到椅子上,“你哪怕有一點兒良心,都不會答應遠嫁西夏,不會讓你哥哥回到京城莫名其妙地賠上性命。”她語聲轉低,透着入骨的失望,“你不是不值得我活下去,你是不配。”
三公主一時愣怔,目光慢慢轉爲難過、失落,“我從年少時到如今,就一直在勸你和哥哥……父皇若是有心把這天下交給哥哥,你們不用爭他也會給;他若是沒那份心思,你們爭得頭破血流也沒用。話說三遍淡如水,可我說過多少次,沒人聽我的。我不是沒良心,只是沒出息,我以前要的,不過是嫁給一箇中意的人,安安穩穩活到老。所以我不敢,不敢幫你們太多。哥哥那個脾氣,是我能勸說的?他利用過我多少次,您又知不知道?”
“是啊,他該死。他已然死了。”皇后笑得涼薄,亦笑出了淚,“你高興了沒有?”
三公主深吸了一口氣,知道談話無法繼續,轉頭詢問內侍:“父皇呢?”
內侍躬身在前面帶路,引她去了宴息室。
皇后呆坐半晌,才意識到一手還握着幾道奏摺,垂眸細看。
那是幾名封疆大吏寫給皇上的陳情書。幾個人以前都是信誓旦旦要追隨她和睿王。
眼下算是什麼?棄暗投明還是懸崖勒馬?
她諷刺地笑了。
字裡行間不難看出,在他們寫陳情書之前,皇上曾派秦明宇帶着密信前去遊說。
皇上那些密信的內容,必是放下了天子威嚴,曉之以理動之以情,言辭懇切地規勸過那些牆頭草。
爲了天下,皇上沒什麼不能做、做不出的事。爲了有朝一日可以擡頭,他從來不在乎一次次對一些人低頭。
手中兵權最重的一個,則是秦明宇、夏易辰一同前去遊說的。兩個人辦事得力,有了之於皇上而言最好的結果。
這些人……這些該死的人。即便是他們幫助程曦登基,也不得善終,名不正言不順的人奪位成功,容不得這樣的牆頭草。眼下他們被皇上打動,可遲早也是死路一條——這是皇上的安撫,來日太子卻不能讓他們享有現今的榮華,能保住一條性命已是不易。
可是,他們興許要的就是留下一條命或是多活十幾二十年的結果吧,起碼有時間給後人安排好生路。
這些道理,皇上必然已經跟他們細細闡述了,再加上秦明宇的婉言規勸,到了這一步,也是情理之中的事。
那又何妨?
皇上要是從現在起就覺得大局已定,未免高興得太早了。
在裡面的三公主,將西夏皇上的親筆書信交給了皇上。
皇上看完之後,逸出舒心的笑容。若是起戰事,西夏會派出順王蕭默率領三十萬大軍增援,風波平定之後,放寧王隨三公主回西夏。
再怎樣,皇室子嗣流落到做質子的情形太損顏面。本就是屬國,有反心早就開戰了,送寧王過來不過是表示清白。可縱觀種種,發現寧王在人家眼裡只是個多餘的客人,從來沒把他當回事,一副要怎樣都可以的情形,那就只好主動提出要人的事兒。不然,寧王有朝一日淪落到街頭乞討的地步都未可知。
皇上到了如今,不難想見到,西夏皇室也經歷了一番不見硝煙的爭鬥甚至是動盪,纔有了這樣的情形。他那個女婿蕭默,果真不是等閒之輩,不然,女兒如何也不能公私兼顧地回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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鎮國將軍府的事情過去幾日之後,籠罩在京城的無形陰霾終於消散。
趙賀替襲朗傳話給香芷旋:可以搬回府中了,只是他依然繁忙,要過些日子才能回家。
香芷旋將這些話分別告知了在別院居住的人。
香儷旋聞訊後,當天就攜公婆、孩子回了錢府。其實不必心急,錢學坤這一陣忙得腳不沾地,日以繼夜地耗在衙門裡,並不能回家團聚。她只是不好意思再住下去。
自從姐妹兩個爭執之後,香芷旋有意無意地都避免與她坐在一起說話。
樊氏亦如此,看到她就是點一點頭,轉身走人。
那就儘快回家去吧。最起碼,家裡是她做主,沒有那麼多是非,沒人敢待她這般冷淡,最主要的是,終於不需再惶恐度日了。
是非她早已經不起了,也不想過妹妹那種日子。
這一路走來,一年一年陪着錢學坤的歲月中,她在閨中的所有算計、心機都消散殆盡,只需顧及眼前的大事小情,操心的從來沒有門外事。
興許有過銳氣,如今她只想做一個心境平和、寬仁待人的內宅婦人。
香芷旋又何嘗不知道大姐的轉變,今時今日的心緒也不難猜出。聽說她們一家人要走,並未挽留。
兩日後,寧元娘和二老夫人也回了家中。前者是蔣修染催着回家,後者則是因着襲肜的婚事。
樊氏自然是要留下來的,她從本心就很願意每日見到香芷旋母子,再說了,她便是要走,香芷旋也不會答應。
她答應了叔父,要好生照顧嬸嬸。叔父回來之前,她都要陪着嬸嬸。
香芷旋開始犯嘀咕了:蔚氏就快臨盆了,在這關頭不該再讓她受勞頓之苦,可襲肜的婚事將近,東府的人躲在別院也實在是不像樣子。總不能一家人回府,把蔚氏留在這兒吧?子嗣是大事。
她舉棋不定,只好找寧氏商量。
寧氏就連連苦笑,“我要是有了主意,早跟你說了,還用等着你來找我?”
香芷旋無功而返,在房裡坐下之後也苦笑起來,總不能爲了這件事去讓趙賀詢問襲朗吧?可這事兒她一時半刻還真拿不準主意。
正是這時候,蔚氏挺着大肚子來找她了,開口就道:“四嫂,我們回家去吧?”
“你這樣子怎麼能行呢?”香芷旋擺一擺手,“不行不行。你等我再想想。”
蔚氏笑起來,“你有什麼好想的啊?我是習武之人,你忘了?再說了,西府就快辦喜事了,咱們不回去怎麼行呢?”
“我就知道,你是爲了西府的事兒……”
“不全是。”蔚氏攜了香芷旋的手,“我還是覺得孩子在家裡出生更好。再說了,這時候不回去的話,咱們可就又要在這兒多住一段日子,那可不行。回去回去,不然我晚上會睡不着覺的。”
“五弟不會同意的。”
“他怎麼敢?”蔚氏笑道,“已經跟他說好了,他也覺得孩子在家裡出生纔好。”隨後拉香芷旋起身,“走吧,我們去跟母親說一聲,明日好回去了。你也不想想,陸家還等着定下吉日呢,你總不能讓人來別院說項吧?”
這般周旋一番,事情也就定下來。
香芷旋對蔚氏咕噥道:“白給你佈置產房了。”
蔚氏哈哈地笑,“回去你再吩咐下去,照原樣佈置起來。說心裡話,我看着真的特別喜歡。”
香芷旋這才笑起來。
翌日,一行人回往襲府。香芷旋提心吊膽的,一直命含笑去問問蔚氏情形如何。
蔚氏忍不住笑,與在馬車上相配的襲刖道:“四嫂可真是的,當初她還不是大腹便便的來了別院待產?眼下卻是這般緊張我……”她戳了戳襲刖的臉,“你我都是有福之人。”
襲刖由衷一笑,“這是自然。”這幾年四哥、四嫂對家人,真是沒話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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鎮國將軍被打入大牢之後,皇上命太子親自審訊這個貪官、罪臣。
多年來與鎮國將軍一同不顯山不露水斂財的幾名文武官員浮出水面,皇后的孃家周家與鎮國將軍共同促成過幾樁事,不可避免地被捲了進來,男子在京的一併打入大牢,不在京的削去官職押解進京,女子圈aa禁等候發落。
皇上、太子雖然知道這是情理之中的事,還是有些氣憤。以往實在是沒想到,睿王的岳家會是這樣一個藏匿於暗處門第。
失算最讓上位者氣憤,完全是惱羞成怒導致,會覺得自己多年來被人當成了傻子一般矇騙,而自己居然並沒意識到。
可這樣的情形倒也有個好處——與皇后、睿王有關的人,全部連根剷除。
鎮國將軍府中,只有他長子袁庭毅在外地,任一方總兵。皇上大抵能夠料到,袁庭毅是不可能乖乖進京認罪伏法的,但沒想到的是,此人私自帶兵去了原睿王屬地,與那裡的幾萬精兵匯合——算算時間,是鎮國將軍被抓獲當日他就擅離職守帶兵離去。
不出幾日,大抵就能聽到袁庭毅打着旗號造反的消息了。
消息真是靈通。能煽動手裡那些官兵造反的人,自是不能小覷,很可能這些年在外面也沒閒着,籠絡了不少官職不大不小的武將。
這纔是皇后手裡最後一張牌。
這也是他始終縱容皇后留在手裡的那張牌。
有些人,一定要在這時候勸他們放棄犯上作亂的念頭,而有些人,一定要由着他們造反。
如此,他才能最終給皇后、睿王、鎮國將軍等等一個無從辯駁的罪名。
如此,他才能着手清理朝堂、後宮,給太子一個相對來講乾淨一些的天下。
便是再不濟,也能避免他的情形在太子身上重演。
最後的一場好戲了。他但願皇后不要在好戲落幕之前瘋掉。
最殘酷的懲罰,不是取人性命,不是酷刑,是弒心。
心魂、尊嚴被寸寸凌遲的滋味,睿王不能領略,那就讓教導出他這麼個逆子的皇后來日日品嚐。
懲罰他們,亦是懲罰自己。
這些年的錯,他的,他們的,都要付出代價。
他不要誰原諒,也不會原諒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