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瑛從黑暗中醒來,雙頰青腫,手腳發麻,腦中似有鑼鼓敲擊,一陣陣的抽-疼。
雙眼腫得睜不開,只能靠鼻子和雙手摸索四周環境。
腐朽的味道,鋪着草蓆的地面,四下裡沾滿灰塵,粗糙的磚牆,似有道道刻痕……摸到冰涼的門欄,觸及環繞的鐵鏈,周瑛陡然一驚,拼命掀動眼皮,依靠僅餘的一絲縫隙,驚惶的四下張望。
這裡是……詔獄?!
辨明身處何地,頓時驚駭欲絕,股戰而慄。
呆滯兩秒,周瑛猛然撲向牢門,用力拍打着門欄,嘶聲吼道:“放我出去!我是慶雲侯世子,放我出去!”
兩名獄卒巡視牢房,恰好經過。聽到周瑛的叫聲,不覺半點驚訝,反而掏掏耳朵,嘖了一聲。
“這位侯世子倒是精神。”
“聽說這位還領着錦衣衛百戶一職?”
“光領俸祿不辦事的主。”一名資格較老的獄卒道,“要是知道規矩,也不會白費力氣。”
連南鎮撫司都不過,直接押入詔獄,必是犯下大過,生死難料。
“我瞧着,班頭似對這位侯世子不滿?”
“不滿?”被稱做班頭的獄卒道,“你纔來半年,必是不曉得,這位世子可不是第一遭進詔獄。弘治十二年就來過一次,讓千戶大人好一頓收拾。”
弘治十二年?
獄卒嘴巴張開,滿臉驚訝。
看他的樣子,班頭嘿嘿笑了兩聲,閒來無事,便當做排解無聊,開始“講古”。
同軍戶一樣,獄吏也是世襲。自曾祖輩起,班頭家中的男丁即在詔獄充吏。
“仔細算算,自我十五歲頂替父役,至今已有二十年。”
大拇指扣住腰間布帶,班頭的神情中很有些懷念。
“趕上大行皇帝垂統的年月,除了處置萬氏餘黨,每日裡閒得無事可做。偶爾抓捕幾個朝官,除罪大惡極,至多關上十餘日,牢房就會騰空。早年間關押重犯的囚室,已有十多年不用。不是偶爾清查,鐵鎖都會生鏽。”
“關押重犯的囚室?”
班頭手一指,“瞧見沒有,就對面那幾間。”
他還想着,這輩子都見不着囚室進人。沒承想,慶雲侯世子打破常例,送進來不到半個時辰,就被移了進去。
開鐵鎖時,獄卒尚不確定。直至傳令的錢百戶告訴他,是顧千戶親自下的命令,方纔恍然大悟。
慶雲侯世子和顧千戶不對付,承天門指揮千戶所和詔獄上下都是一清二楚。
前數幾年,周太皇太后還在時,如魏國公府這樣的功臣外戚之家都在金陵,周家和張家在神京城獨大,完全是橫着走。
張氏兄弟蠻橫,周侯父子霸道。
打-架-鬥-毆,欺-男-霸-女,搶地爭田,奪取商鋪,都是常有的事。
別說順天府,刑部大理寺都拿這兩門外戚沒有辦法。
朝臣上疏彈劾多次,奈何大行皇帝耳根子軟,每次說要懲治,都是雷聲大雨點小。風頭一過,兩府依舊故我。
“弘治十二年,慶雲侯世子酒醉-調-戲一商家女子,逼得對方含憤柱,當日便氣絕身亡。跟着少女的幼弟受到驚嚇,發起高熱,人救回來,卻成了癡兒。”
“這……不是說意外?”
獄卒瞪大雙眼,顯是記得這件事。
“意外?嘿!”班頭道,“你可曉得這家人後來是什麼下場?”
獄卒嚥了口口水,老實搖頭。
“女子的父親是茶商,家資頗豐,白髮人送黑髮人,生出一場大病,幾日後也去了。女子的兄長讀過幾年書,也不將老父和親妹下葬,斷指寫下血狀,告上順天府。”
結果……
想到這裡,班頭不禁搖頭。
慶雲侯府勢大,順天府判官親往拿人,竟被家人打了出來。
其後,侯府長史帶人打上茶商家宅,砸門毀樑,打斷茶商之子的兩條腿,連停在堂中的兩具棺木都砸個稀爛。
如此尚不罷休,更以“刁民奸商”“污衊勳貴”爲由,反告茶商,侵-佔-茶商家產,霸佔了經營數代的茶園。
如此慘事,簡直聳人聽聞。
聽完班頭講述,獄卒已是駭然色變。
“當時有言官彈劾,天子終於下了狠心,令刑部大理寺嚴查。結果沒想到,朝堂剛傳出風聲,茶商一家就在神京郊外被‘匪徒’殺死,屍體被一把火燒成飛灰,死無對證。”
“都死了?”
“都死了。”
“事情就這麼完了?”
“不然怎麼着?”班頭斜眼,“沒有苦主,怎麼查?”
傷人的罪名被推到侯府屬官和幾名家人身上。慶雲侯在朝堂上顛倒黑白,言奸商不法,都御使挾私怨,意圖污衊侯府。
兩位都御史氣得滿臉鐵青,奈何證據都沒湮滅,宮內又有周太皇太后,最後,只能看着慶雲侯洋洋自得,束手無策。
然而,夜路走多了,總會碰到鬼。不信邪的結果,必是踢到鐵板。
“事情過去兩年,再無人提起茶商一案。慶雲侯府愈顯跋扈。”
班頭頓了頓,見獄卒滿臉憤然,笑道:“偏就在這個時候,慶雲侯世子被錦衣衛抓捕,下了詔獄。慶雲侯怒衝衝趕來,直接被千戶大人攔在詔獄外,門都進不來。你是沒瞧見周侯爺當時那個臉色,嘿!”
詔獄是什麼地方,敢硬闖,別說是侯爺,就是國公,也吃不了兜着走。
當時的情形,班頭記憶猶新。
有火不能發,慶雲侯只能守在詔獄外,苦苦等足半月,才見到狼狽不堪,走路都需人攙扶的兒子。
一怒之下,慶雲侯進宮向太皇太后哭訴,意外被罵了回去。懷着一口怨氣,慶雲侯不聽勸阻,上疏天子,不想惹來弘治帝怒火,差點被當場奪爵。
心驚膽戰的回到家中,慶雲侯遣家人四處查探,方纔得知,兒子口無遮攔,竟口出-污-蔑-景泰皇帝之言。
“嘶!此事當真?!”
聽到這裡,獄卒倒吸一口涼氣,班頭連忙道:“小聲點!”
土木堡之變,朝臣擁立新君。
奪門之變,英宗重奪帝位。景泰帝廢爲郕王,軟禁西苑,英年早逝。
英宗不許景泰帝葬入皇陵,本就引來諸多非議。爲堵天下人的口,憲宗皇帝追認郕王帝位,改諡封號。同理,弘治帝自然不會輕饒口出無狀的周瑛。
再者言,英宗一脈同景泰帝有齟齬,也是老朱家自己的事。區區一個外戚,對皇家出口不遜,哪怕是醉酒無狀,也要問罪。
止於自己,弘治帝可以寬容。涉及先帝,必不能輕放。
周太皇太后爲何會將他罵出宮,天子爲何會大怒,慶雲侯終於想了個透徹。再不敢上疏,更不敢煩擾太皇太后,只能守在詔獄門外,等着兒子出來。
無論如何,天子總不會要了兒子的命。
自那之後,周瑛終於曉得祖訓的厲害,行事再狂妄,也不敢沾染-皇-家。但對-抽-了他鞭子顧卿,卻是恨到心裡。凡有機會找茬,必不會放過。
相比之下,慶雲侯的態度則有些耐人尋味。一掃之前的跋扈不說,竟安下心來,在府中鑽研佛法。鎮日同番僧對坐講經,頗引來京中一番談論。
日子久了,朝中接連有大事發生,議論之聲方纔淡去。
此番侯府出孝,周氏外戚重新走回衆人的視線。結果不到幾日,周瑛又被抓進詔獄。
“這都是報應!”獄卒恨聲道。
慶雲侯不是好佛法,怎麼沒參透“因果循環,報應不爽”?
班頭沒接話,腰間掛着牢房鑰匙,快走幾步,停在關押周瑛的囚室前,手握短棍,用力敲在牢房門上。
“叫什麼叫!省點力氣,等進了刑房,有你叫的時候。”
“你!待本世子出去……”
“得了!”班頭嘿嘿冷笑,“不怕告訴周世子,這間囚室不只關過世子,國公侯爺一個不落。結果怎麼樣,一個都沒能出去。運氣好的直接送上法場,落得個痛快。頂倒黴的,從天順八年關到弘治初年,瘋死都沒出詔獄大門。”
緊緊握住門欄,周瑛渾身冰涼。
“你騙我,我不信!”
“世子不信?”班頭再次冷笑,“那就騎驢看賬本,走着瞧。”
話落,又似想起什麼,道:“慶雲侯喜好唸佛,世子怎麼沒跟着學學?小的恍惚記着,那位西番灌頂大國師就經常出入侯府?”
聽班頭提到此人,周瑛臉色乍變。
班頭掃他一眼,收起短棍,叫上獄卒,轉身走人。
當日,周瑛癱坐在黑暗的囚室中,恍如置身冰窖。囚室外每傳來腳步聲,都是驚心悼膽,惶惶不安。
一夜之間,意氣風發的周世子即萎靡不振,眼底掛上青黑,渾似老了十歲。
隔着牢門瞅兩眼,獄卒將情況告訴錢寧。
錢百戶二話沒說,立即呈報顧卿。
“千戶,此人無膽,將他提入刑房,三鞭子下去,必是有什麼說什麼。”
顧卿搖頭,只兩個字:“關着。”
“千戶,夜長夢多,遲事恐生變。”錢寧還想爭取一下。
在壽寧侯府搜到密信,錢寧立下功勞,得了不少賞賜。如能再次立功,副千戶指日可待。運氣好,說不定能在天子面前露個臉。
“不必多言,先關着。”
顧卿端起茶盞,想起“偶遇”楊瓚上藥,掃到的一片青紫,眉尾眼角冷意更甚。
提審招供,給周瑛一個痛快?
也要看顧千戶許不許。
一日不-提-審,就要在詔獄中關上一日。
世人都道廠衛如猛虎惡狼,刑罰之厲駭人聽聞。殊不知,真要收拾一個人,錦衣衛和東廠輕易不會動刑。
先關上十天半個月,纔是最常用的辦法。
獄卒都是門裡出身,世代爲吏,自然曉得如何讓人備受折磨,身上偏看不出丁點損傷。
楊瓚之前在詔獄所見,不過是冰山一角。
自朱元璋開國便存在的廠衛,種種手段,遠超世人想象。
按照錦衣衛的說法,打你,還有活命的機會。不打你,才真正是大禍臨頭。
顧卿執掌詔獄,要收拾周瑛,完全不必親自動手,只需透出一星半點,下邊的校尉力士自會讓周世子好看。
萬分的好看。
詔獄大門關起,外人無法打探。
朝堂卻是開了鍋。
慶雲侯世子被下詔獄,罪名是腳踏先皇御賜之物,大不敬。
錦衣衛傳出風聲,關在詔獄裡的番僧觳觫伏罪,承認同韃靼勾結,借身份之便打探京城消息,慶雲侯府亦有牽涉。
風聲一出,凡同這些僧道有過接觸的勳貴朝官,皆是心驚膽戰,惶惶不可終日。唯恐哪日被人-犯-咬出,錦衣衛拿着駕帖上門。
如此情況下,朱厚照要處置番僧道士,再無朝臣反對,縱然有零星言官跳出來,不等天子發火,就會被同儕噴回去。
“如此大奸極惡之徒,似順實悖,妄爲出家人!蒙先帝厚恩,不思回報,反-指-示-門下弟子蠹居棋處,蒐羅情報,暗通韃靼,不懲不足以震懾諸惡,彰天子之威!”
“臣附議劉御史之言,請陛下下旨,除邪懲惡,貶惡誅邪!”
“臣附議!”
“臣亦附議!”
片刻之間,文臣隊列站出六七人,俱是請天子下令,嚴懲勾結韃靼的僧道。
楊瓚站在文臣隊列中,借身側兩人遮掩,揉了揉腰側。
傷筋動骨一百天。
腰背上的淤青尚未消散,按照御醫的話講,還要疼上幾天。
朱厚照坐在龍椅上,半天沒出聲。
視線掃過要求嚴懲僧道,恨不能當即處死的幾名大臣,嘴角繃緊,目光森然。
說不殺的是他們,說要殺的也是他們!
到頭來,都是爲了自己!
在這些人眼中,他這個皇帝算什麼?沒長腦袋的-傀-儡-嗎?!
“咳!”
立在一側的張永輕咳一聲,暗中提醒天子,不是發怒的時候。
想起楊瓚前番所言,朱厚照狠狠咬牙,深吸兩口氣,勉強將怒火壓下。
本想答應朝臣所請,忽然眼珠子一轉,脾氣上來,想殺光這些僧道,收拾乾淨首尾?朕偏不如你們的意!
“諸卿所言甚是。”朱厚照道,“然朕思諸卿前番所奏,同覺有理。此事牽連甚廣,確需嚴查。殺之實爲不妥,暫且押在詔獄,令牟斌嚴審。”
不殺,一天-抽三頓鞭子,照樣出氣!
尚未歸列的朝臣傻眼,均未想到,天子會用這種方式甩巴掌。
被自己的話堵嘴,如何強辯?
劉健三人頗感意外,看着龍椅上的少年天子,各有思量。
楊瓚低頭,儘量壓下翹起的嘴角。
他就知道!
這小屁孩三天不犯熊,渾身難受。不過,這種犯熊方式,倒也大快人心。
朱厚照對言官不滿,楊瓚亦然。
先前被言官幾次彈劾,扣一頂“奸佞”的帽子,無端頂上一堆莫須有的罪名,唾沫星子差點飛到臉上。
在長安伯府養病,便是“同錦衣衛過從甚密”,心懷不軌,隔三差五就要被罵一場。
楊瓚自認不是神仙,也沒內閣三位相公的肚量,必須記仇!
天子一錘定音,番僧繼續在詔獄關押。
牽連到韃靼,慶雲侯自身難保,是否能夠翻身,沒人能夠打包票。然侯府歷經四朝,在朝中關係廣佈,是否還有後招,同樣無人敢輕易斷言。
上言的文官退回隊列,握緊朝笏,輕易不敢再言。
短暫的沉默後,戶部郎中史學出班,奏請水陸糧運之事。
“凡運河水道,最爲要害。然閘官卑微,往來官船豪商得以擅自開閉水閘,阻塞河道,妨礙糧運。”
“前番戶科查明,濟寧州豪商擅開南旺閘,停舟水上,阻滯軍糧運送。一介商人膽敢如此,況往來官船!”
“爲革-除-弊-端,臣請升各運河水閘閘官品級,於每年糧運繁忙之時,下各府州縣衙門主事至水閘監督。嚴督官夫按時開閉,如有違令,擅自開閘,阻滯糧運者,必嚴懲不貸!”
史郎中話音落下,楊瓚揉腰的動作驟停,控制不住的睜大雙眼。
朱厚照沒有馬上表態,轉而垂詢三位閣臣意見。
劉健三人再次眉尾高挑,眼中閃過疑惑。比起之前早朝,朱厚照的變化實在有點大。
“回陛下,臣以爲,史郎中之奏乃利國之舉。可準。”
“好!”
劉健話落,朱厚照立即點頭,極是乾脆。當殿發下敕令,準史學所奏。
羣臣默然,頭上都冒出一個-碩-大-的問號。
經歷太多次變故,一時半刻不敢斷定,這位少帝葫蘆裡賣的究竟是什麼藥。
整場早朝,李東陽一直沒說話。
直到宦官高宣退朝,才同劉健和謝遷低語兩聲。
“真是如此?”
“不假。”
三位閣老言簡意賅,馬尚書在場,也未必能參透話中含義。
正同王忠並行,邁上金水橋的楊瓚,突然後頸一涼,停住腳步,回頭張望,滿臉疑惑。
“楊賢弟?”
“無事。”
控制住搓胳膊的-欲-望,楊瓚搖頭,告訴自己應該是錯覺。
行到奉天門前,後頸再生涼意。
楊瓚駐足,凝眉看向-闊-長的石路,真是錯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