顧衛卿蓋着厚重的被子,可饒是如此,她臉色仍是蒼白得沒有一點兒血色。她是醒着的,一雙曾經清澈、明亮的眼眸,此刻如同蒙了塵的珍珠,有了一點兒叫做滄桑的東西。那裡不只有疼痛和傷害,還有緬懷和追憶。
蘇朗不敢看她,只輕輕的叫了一聲:“玉卿——”
我來看你了。
到現在,他也分不清心裡面對顧衛卿是愛多一點兒,還是恨多一點兒,是歉疚多一點兒,還是僥倖多一點兒。
他當然恨她,可一旦見了她,那種想要靠近的**還是那般強烈。他明明什麼都做不了,可就是想抱抱她,親親她,哪怕只是摸一摸自己朝思夜想的人兒也好。
可這個女人,從頭到尾,都不屬於他,他對她是真真正正的癡心妄想,從前是,現在更是,以後也是。他毀了她的孩子,也毀了她和他早早晚晚或許有的那一點兒可能。
他不是不懊悔,但一想到她對自己的殘忍,他甚至有些慶幸:你不是不愛我嗎?那就恨吧,只要你心裡記着我就好。
顧衛卿轉過臉來,盯了半晌,似乎纔看清楚是蘇朗。
蘇朗顫抖着半跪在牀邊,伸出手,想要摸摸顧衛卿,她的眼神卻十分清楚的表達了她的嫌惡。
蘇朗心如刀絞,被顧衛卿誇讚過“好看的”手停在半空,他期期艾艾的開口:“對不起。”
他想說:孩子不是我的,真不是我的,玉卿你要相信我,我雖然對你心懷渴望,可到底我什麼都沒做成。
只不知她知道這真相,是喜是傷。更不知她對他,除了借腹生子這一點兒用處,還有沒有別的感情。
可那又如何呢?顧衛卿的眼裡寫滿了:你來做什麼,你這個劊子手。
蘇朗頹然的閉上眼睛,他的任何解釋都是多餘的。
顧衛卿動了動,從被子裡掙出一隻手臂。
蘇朗豁然睜開眼,一眨不眨的望着她,不知她要做什麼。
顧衛卿緩緩擡手……
她的一舉一動並不慢,落在蘇朗眼裡卻像是被分解了,每一個動作他都看得如此清晰,但就是不明白她要做什麼。
他仰着臉,等着挨她一記響亮的耳光。
他可以躲,可他不能躲。這是他應得的,如果她能解恨、能解氣,別說被她打一巴掌,打十巴掌都沒問題。
但等了半晌,顧衛卿這記耳光也沒落下來,她用盡了全身的力氣,卻也只是虛弱的說了一句:“走吧——”
走了,就永遠別再回來了,自此之後,你我不復相見。
蘇朗忽的抓住她的手,道:“玉卿,我知道我錯了,你別這樣。”別攆他走,他什麼都不想了,也什麼都不要了,就想待在她身邊,行不行?
顧衛卿的眼睛卻突然就明亮了十倍,清晰的照見了蘇朗此刻的卑微。她眼底清澈而純粹,沒有恨,沒有痛,沒有怨,沒有悔,輕聲道:“不可能了。”
她不是沒懷疑過蘇朗,但因爲她對他利用的歉疚,所以這懷疑都不那麼光明正大。或許心裡未必沒有提防,只是因爲對他的殘忍,讓她故意放縱了對他的戒備。
她一直在等這個契機,借他的手,砍斷他們之間的聯繫,自此她可以堂而皇之的向世人,向自己的良心說:看,她不欠他的了。
顧衛卿從來不認爲自己是個好人,一如此刻,她仍然在利用蘇朗。
蘇朗一下子被抽走了所有的力氣,頹然而茫然的望着顧衛卿。
離得這麼近,卻已經這麼遠,終其一生,他都再無接近她的機會。
他自嘲的笑了笑。
這樣的顧衛卿纔是最可怕的,她永遠不會去追悔過去了的事情,哪怕她那麼在乎這個孩子,可失去了就是失去了,再多的悔恨都無益。
她只會用最精幹的大腦去算計如何再得回一個孩子,甚至這一刻她能得到什麼利益。那些於她有妨害的,她只有一個字:滾。
蘇朗知道自己的辯解會得到什麼答案,而這個答案,是顧衛卿不屑給的。她雖然只是布衣商人,可她骨子裡有着異於常人的傲氣。
當年,蘇朗只是個小乞丐,她一時善心,救了他的命,論理來說滴水之恩,當涌泉相報,她要他半條命也是應該的。
她沒要,因爲她不稀罕,所以她只想借他的種。
蘇朗沒辦法因爲顧衛卿的這個想法就怨恨她。畢竟他是好吃好喝,被養在顧府,顧衛卿沒有任何一點兒虧待他,除了把他矇在鼓裡。
他和秦月的親事,也不是理所當然、水到渠成的事,分明是他和秦月都妄動了春心,從顧家偷來的。妄自伸手,難免要捱打,所以他和秦月的親事,因爲他的妄念而毀於一旦。
他也沒什麼好恨的。
至於顧衛卿成了賀琮的男寵,更和蘇朗沒一點兒關係,他的命是顧衛卿用手段借來的孫太醫救的,就應該本本分分的替她擔起顧家的茶園,可他的回報是什麼?他妄想成爲她未來的贅婿。
所以,他的貪心讓他連男人的命根子都丟了。
反觀顧衛卿,她縱然貪財好利,可她的心思澄澈、通透,她始終知道她要什麼,什麼能要,什麼要不起。
就算她一時估算錯誤,犯了過失,可她會用堅韌的傲骨告訴世人:她不後悔。
現如今,她明明白白的告訴他,她們兩個兩訖了。
蘇朗沒有膽色和勇氣再說什麼。
賀琮的手段就高明在這兒,即使他知道了真相,即使將來顧衛卿知道了真相,但他是兇手是不折不扣的事實,顧衛卿對他再無別的念想是真,他再無可用之處是真。
他徹徹底底的被賀琮驅離了顧衛卿的生命之外。
蘇朗艱難的站起身,不敢再看顧衛卿——顧衛卿也一早就闔上眼,分明是再不想看見他分毫。
有什麼東西軟沓沓的從胸口處跌落,蘇朗伸手抓住,眼睛豁然瞪大,卻漸漸絕望的合攏:那是顧衛卿親自寫下,他親自按了手印的身契。
當日一式兩份,顧衛卿並未去官府備案,曾經兩人私下裡的身契,由她親自發還,用意不言自明,她和他,在這一刻斷得一乾二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