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思來想去,不明就裡。北方亂局如此,一時竟然摸不清頭緒。只是八旗兵看起來氣勢洶洶,卻爲什麼不肯在山海關空虛之際一舉拿下,將整個寧錦重鎮困在關外,斷住明軍入關救援的路線,待拿下錦州後整軍安民,再行入關攻打北京,豈不更加的容易?
何斌不懂軍事,在一旁聽了半天卻不明就裡。只知道現下情形吃緊,滿人隨時可能入關,攻佔京師。一幫子將軍攘臂揎拳的要與八旗爭勝打仗,張偉只皺着眉頭不做聲。他身爲戶部尚書,卻很是憂心漢軍軍費。此次征伐日本耗費甚大,再加上去年用兵江南,還有大筆的窟窿填補不上。雖然起了幕府的銀庫,到底不能視爲常項收入。
因皺着眉插話道:“你們說我也不懂,但有一條,咱們的財力現下決無可能負擔大筆的軍費。你們若是不信,把我這位子接了去,憑你們怎麼弄,都成!”
漢軍諸將正是摩拳擦掌,一心想去北方與滿人決戰。待見了何斌發火,方想起行軍打仗並不是自已想的那麼簡單,一個個頓時偃旗息鼓,坐回座位,只等着張偉發話。
張偉只覺一陣心煩,眼見各人都眼巴巴往着自已,顯是要拿個章程出來。不禁笑罵道:“當年蒙古人出兵打仗,一人帶幾匹馬,餓了吃些野物,渴了就喝馬奶。兩萬蒙古人征戰了幾萬里路,一路上滅國無數,竟不需要什麼後勤補給。現下咱們的漢軍可了不得,每打一仗都是流水似的用銀子,也難怪咱們的何司徒肉痛。罵你們,也是該當的!”
又向何斌笑道:“你這麼一發火,我原本還有些異樣心思,你被你喝的再也不想。退避三舍啊,廷斌兄,也只有你能摔臉子給這些無法無天的將軍們看。其餘的閣臣們,他們哪肯買帳?”
何斌正色道:“這麼着可不對。志華,你該當聽那些儒生們的勸,把國家大典禮儀好生制定好。豈不聞當日有人幫漢高祖制定報朝堂禮儀,全體的功臣鄖將們從禮如儀,高祖嘆曰:今日方知天子之貴。這種事,還是防微杜漸的好。比如吳遂仲,身爲內閣首相,漢軍大將們見了他,還是要恭敬些的好。”
張偉搖頭道:“文臣和濟當然好,不過也不必要硬攏在一堆。他們只需對兵部司官負責,做戰打仗歸參軍府管。沒事兒去巴結內閣總理大臣做什麼?自宋朝以後,抑武尊文,弄的武人們沒有地位,國家受異族的欺凌,這又很好麼?”
說到此處,各人又難免想起自蒙古興起,崖山宋室覆亡,十幾萬的宋朝官兵並文官武將殉難死節。好不容易明太祖驅逐韃虜,興復中華。現下卻又是天下大亂,女真人又復興起。
各人都忍不住開口罵道:“他孃的,五胡亂華之後,夷人們就騎到咱們漢人的脖子上來了。自契丹後,先是女真人,後來便是蒙古人,現下又是女真人起來欺凌漢人,難道咱們就奈何不了他們不成?”
“現下的蒙古人還算好的。大明邊軍裡不少蒙人,就是遼東軍裡,最少有幾千的蒙族軍士。這些人打起仗來,還是肯賣命的。那蒙人將軍滿桂,不就是和女真人打仗戰死的麼。”
“這話不對,蒙古人自明朝興起,一直就想着重複舊元。他們就是女真人打,也是狗咬狗的事。那個蒙古的林丹汗,不就是一直想着要兼併女真,掩有全遼,然後進軍中原麼?後來見事不濟,打不過人家,這才討明朝的好,願意和崇禎皇帝一起打女真。你當他是真心幫着咱們漢人麼,不信,咱們助他滅了女真,他實力壯大了,你看他是怎麼着!還不是一樣眼熱漢人的金帛子女!”
他們正議論的熱鬧,張偉開初只是笑咪咪聽着,拿起蓋碗喝茶。待聽到他們討論起蒙滿聯盟,蒙人左右搖擺之時。他心中突的一動,想起一事來。
因向張載文問道:“載文,前番令你派人前去與那林丹汗接觸一事,辦的如何了?”
張載文略一躬身,回道:“那林丹汗狂妄無禮,並不肯接見咱們的使者。還威脅要把他交給朝廷。依我看,若不是咱們迅速得了江南全境,只怕使者真的難逃毒手。”
他一臉憤色,張偉卻是不以爲意,因笑道:“這林丹汗自詡爲蒙元嫡系,成吉思汗的子孫。對那些草原上的貴族都不放在眼裡,更別提咱們這些曾經被他祖上征服過的孱弱漢人了。他嚮明廷猛拋媚眼,不過是因爲要藉助明廷的力量攻打滿人,哪裡有什麼好心了。”
這林丹汗乃是蒙古察哈爾部的大汗,其人一繼位就奮然有振興祖業之志。在其經營下,察哈爾部一度強盛,士馬精壯,蒙古各部無人敢於爭鋒。然而林丹汗志大才疏,開初仗着祖父餘蔭,兼併那些小部落時到還順手。待到他四處掠奪屠殺,順之者兼併,逆之者被殺,其人又昏於酒色,並不能使其餘各部的蒙人心服。蒙古諸部星散已有幾百年,各逐水草豐茂之處而居,原就不想與其合併,受其管束。而林丹汗又是如此殘暴,更使得各部離心。他曾以一副甲冑強換科爾沁部土謝圖汗的絕世良馬,又以一副甲冑強換科爾沁部卓禮克臺吉一千匹馬,那卓禮克畏懼其勢,也只得允了。待到努兒哈赤興起,竭力與科爾沁部交好,科爾沁部亦是需要靠山對抗明朝及林丹汗,兩邊一拍即合,遂成永世友好之姻親同盟。
張偉想到此處,心中已是瞭然。當日林丹汗畏懼努爾哈赤勢大,曾在天命五年致書天命汗,口稱:蒙古國擁四十萬衆英主成吉思汗諭問水濱三萬人英主安否?
先在人數上對努兒哈赤大加嘲諷一通,又道:今夏我已親往廣寧,招撫其城,受其貢賦,倘汝往圖之,吾將不利於汝。
努爾哈赤接書大怒,宣示衆臣知曉。自此後金與察哈爾部交惡,後雖取了廣寧,但明朝亦知林丹汗與後金結仇,乃每年賞銀八萬,希圖以察哈爾部牽治住後金。誰知在皇太極繼汗位後不久,便指使備受欺凌的喀喇沁部聯合鄂爾多斯、阿巴亥、阿蘇特及喀爾喀等部組成了十餘萬的龐大騎兵隊伍,在土默特部落趙城同察哈爾兵展開激戰。察哈爾部的四萬五千大軍全軍覆滅,聯軍亦折損近半,當此之時,蒙古各部乃決心奉皇太極爲盟主,借後金精兵打敗察哈爾部。在漢軍襲擾遼陽之前,皇太極率精騎親赴草原,在敖倫包打敗了察哈爾部落大軍,一直追擊到興安嶺,俘人口一萬五千,牛羊十餘萬頭。漢軍擊破瀋陽之後,皇太極無力對付林丹汗,到教他回覆了原氣,雖不如當年之盛,論單獨的力量,仍是強過任何一部蒙古部落。皇太極雖然詐病騙過了明朝,在明朝自弱寧錦駐兵實力後,突然出兵佔寧遠、攻圍大淩河及錦州,卻一直不肯直接攻取山海關。正是忌憚林丹汗的威脅,若是不解決了他,則無法兼顧原明朝的長城防線,察哈爾部蒙古不但能隨時入關侵襲,還可以從蒙古草原上攻打他的身後,威脅甚大,他不能不懼。
如此一想,便知道皇太極近期來擺出的大軍入關姿態不過是掩人耳目,只怕待遼東局勢稍有變化,他便會親領大軍,往攻察哈爾蒙古。那察哈爾部與遼東相隔甚遠,雖騎兵來回奔襲也需數月,且進兵時必選秋季馬壯之時,待他打平了察哈爾回來,崇禎五年已到了歲尾,勢必無法再興大軍。
張偉的漢軍人數不足,且耗費太大,再加上伐日一事,來回奔襲,士卒甚勞。再加上南洋呂宋等地也需時刻提防,那西班牙人能慫恿日本人與他做對,未必不會親自上陣,攻取呂宋。是以當此之時,對岸明軍虎視眈眈,四周強敵環繞,決不是大規模攻取北方之時。那皇太極做出入關模樣,未必不是想讓張偉自亂陣腳,此時就吞併北方,到時候他解決了林丹汗,再以大軍來攻,漢軍人少難支,敗退下來,枉自損了現在無敵的聲名。
微微一笑,想到此處,對眼前亂局已是瞭然於胸。因吩咐漢軍諸將道:“今日召你們來議,原是爲遼東一事。現下看來,你們也是沒有個成算。也罷,各位都是勞乏辛苦之人,可下殿於園中游玩,待我與何尚書再議一陣子,時辰到了,咱們去武英殿飲宴,以慰勞諸位。”
各人知他與何斌有機密要事要談,各人躬身行禮,魚貫而出,自去欣賞這宮室風景去了。劉國軒等人正豔羨張瑞享用了宮內御膳,待聽到張偉賜宴,心中歡喜。當下拉着江文瑨並張瑞等人,在御園涼亭內攀談,聽幾人講起在日本的戰事,言道殺的倭人屍橫遍野,漢軍已成爲日本絕對權威的統治力量之時,劉國軒等人都是聽的眉飛色舞,都是深恨當日不能在場云云。
待漢軍諸將退出,何斌知張偉必定要說起徵兵擴軍一事。因正色道:“志華,適才我訓了那些個將軍,你想必聽在耳裡?”
張偉卻是不想與他擺什麼漢王架子,被那夥子文官強迫穿上了這親王龍袍,頭戴翼善冠,腰纏犀角帶,端端正正的坐於殿內,當真是全身都彆扭的緊。見那史官走筆如飛,顯是在記錄適才自已與漢軍諸將的談話。張偉在心底嘆了口氣,向那史官溫言道:“密之,你可退下。”
那史官愕然擡頭,起身行了一禮,向張偉答道:“記述漢王的起居注,乃是下官的職責所在,漢王正在召見大臣,下官不可告退。”
“不妨事。我與廷賦兄說些家常私話,不必記了。”
“回漢王,帝王無私事。”
張偉被他噎的一陣光火,卻見他梗着脖子一副強項令模樣,卻又只得頹然坐下,擺手道:“依你便是!”
又笑道:“方以智,你以《東西均》聲名直動江南,乃是有名的才子。什麼一而二,二而一,稀裡糊塗的說不明白。做人偏生這麼着倔強!你椿萱並茂,難道不怕禍及家人麼?豈不聞天子一怒,血流流杵!”
方以智亢聲答道:“豈不聞史筆如刀,孔子做春秋而亂臣賊子懼?”
張偉噗嗤一笑,因知奈何不了這種風骨硬挺的書生,只得向他笑道:“既然如此,安心做你的刀吧!”
扭頭向何斌笑道:“以前說官身不由已,現下才知道,卻原來帝王之身更加的痛苦。想那萬曆,待張居正死後,接見大臣勵精圖治,後來文官們老是用大義壓他,卻又是說一套做一套,言行不一。後來又因立後、國本等事與整個士大夫交惡,乃至幾十年不見大臣,不理政事,他心中又何嘗願意如此呢。”
見那方以智眉毛一跳,那筆涮涮涮直寫,張偉額頭竟沁出一層細細的油汗來。
何斌卻是懶得理會他這些沒邊際的閒話,沒好氣道:“休要言不經義!我來問你,去年年底臺灣得銀全數解來南京,還是不敷使費,該當如何料理?現下除了漢軍餉銀月費,還有火器局所用銀兩尚能保證,再過一個月,只怕連官俸也開不出來了。”
張偉皺眉道:“今年不是恢復收取田賦了麼?且又有大量的呂宋鑄錢進來,這都是財源啊。再有,商稅加上咱們大力扶持對外貿易,收取的關稅和貿易稅,這也都是收入。稅務和海關現下統歸你管,這戶部竟到了這個田地了麼?”
何斌冷笑道:“收田賦是能有幾百萬的銀子,可是你決意大修道路,廣開驛站郵傳,這要多少銀子?鼓勵私人開礦,收取鹽茶商稅,鼓勵對外貿易,大興織廠布廠,這說起來容易。可是沒有時間,難道今日行,明日就得利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