很疼,很累,這樣的感覺太重,融入到了她身體,甚而她入了夢境。
從來不知道,生孩子竟然是那麼久的煎熬。
要在鬼門關前煎熬兩日啊……
可到底,是熬過來了,她撐過來了,生下了她與襲朗的孩子。
襲朗,他擔心壞了吧?他只能在外等着,怕是比她還不好過。
是那樣的人,心緒低落的時候,不與人說話,只是獨自靜立,誰都不理。
現在呢,他高不高興?
香芷旋醒來的時候,心頭縈繞着這些思緒。
有驚無險。孩子落地之後,她身體大量出血,人因爲累極完全處於半昏迷狀態。
可是還好,不是嚴重的血崩,恍惚間由人勸着服了一劑猛藥。
哄她服藥的是他,雖然那時累得連眼瞼都擡不起來,完全不知道他在說些什麼,可她知道是他。
他的氣息,是她無論何時都能認出他的標識。
血該是止住了——自然是止住了,沒有那種力氣、生命力緩緩消失、流淌出去的感覺了。
香芷旋眨了眨眼,目光有了焦點,視線來回梭巡。
不知道昏睡了多久,室內點了燈火。
燈罩是她特意選的,用的顏色是淡粉色,燈光映出來,分外柔和。
鼻端充盈的是清淺的花香,不再有昏睡過去之前的血腥氣。
又斂目看看錦被、衣物,都已換過了,身體沒了汗水的黏膩感,清清爽爽的。
如果不是腹部依然作痛,這樣醒來實在是一樁美事。
室內好安靜。
孩子呢?襲朗呢?
她側轉視線,看到了襲朗。
他坐在窗下的椅子上,藉着茶几上的宮燈光線,在看一個藥方。
應該是藥方,茶几上還有一副藥。
這樣看起來,她是需要服藥調理一段時日了。
他面色有點兒蒼白,下巴上冒出了胡茬。也累壞了吧?起碼兩夜都不眠不休。
她喚他,卻發現自己發不出聲音,這才意識到喉嚨乾渴得厲害。
襲朗感受到了她的視線,擡眼看過來。
香芷旋脣角翹了起來。
襲朗放下手裡的方子,快步到了她身側,給她倒了杯溫水,坐到牀畔,將她摟在臂彎,讓她就着自己的手喝了小半杯水。
她清了清喉嚨,“孩子呢?孩子好麼?”
襲朗將水杯放到牀前的杌凳上,用下巴點了點她身側,“孩子很好,正睡着。”語聲溫柔之至。
香芷旋循着他視線看過去,這纔看到嬰兒的襁褓就在自己身側,只是被放在了有些偏下的位置。
襲朗拿來兩個大迎枕給她墊在身後,讓她半倚着牀頭,又將孩子抱給她看,“看看我們的寒哥兒。”
香芷旋近乎急切地看着寒哥兒。
那麼小的一個人,此刻正閉目酣睡着,小臉兒白皙,頭髮很濃密。輪廓麼,她看不出像誰。
“兩位媽媽說過,孩子生下來之後,膚色紅彤彤的好,等以後會越長越白。”她擡起痠軟的手,輕輕地碰了碰寒哥兒的小臉兒。
襲朗笑道:“一個孩子一個樣,怎麼會千篇一律。他不管隨誰,都該是生得白淨。”
“萬一膚色誰都不隨呢?照兩位媽媽那個說法,他豈不是要越長越黑?”她是正經擔心着。
“胡說。”襲朗輕輕笑着,指腹輕輕碰了碰寒哥兒的小臉兒,“你娘一醒來就挑剔,這可怎麼辦?”
香芷旋這才擡眼看了看他的神色。
是能將人溺斃的溫柔眼神,脣畔延逸而出的笑容勝過三月春風。
她的手轉而輕輕握了握他的手,“襲朗。”
“嗯?”他笑着看向她。
“我們是做爹孃的人了呢。”語氣裡透着欣慰,和一點點驕傲。
“是啊。”襲朗將寒哥兒放在她靠向牀裡側的枕畔,“等你有力氣了再抱孩子。”
“嗯。”香芷旋開始關心實際的問題,“奶孃選好了沒有?”
“選好了。寒哥兒剛剛纔吃過奶。你也吃點兒東西,好麼?”襲朗的手落在她臉頰,看着她的眼神,極是疼惜。
“嗯。”她點頭。
襲朗親自去了門外吩咐,片刻後,含笑、薔薇兩個進來,將黑漆小几放在牀上,擺上四色小菜,一碗花膠排骨湯。出門之前,俱是擔憂地看着臉色分外蒼白的香芷旋。
香芷旋知道她們擔心自己,安撫地笑了笑,“我沒事了,放心。”
兩個丫鬟聞言卻是哄了眼眶,之後才笑起來,曲膝行禮退下。
襲朗坐到她身側,一臂摟着她身形,另一手執了筷子,“我餵你。”
香芷旋忍不住笑起來,“好啊。”也是真的沒力氣,手指頭都懶得動。
吃了些菜,她就有些興致缺缺,“吃飽了,困。”
“吃這麼少可不行。”襲朗端過花膠排骨湯,“聽話,把這湯喝了。”
“好吧。”她知道自己是拗不過他的。
喝完湯,含笑、薔薇來收走飯菜、小几。
漱口之後,襲朗讓她躺好,掖了掖被角,“我會陪着你,孩子就在你身邊,再睡會兒,醒了再服藥。”
香芷旋凝住他的眸子,看到了他眼底的血絲,“你陪着我睡。”手從被子裡探出去,握住了他兩根手指,輕輕搖了搖,“抱抱我。”她不管別的事了,只知道他應該休息,應該好好兒睡一覺。
“行啊。”襲朗笑着吻了吻她額頭,“我去洗漱。”
“嗯,你快點兒。”
他去洗漱的間隙,含笑進門來服侍在一旁。
香芷旋問了幾句,才知道自己昏睡了整個白日。寧元娘這兩日一直不眠不休的,直到下午,聽得她沒事了,這纔去了客房歇息。而寧氏等人,明日一早就會過來——是襲朗的意思,讓她們明日再過來,今日不行,外院的事情還在善後。
襲朗回來之後,寬衣側臥在她身側,只是讓她枕着自己的臂彎,虛虛地環着她身形。
知道她還疼,怕碰到她。
“今日沒去處理公務吧?”香芷旋問他。
“沒去。請了一段日子的假,等你好一些之後再說。”
“也不用的。”最壞的已經過去了,她不想影響他。
“這次不能聽你的,我在家也能處理公務。”
“隨你吧,我是管不了你的。”香芷旋將手放入他掌中,“睿王妃……你別難爲她。”狠話也只是說一說,她做不到傷害一個懷着孩子的女人。
“這是自然。”襲朗吻了吻她的臉頰,“睡吧。”
“嗯。”她笑了笑,闔了眼瞼。
她睡得很沉,恍惚間知道寒哥兒哭了兩次,他輕手輕腳地起身,輕聲喚奶孃抱寒哥兒去餵奶。
有他在,什麼都不需她掛心。
第二日,香芷旋醒來已是辰正,陽光傾灑入室,鳥鳴聲聲入耳,很是動聽。
她問過含笑,得知襲朗一早去了外院。由人服侍着更衣洗漱用飯之後,侯媽媽與藍媽媽進門,幫她束身,是爲着惡露快一些除盡。
香芷旋又給硬生生折騰了一場,心裡叫苦不迭,難受得連鼻子都要皺起來了。
兩位媽媽知道這滋味的確是極難受,一味好言好語地哄勸着,又說起所知的快些讓身子恢復如初的偏方,藉此打岔,分散香芷旋的注意力。
香芷旋的結論卻是:“真是麻煩。”她精氣神好些了,脾氣就開始擰巴了,可是轉念想想,再麻煩也值啊,她可是添了寒哥兒這瑰寶呢。
隨後,寧元娘過來了,看着香芷旋臉色不大好,心疼不已,“這次可真是吃盡了苦頭。”
“沒事的。”香芷旋心裡承認,面上卻是不能認同的,“緩幾日就好了。”
寧元娘說了一會兒話,這纔去看寒哥兒。抱孩子之前,先請教了奶孃金媽媽,這才小心翼翼地抱在懷裡,斂目打量着,滿臉笑意。
香芷旋道:“不如你回別院安排安排,儘快搬過來吧。”睿王妃鬧了那麼一出,到底是讓她心裡不踏實,擔心元娘自己住着不安全。
“好啊。”寧元娘笑着點頭,“四哥早間也吩咐我了,我這就回去安排安排,下午就搬來。”語必,有些不捨地把寒哥兒交還給奶孃,輕聲道,“等我回來再看你。”
香芷旋遣了鈴蘭跟着寧元娘去西山別院。
近正午,襲刖護送寧氏、錢友梅等人過來了,前前後後十餘輛馬車。
香芷旋生孩子雖然有驚無險,到底是要仔細調理一段時日,斷不能儘早搬回府中,一家人自然要過來居住一段日子。
有婆婆在近前打理諸事,香芷旋心裡完全踏實了。
寧氏與襲朧、錢友梅、蔚氏過來之後,急急忙忙過來看望香芷旋母子兩個。
襲朧聽說香芷旋吃了不少苦頭,進門來就握了她的手,紅了眼眶,卻是不知該說什麼好。
香芷旋反過頭來寬慰襲朧,違心地說着沒什麼之類的話。
寧氏先將寒哥兒抱在臂彎,才坐在牀前的椅子上,掛着慈愛的笑容,與香芷旋說話。
錢友梅與蔚氏則是站在一旁,都笑着打量寒哥兒,由衷地稱讚:“好漂亮的孩子。”
“好看麼?”香芷旋卻是不大相信,“我都看不出。”心裡則想着,這興許要怪襲朗,他太好看了,能再讓她瞧着好看的人太少了,眼下倒好,在她這兒,他連孩子的風頭都搶走了。
“自然好看啊。”妯娌兩個異口同聲,之後錢友梅道,“你這個不知足的,還想要孩子怎樣啊?剛出生。”
“是啊。”蔚氏接道,“過段日子寒哥兒的模樣長開了,不知道有多好看呢。我是過來人,這個可比四嫂有經驗。”
香芷旋聽着特別受用,滿足地笑了起來,又問婆婆,“寒哥兒長得像誰啊?我都看不出。”
寧氏笑眯眯的,“像老四。你是做孃的,難怪看不出。”
這邊幾個人熱熱鬧鬧說話的時候,襲朗在琢磨如何處置睿王。
睿王是在送親途中回到京城滋事。若是送到皇上面前,睿王絕對會一口咬定是他襲朗半路劫持他回京。所以,皇上那條路是不能考慮的。
自然,也不能放睿王回到送親的隊伍,那是放虎歸山。
留在手裡?殺掉?更不行。一旦爲人知曉,有理沒理都是殺頭的大罪。爲了那麼個人,不值得擔負風險。
所以,一定要給睿王安排個妥當的去處,禍水東引,以惡治惡。
襲朗想到了淮南王和夏映凡。思忖片刻,他喚來小廝,吩咐兩句。
過了一陣子,睿王妃被帶到了外院書房院。
襲朗站在廊下,看着大腹便便的女子神色驚慌地到了近前,“這兩日,你什麼都沒做過,什麼都不知道。”
睿王妃頻頻點頭,“是,是,我明白。”
“我會派人送你回府。”
睿王妃曲膝行禮,“多謝你和你夫人。”
“不必,你該謝的是你的孩子。”他便是再狠,也做不到傷及無辜的孩童,未出生的孩子亦然,“但是要記住,沒有下次。我只能饒你一次。”
睿王妃稱是。
“還有一件事,我要問你。”襲朗語聲溫和,“夏映凡與你睿王府可有牽扯?說不說都隨你。”
睿王妃先是垂了眼瞼,是出於習慣的反應,這樣才能掩飾真實的情緒。襲朗既然已經問起,她不回答的話,他也會命人去查證,或者……刑訊逼問睿王。思忖片刻,她輕輕點頭,索性將話說透:“王爺早些年收買了夏氏。”她面上對待夏映凡,一直保持着和三公主相同的態度,心裡卻對那女子再熟悉不過。
“多謝。”
睿王妃苦笑。他便是再客氣,也無法打消她心頭對他的懼怕。他便是繼續詢問她很多秘辛,她都會知無不言,因爲她現在最重要的事是離開。
襲朗卻沒有趁人之危的習慣,喚人送走睿王妃。
蔣修染過來了。這兩日,阿東幾個人在遠處觀望,別院內出過什麼事,心裡大抵有數,如實稟明瞭他。
他既然得了消息,少不得要過來看看。
趨近這別院時,看看方圓幾十裡都無人家,不由一笑。
難怪襲朗要搬來此處小住,難怪淮南王敢親自率衆闖進別院。
這就是個最適合出事的地方。
五百死士,要是襲朗準備得稍稍差點兒火候,這別院怕是已遭血洗。
襲朗出了名的狠戾、殘酷,在於他能將人逼至憤怒到瘋狂的境地,並且能應對敵手瘋狂的反擊——敢擔負這樣的後果,敢擔保自己立於不敗之地。
他那位夫人也不簡單。不是哪個女子都能給予一個男子絕對的信任吧?她信襲朗,纔會陪着他面對經歷這些。若是不信,纔不會接受襲朗的安排,來到這裡待產。
蔣修染一進別院,就察覺到了那種激戰之後的氣息。是隻能意會不可言傳的一種感覺,像是走到了一個剛剛打掃完戰場的地方。
血腥氣已被除盡,依然不影響他嗅到死亡的氣息。
征戰歲月中,常聽到一些說法。有人說死於交戰之中的人魂魄怨氣最重,會在身死之地的上空徘徊多日。
此刻思及此,蔣修染擡頭望了望淨藍高空,戲謔地笑了,想着那說法便是真的,那五百人的魂魄徘徊不走,也只有被襲朗氣得魂飛魄散的份兒。
襲少鋒可不就是那麼個人麼,親者痛仇者快的事兒他是不會做的,做法正相反,他的對手不論是活着還是死了,都要被氣得七竅生煙。
一名小廝跑過來,請蔣修染隨他去襲朗所在的書房院。
蔣修染進門後,一眼就看到了坐在三圍羅漢牀上的襲朗和元寶。
梅花小几上擺着一局棋,襲朗坐在上手,手裡一枚棋子落下。
元寶乖乖地坐在下手,前一刻在盯着襲朗的手勢,後一刻知道有人進門,扭頭看了看。
蔣修染去年與襲朗常在一起議事的時候,見到元寶是常事,與它並不陌生。
但是元寶也只是與它不陌生而已,從來不會對他示好。
襲朗喚紫蘇進來,把元寶帶去裡間嚼栗子玩兒。元寶乖乖地跟着紫蘇走了。
襲朗指了指方纔元寶坐着的位置,“下兩盤棋。”
蔣修染走到近前,看着坐墊上印着的元寶的爪子印,擰了眉,“你這是不把我當外人,還是故意氣我呢?”
襲朗哈哈一笑,喚小廝進來,換了坐墊。
蔣修染這才落座,一面對弈,一面聽到裡面咔吧咔吧的聲響,蹙眉道:“什麼動靜?”
襲朗就照實跟他說了。
蔣修染失笑,“有意思。”隨後才道,“新添了個男丁?”
“嗯。”
“洗三禮、滿月酒是不是都要在這兒辦了?”
“自然。”
“回頭我讓阿東準備賀禮。”說完這件襲府的喜事,蔣修染才說起睿王的事,“打算怎麼處置他?要是留在手裡,是個貨真價實的燙手山芋,你得趕緊扔出去。”
“我正琢磨這事兒呢。”襲朗看了蔣修染一眼,“把他扔給淮南王怎樣?”
蔣修染思忖片刻,笑,“再好不過。用夏映凡做做文章。”
襲朗道,“我已問過睿王妃,她本就是被睿王收買了。”
“好事。”別說是,就算不是,把那件事安在睿王頭上也不難。淮南王那筆帳,蔣修染一直沒忘,皇上只讓淮南王閉門思過,不足以讓他解氣。眼下能將皇室兄弟兩個綁在一起,便應了惡人自有惡人磨的說法,是最佳局面。
“這事兒得周密的安排一番。”
“你安心在家哄孩子,交給我吧。”
“行啊。”
蔣修染笑了笑,“事情到現在,你手裡那些罪證,是不是該慢慢的扔出去了?”
“還不行。”襲朗輕輕搖頭,“那就像是一筆爛賬,現在扔出去,沒有獲益之人。我得把賬面做平,公之於衆的時候,吃虧的只有睿王和他的幕僚。不然又是何苦來。”
蔣修染思忖片刻,“這一筆爛賬,是不是太子交給你的?”
“你這麼想也行。”襲朗反問:“太后病故之前,跟你說了些什麼?”
蔣修染一笑,“她能跟我說什麼?還沒想通?只不過是挖了個坑,差點兒把我半條命埋進去。”
“那這麼說來,到最終,她還是願意太子繼承大統。”
是在那次之後,皇后、睿王更加激進地拉攏蔣修染,蔣修染卻跟家族決裂,用極端的方式自己把自己逐出了家門,繼而明裡暗裡拆睿王的臺,與之背道而馳。
在這樣的前提之下,襲朗這邊很多事才進行得順風順水。
蔣修染則想到了太后之死,“夏映凡是被睿王收買了……那麼能不能這樣推測——太后病故之前,察覺到了睿王對她暗藏禍心,所以才心寒,用她的方式讓我不再接受睿王的拉攏?不,也不對。應該是睿王看出太后到最終還是願意嫡長子繼承大統,並且有意將他打壓得沒有立足之處,這才起了歹毒的心思。”他目光微閃,“你手裡那些要人命的罪證,說不定就是太后交給太子的。”說着說着就蹙了眉,“這麼亂七八糟的,早知如此,生前干政、攪局又是何苦來呢?這不整個兒瞎忙了一場麼?”
“這些你我就別費心猜測了,淮南王遲早會弄清楚這些。得安排幾個信得過的眼線到淮南王府。”
“這是自然。”蔣修染不大放心睿王妃,“睿王妃回去之後——”
襲朗道:“沒事,有明宇敲打她,她不敢跟皇后亂說。”
“他?”蔣修染是沒辦法信任秦明宇的,“別幫倒忙纔好。”
襲朗笑微微地凝了蔣修染一眼,“胡說八道,那是我弟兄,能力不比你差。”
“事態這樣發展下去的話,秦家只能放棄慧貴妃、淮南王這門皇親了。”蔣修染想說的是秦家能不能狠下心來。
“秦老太爺早已有定奪。比起秦家滿門遲早被淮南王連累,祖孫兩個只能忍痛行事。”襲朗不能不解釋,要避免蔣修染信不過秦明宇節外生枝的可能。
“那我就放心了。”
“眼下唯一要等的,就是三公主那邊的反應。”送親的兄長半道沒了影蹤,她應該清楚去向、意圖,但是肯定不會如實告知皇上——說出實情的話,襲朗就不需將睿王交給淮南王去折磨,要做的是再布個局,指證睿王擅自回京意圖不軌。
“以她的性情,肯定要置身事外。”蔣修染分析道,“她既然已經離京,便不會再願意被皇后、睿王連累。要是不擔心皇后母子二人的野心招致殺身大禍,她這些年完全可以做睿王最出色的謀士,而不會只是幫些不大不小的忙。而最要緊的是,她也怕你不管不顧破釜沉舟,害得她從遠嫁路上被揪回來伏法。”
襲朗笑了笑,“那我就等着看她如何編排睿王了。”
“反正是不會給睿王臉上貼金。”
當夜,三公主的親信加急返回京城,徑自找到了城西別院,將三公主的幾封親筆信交給襲朗過目:“殿下請襲大人過目,幫她挑選一封親筆書信,屬下才好轉呈皇上。”
襲朗將幾封信都看了看,眼中有笑意,末了選出一封,知會那名侍衛。
侍衛稱是,將信件妥當的收起,“餘下幾封信,煩請襲大人銷燬。”語必匆匆轉身離去。
襲朗回到內宅。
香芷旋笑盈盈地抱着寒哥兒,正與含笑說着洗三禮的事:“來這兒的話,賓客們就要費一番周折,不然就跟老夫人說說,算了吧,洗三禮而已,到滿月時再正經操辦。”
“那怎麼行。”襲朗將話接了過去,“又不是大肆操辦,請的也只是通家之好。既是有交情,怎麼會在意一半日的辛苦。”說着到了牀前,把寒哥兒抱到懷裡,語氣變得低柔,“又睡着了?”
“嗯,能吃能睡的,只是哭起來好大聲,聽着很揪心。”
含笑給襲朗曲膝行禮,隨後退了下去。
“都說孩子哭是急着長大,不用緊張。”
“你總有的說。”香芷旋倚着牀頭,笑笑地看着他,“你捨得回來了?”一整日都沒見到他。
“想我了?”襲朗擡手撫着她面頰。
“嗯。”她的手覆上他的手,笑着點頭,“不行嗎?”自己也說不清楚是爲何,比以前更依賴他了。
“就怕你愛理不理的。”襲朗打量着她,“氣色好點兒了。”
香芷旋笑道:“你別擔心了。沒什麼的,服幾日藥,坐月子時好生調理就行了。”還打趣他,“我可不像某些人似的,那麼怕苦。”
襲朗笑意更濃,“嗯,這點兒你比我強。”說着放下寒哥兒,將她攬到懷裡,“跟我說說,一整日都做什麼了?不是一直都在跟人說話吧?”
“沒有。下午睡了兩個時辰呢。”香芷旋蹭蹭他衣襟,“誰還能想你想得睡不着不成?”
襲朗下巴摩挲着她的頭髮,手撫着她的面頰、頸部,又反覆吻着她額角。到了此刻,之前的後怕才襲上心頭,很有種近似於失而復得的情緒。
“在想什麼呢?”香芷旋問他。
“我在想,你讓我知道了什麼叫恐懼。”他握住她的手。
“而你讓我明白了什麼叫勇敢。”她淘氣地撓了撓他手心,擡眼凝着他。沒有他,她沒勇氣和力氣熬過那場災難。
他低頭,吻了吻她,如蝴蝶飛掠花間的輕柔,卻含着無限繾綣。
**
同個夜晚,淮南王在府中自斟自飲,借酒消愁。
偶爾,他恨不得一把火將王府燒掉。
從來不曾這般厭惡過着府邸,因爲在很多地方,都能讓他想起夏映凡。是最磨人的物是人非的感覺。
曾經有多迷戀她,如今就有多厭惡她。
越是厭惡,越是不願意想起,卻越是不能忘。
那是他的恥辱。
誰也不能忘記恥辱。
本該是花好月圓伉儷情深的前景,被她的愚蠢與自作主張毀了,徒留一個最醜惡最荒誕的結局。
她怎麼樣了?有沒有不堪折磨,說出受誰唆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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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喚來心腹詢問。
心腹吞吞吐吐地道:“夏氏……一直只是被關在莊子上。”
淮南王冷眼看着心腹。
“沒人敢碰她啊……”心腹一面說着,額頭已冒出冷汗,“都知道的,你以前那麼看重她,誰敢染指?哪一日您要是改變了主意……他們都怕死。”
淮南王沉默片刻,苦笑。的確如此,換了他,怕是也會有這顧慮。
心腹打量着他的神色,略略鬆了口氣,繼續道:“平日裡沒虐待她,卻也沒善待,如今很是消瘦憔悴。”
淮南王沉吟多時,“把她給我拎回來,儘快。”
“是!”
淮南王繼續自斟自飲。
夜靜更深時,夏映凡被帶回了淮南王府。
她站在院中,身形如弱柳,雙手反剪在背後捆着,眼睛蒙着黑紗,無從看清所在何處。
淮南王一手拎着酒壺,一手拿着酒杯,腳步不穩地到了她近前。
她脣角抿緊,神色透着驚懼、戒備。
淮南王看了她一會兒,指了指室內。
侍衛將夏映凡推搡進室內,隨即無聲退下。
淮南王又喝了杯酒,拋下了手裡的酒壺、酒杯,轉入室內。
夏映凡孤零零地站在地上,察覺到人趨近,慌忙後退,“你、你是誰?”語聲很是低啞。
淮南王腳步停下來,眸光一黯。
她是從來沒在意過他的。甚至於,在她心裡,不曾在意過她住了很久的王府。
哪怕對他對這地方有一點兒情分,此刻也該知道置身何處,知道是誰站在她面前。
他於她而言,如同陌生人。
這女子的心如同頑石,他幾年來的善待,她不曾有一點兒感動,也就始終冰冷、堅硬。
她或許是做了件天大的蠢事,但是不可悲。
可悲的是他,因爲不論怎樣,他的情緒始終被她影響牽動。
他不是厭惡她,他是恨她,恨得入骨。
恨不得將她撕碎。
他沒阻止自己那些瘋狂的惡毒的念頭,動作粗魯的將她拽進寢室,把她丟到牀上。
她的衣衫碎裂在他掌下。
夏映凡因着清楚的記得他說過怎樣的話,這麼久以來,一直都在害怕着他惡毒的懲戒真的施行到她身上。
怕了太久,在這一刻來臨時候,使得她迅速陷入絕望,又很快崩潰。
“不要、不要……我求求你……”她語聲哽咽得厲害,身形抖得似風中落葉,“你讓我去見淮南王,我告訴他是誰收買了我,我求他給我個痛快的了斷。求求你……”
淮南王的手停下,頭腦因爲她的言語清醒過來,從牙縫裡磨出一個字:“誰?”
“……你帶我……”
淮南王捏住她下巴,再度詢問:“誰?”
她太害怕了,怕得要死,如果不是如此,已能聽出在她面前的正是淮南王。
“是睿王,是睿王……”
睿王。
淮南王鬆了手,後退幾步,身形跌坐在椅子上。
以前有過這猜想,但是睿王只是猜測的目標之一。
太子、皇后、睿王,都是他反覆斟酌之後所懷疑的。自心底,他覺得太子的可能性最大。因爲太子的處境曾經甚是艱辛,太后做過幾件讓太子險些保不住儲君位置的事情。
所以在他看來,最恨太后最想把她不露痕跡地除掉的人,應該是太子。
猜錯了,竟是睿王。
這樣看來,睿王從很久之前就在覬覦儲君之位了,也是從很早之前,就打定主意把他當個木偶小丑一般作弄了。
如果他還沒發現鍾情的女子是禍水,日後還不知要鬧出怎樣駭人聽聞的事情。查出來也不怕,是他淮南王府裡的人做的,他是罪魁禍首,他會做替死鬼。
不難看出,他在睿王眼裡是怎樣一個可笑的能夠隨意利用的人。
皇室中人容不下太多親情,即便如此,他對睿王和三公主還是有幾分手足親情的,可是睿王呢?
不動聲色地把他變成了一枚棋子,不着痕跡地就毀了他。
是,他已經被毀了。
他從來不敢有不該有的野心,寧可自幼被母妃數落着沒出息,也不曾生過妄念。他知道有些東西是不能爭的,去爭根本不屬於自己的東西,等同於自尋死路。
不要權勢,只想有個情投意合的人陪着自己,度過一生。
他錯了麼?
這想法沒錯,錯的是識人不清錯信於人,錯付了一場深情。
睿王……
淮南王站起身來,踱步至外間,喚人讓幕僚連夜過來議事。
如今也該他算計算計別人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