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鞭過後,校尉力士後退半步,顧卿冷聲道:“說吧。”
五名壯漢擡起頭,仍是渾渾噩噩,昏頭搭腦。
說吧?
說什麼?
至少多問一句,讓他們知道怎麼起頭。
什麼都不問,就讓他們說,怎麼說?
活了三十多年,在海上飽經風雨,多次面對生死,官軍海盜都曾經見過,大場合小場合都曾闖過。
這樣的,卻是平生首次遇到。
不是有兄弟出身行伍,和錦衣衛打過交道,五人怕會認爲,錦衣衛就是此等作風。
嚴肅,話不多,上來就動手。
有沒有證據口供,都會先給疑犯鬆鬆筋骨。
換成他人,還能當稀奇事說笑。眼下,被吊在刑房裡的是自己,受刑的也是自己,感覺就不是那麼美妙。
抽鞭子時不覺得,停下片刻,火-辣-辣-的痛-感-蔓延脊背,傷處彷彿被蜂尾蜇過,疼得人想咬斷舌頭。
五人咬牙,臉色發白,額頭冒出一層細汗。
錦衣衛的鞭子,不會抹了鹽水□□吧?不然的話,怎麼會這麼疼,比帶了藤刺的鞭子還要人命。
“不說?”
顧卿挑眉,逐一掃過五人,在老大和老五臉上多停留數秒。
“的確是硬漢子。”
這是誇他們呢?
不知爲何,壯漢們同時心中一凜,預感不妙。
“繼續。”
簡單兩個字,鞭聲再起。
校尉力士掄圓了膀子,用足十分力氣,破空聲不絕。
抽足十鞭,換人繼續。
鞭子折斷,換一條就是。
對五人來說,這感覺,當真非同一般的酸爽。
三十鞭過後,棉絮紛飛,絹布裁成的短袍成了碎布,雜亂垂掛在腰帶上。三層衣袍,只有兩條衣袖還算完整。
校尉力士掌控力道,下手很有技巧。
幾十鞭-抽-完,五人背後一片青紫,腫起數道檁子,卻是指甲大的皮都沒破,半滴血沒流。
這絕不是手下留情。
相反,如果五人執迷不悟,堅持打死不說,用不上一晚,兩個時辰後,背部的傷就會惡化。不經醫治,在囚室裡熬上幾天,大羅神仙也救不回來。
屆時,半寸傷口沒有,人早已歸西。
壯漢們在海上行走,自以爲見多識廣。萬萬沒料到,人外有人天外有天,會遇上下手這麼狠的。
落到這羣繡春刀手裡,想要個痛快,十八年後再見,都是無比艱難。
想死?
可以。
該說的說完,自會送你上路。
繼續頑固,必讓你生不如死。
背部的鞭傷一陣疼似一陣,五人都開始眼冒金星,雙腿發軟。卸掉的胳膊疼得麻木,再撐半個時辰,十有八--九會廢掉。
剩一條胳膊,還能勉強同人搏命。
兩條膀子都廢了,今後還怎麼在海上行船,怎麼爲一家老小討生活?
壯漢們傷痛愈烈,心中焦急,不由自主,目光集中到首領身上。
兄弟幾個,只有首領識得海圖。幾個番商的下落,也是首領遣人追查。此番進京,更是首領一力主張。
結拜兄弟七個,兩個留在船上,管着一幫水匪弟兄,嚴防消息泄露,惹來麻煩。其他人跟着老大北上,搶奪海圖。
出發時,都以爲是件輕鬆活計,手到擒來。
哪承想,中途生變,海圖沒搶到,更陰溝裡翻船,落到錦衣衛手裡。
當真是黴運當頭,倒了八輩子血黴。
一邊挨抽,壯漢們一邊埋怨。
如果不是被大哥說動,心中起了貪念,無視風險,企圖撈一筆大的,也不會落到今天這個下場。
別說搶到海圖,尋得寶藏,能不能保住性命都是兩說。
不掉腦袋,被關在大牢裡,數年不得自由,於他們而言,卻是比死更加難受。
三輪鞭子-抽-完,校尉得顧卿示意,停下鞭子,解開繩索。
失去繩索支撐,壯漢們癱倒在地,胳膊被結上,仍不敢用力,以致大頭朝下,半天爬不起來。
“說。”
停在爲首的壯漢前,顧卿-抽-刀出竅,聲音愈發冰冷。
後者不動,還想堅持一下,雪亮鋒利的刀尖已抵上眉心。
“不說?”
刀尖劃過,一絲血線沿額間滑落,鐵鏽味涌入鼻端,冰冷的煞氣如有實感。
壯漢頭皮發麻,喉結上下滾動,恐懼自脊椎開始蔓延。
“還是不說?”
刀尖暫離,壯漢被兩名力士提起。
顧卿收回長刀,漆黑的雙眼,沒有起伏的聲調,卻比疾言厲色更令人膽寒。金相玉質,少見的好相貌,落在壯漢眼中,實比鷹嘴鷂目更加駭人。
這時,刑房門打開,一名身穿豹補緋袍,年約四旬的武官走了進來。
眉疏目朗,鼻樑高挺。嘴脣微厚,嘴角微翹,彷彿天生帶笑,觀之可親。不知內情者,絕不會想到,此人是被斥爲天子鷹犬,心狠手辣的錦衣衛。
“趙僉事。”顧卿抱拳,“勞煩僉事過來,還請莫怪。”
“顧千戶。”趙榆還禮,掃過地上五人,笑道,“本官在南鎮撫司閒着,終日無聊。來詔獄一趟,好歹有事做,反倒要感謝千戶。”
趙榆說話時,顧卿未見如何,在場的校尉力士齊刷刷打了個冷顫。
北鎮撫司忙碌,文武百官睡不好覺。
南鎮撫司開張,北鎮撫司上下一樣發愁。
對北鎮撫司而言,趙僉事閒着,南鎮撫司上下沒事幹,實是天大好事。哪天南鎮撫司的校尉力士齊出,纔是麻煩不小。
兩人寒暄時,五名壯漢總算得以-喘-息。
被校尉力士壓制,動彈不得,好歹頭頸可以轉動,彼此交換眼神,都生出同樣的念頭。
要不然,說了吧?
海圖和番商落在錦衣衛手裡,連自己都進了詔獄,發財的念頭早被掐滅。爲保得性命,囫圇個出去,總得識時務。
“大人,我等……”
交換過眼神,下定決心,首領當即開口。
未等話收完,臉上便捱了一刀鞘。
“閉嘴!沒見千戶和僉事說話?”
“千戶沒讓你開口,安靜點!”
“敢胡亂叫,敲掉你滿嘴牙!”
壯漢吐血。
不招供,吊起來抽鞭子。要招供了,反而不讓開口。
這還有沒有天理?
錦衣衛也不能這麼不講道理!
校尉冷笑,身爲人犯,和錦衣衛講理?
果然腦袋裡少根弦,傻缺。
寒暄之後,話歸正題。
顧卿取出海圖,鋪在桌上。趙榆看過兩眼,目光立時定住。嘴邊笑紋消失,神情變得嚴肅起來。
“此張海圖,顧千戶從何處得來?”趙榆一邊看,一邊問道,“其上標註,應爲大食文字。”
“內中詳情,恕下官不便多言。”顧卿道,“僉事可識得此圖?“
“自然。”
趙榆直起身,指着幾處墨痕較深的標註,道:“如我沒有看錯,這裡應是江浙。”
“江浙?”
“線條雖然粗陋,大體卻沒多少出入。”趙榆道,“此處爲寧波府,相鄰是台州府,再下是溫州府。”
“此乃觀海衛,此處爲定海後所,相對島嶼之上,設有定海中所及定海左所。”
“昌國衛向下有石浦二所。太宗皇帝年間,三保太監出航,有馬船在此處裝卸貨物。”
“這裡是桃渚所,海門衛。”
“此爲溫州府,轄有金鄉衛,盤石衛。”
“再向下即是福建。且看這處,正是福寧州大金所。”
趙榆點着海圖,每指出一處,顧卿的神情便嚴峻一分。
“此圖標註極爲詳細,尋常衛所指揮未必有相類輿圖。”
依趙榆來看,此圖非同小可,新老衛所俱有標註,落在匪類手中,沿海百姓將遭逢大禍。
自聖祖高皇帝開國,海匪倭賊便屢禁不絕,每次上岸,百姓都要遭殃。
宣宗之後,朝廷海禁愈嚴。
外來番邦船隻,必須依照朝廷規定,在固定時間地點進行貿易。交易不是每年都有,往往要等上三-五-年,乃至十年,才許外來船隻入港。
外來船隻,沒有朝廷所頒的文書,不許市貨。
膽敢暗中交易,不被抓到算運氣,萬一被抓到,後果會相當嚴重。無論朝貢使臣還是隨船商人,依明律處置,絕不手軟,打死也只能認命。
番商多懾於明朝威嚴,少有敢以身試險。
想買到明朝的貨物,只能通過走私,甚至同海盜交易。
相鄰的倭國,自弘治朝中期便陷入-分-裂-內-亂。戰敗的武士聯合賊匪,坐個木盆就敢下海。只要淹不死,僥倖登上明朝海岸,必-奸-淫-擄-掠,無惡不作。
更爲可恨的是,有奸商內賊同倭人沆瀣一氣。暗中通風報信,瓜分搶得的金銀財物。
衛所官軍接到賊報,趕至事發地點,早已不見賊影。目之所及,只有死傷哀苦的百姓,以及被付之一炬的房屋。
從弘治十五年開始,朝廷屢次派遣巡按御史,嚴查沿海匪患,真倭假倭,一律斬首示衆。敢爲賊匪通風報信,禍及三族。
起初,朝廷用雷霆手段,起到一定震懾作用,匪患漸小。到弘治十八年,賊匪摸清官軍套路,開始玩起躲迷藏。每次追-剿,別說真倭,連假倭都抓不到半個。
朝廷派遣的官員,當地的衛軍,只能眼睜睜看着賊寇爲患,毫無辦法。
百姓遭受苦難,流離失所,無不怨聲載道。
賊匪爲何能如此猖獗?
廠衛幾番查探,除岸上內奸之外,更懷疑其手中握有沿海佈防的輿圖。
“此張海圖非我朝之物。上標幾處衛所,皆是新設不久。如我沒有猜錯,持有此圖之人,必和倭賊海盜有所牽涉。”
鋪開記錄供詞的白紙,趙榆提筆,在紙上簡單勾畫。
“弘治十八年,這幾處均有倭賊上岸。”
隨墨汁暈染,簡單的線條鋪展,比海圖更爲直觀。
顧卿凝眸,瞬間明瞭,爲何趙榆敢肯定,持圖之人同倭賊海盜有關。
“此處有鄉民聚集,距衛所較遠且防備不嚴,從這裡登岸,洗劫之後,有充裕時間離去。”
趙榆停筆,道:“持圖之人可抓到了?”
“都押在囚室裡。”
“甚好。”趙僉事拿起勾畫過的紙張,嘴邊現出笑痕,眼底卻無半分笑意,“如顧千戶不介意,本官想同他們聊上幾句。”
“請趙僉事前來,即是爲此。”
顧卿喚來獄卒,爲趙榆引路。
“三名番商,自稱黑衣大食後裔。戶籍在寧波府,路引乃府衙開具。”
趙榆點點頭,斟酌片刻,既瞭解話中未盡之意。
僅是番商同賊人勾結,問題尚好解決。怕只怕,府衙內部被買通,或是有當地大族牽涉在內。那樣一來,想查明此事,恐怕要大動干戈。
事聞朝中,必當掀起波瀾。
浪頭打下來,勁道絕不會小。不知牟指揮使能不能扛得住。
趙榆咂咂嘴,要不然,向指揮使建議,拉東廠“下水”?
反正在朝官眼中,廠衛狼狽爲奸,沆瀣一氣。遇到這樣的“好”事,錦衣衛自然不能獨享。
趙榆笑呵呵向外走,中途忽然停住,轉身問道:“本官聞得,顧千戶同翰林院侍讀學士楊瓚關係莫逆?”
“楊侍讀暫住下官家中。”
“哦。”趙榆點頭,“甚好。如有機會,本官-欲-同楊侍讀一晤,可請顧千戶幫忙引薦?”
“僉事有意,下官自當從命。”
“多謝。”
趙榆頷首,又指向海圖,道:“這幾座海島,上邊標註的東西很有意思。如這五人是知情者,千戶不妨多問問。”
“有意思?”
“很有意思。”
趙榆不只認識海圖,更認識圖上的文字。
“不是金銀就是珍珠,千戶不覺得有意思?”
話落,趙榆擺擺手,前往關押疑犯的囚室。
刑房門關閉,鐵石-摩-擦,發出一聲鈍響。
顧卿轉過身,冷冷的看着五名壯漢。
後者聽到趙榆的話,心知事情瞞不住。他們能扛住鞭子,那幾個番商瞧着就是軟-蛋。
拋開最後一絲僥倖,五人終於開口,將搶劫海圖的目的和盤托出。
“我等搶奪海圖,不爲其他,只爲圖上銀礦及倭人藏寶。”
銀礦?倭人藏寶?
顧卿挑眉,再看海圖,發現仍是看不明白,表情更冷。
見千戶臉色難看,校尉力士會錯意,又舉起鞭子。
壯漢們齊齊吐血,很是哀怨。
不說要打,說了也要打。
就算最沒人性的海盜,也不會這般兇惡!
還讓不讓人活?
詔獄中,番商和壯漢心肝發顫,一片水深火熱。
燈市內,朱厚照左手提燈,右手握着兩個糖人,看什麼都好奇。
楊瓚隨駕,提着一盞繪有花鳥蟲魚的走馬燈,不時爲朱厚照講解燈上的故事,偶爾駐足某個攤位,等天子猜謎。
發現天子皺眉,楊侍讀立即讓開位置,笑眯眯擡手,請謝丕顧晣臣上前。
“還請兩位仁兄幫忙。”
他不會猜謎,早有備案。
有兩位貨真價實的大才子在,也輪不到他出場。
沒法拒絕,兩位被坑的才子只能認命。幾次下來,隨行家人都沒能空手,彩燈不算,作爲彩頭的筆墨紙硯、釵環玉佩堆成小山。
錦衣衛忙着搭建“人牆”,沒法幫忙。王忠和嚴嵩自告奮勇,爲天子提燈。
“卿等果然忠心。”
忠心?
王給諫和嚴給諫互相看看,除了苦笑,唯有苦笑。
不過,能在天子跟前混個臉熟,也算得償所願。
從街頭走到巷尾,凡是有燈謎的攤位,都遭到一行人的“掃蕩”。
才高八斗的謝丕,足夠讓攤主頭疼,加上學富五車的顧晣臣,堪比颱風過境,席捲起來,不留半點渣滓。
兩人合力,壓根沒有猜不出的燈謎。
如果不是人太多,怕壞了生意,左右攤位的工匠商人當真想揮舞掃把趕人。
這是猜謎?
分明是砸場子!
好在謝狀元和顧榜眼知曉人情世故,沒把事情做絕。既讓朱厚照拍手,又給攤主留下餘地。
幾次下來,朱厚照對兩人觀感大好,不及楊瓚地位,也多出幾分親厚。
離開最後一個攤位,朱厚照手裡的糖人只剩細杆。
“前方有間茶肆,老爺不妨過去歇歇腳。”
張永抱着一堆錦囊木盒,半點不妨礙說話。
“也好。”
朱厚照接受提議,道:“楊先生,快些。”
楊瓚提着彩燈,路過張永時,不着痕跡的點了點頭。
這間茶肆有錦衣衛看守,比福來樓更爲安全。
朱厚照半點不曉得內情,到了地方,噔噔噔跑上二樓,等夥計送茶時,令張永谷大用挑出幾隻木盒。
“這支釵上有佛文,太皇太后必定喜歡。”
“玉鐲給太妃。”
“簪子送給母后。”
擺出三個盒子,朱厚照仍沒有停手。
“這方硯臺是朕猜謎所得,送給楊先生。”
楊瓚微愣,他也有?
“謝陛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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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用。”
朱厚照揮揮手,繼續在彩頭裡撥拉,又選出兩支筆,兩個造型奇巧的筆筒,推到謝丕嚴嵩四人跟前。
“幾位愛卿辛苦。”
四人謝恩,拿起天子賞賜,禁不住心頭髮熱。
此物粗陋,不及尋常所用半分,卻比任何賞賜都顯珍貴。
送出禮物,朱厚照拍拍手,袖子一揮,猜燈謎所得之物,在場人人有份。不夠分,自己商量,劈成幾瓣也沒關係。
不夠分就劈開?
衆人跪地謝恩,表情都有些扭曲。
該感動嗎?
應該。
可這樣不靠譜的賞賜,當真是世間少有,平生僅見。
楊瓚默默轉頭,不知該說什麼,唯有不發表意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