鮫人是黃昏時從船塘北側的山林登陸的,那裡有一座亂墳崗,據說經常鬧鬼,因此不要說夜裡就是大白天也人跡罕至。
鮫人不怕人族的鬼,所以敢在那裡登陸,他們一直潛伏在那,等待城裡內應發出信號。
給他們開門的正是清街團,入夜之後,清街團假借巡夜之名靠近東城城門,跟守城的軍卒聊天喝酒,因爲擊退鮫人有功,清街團的士卒都得了不少賞錢,割肉買酒來跟城頭的弟兄們敘敘舊,拉拉感情,看起來也沒什麼不妥。
扶余城孤懸海外,唯一要防範的就是海盜,如今百浪/水師正日夜南下,有哪個不開眼的海盜這個時候會跑來搗亂?
所以長夜漫漫喝點小酒也沒什麼。
喝酒的確沒什麼,酒醉之後,麻煩就來了,清街團把守卒灌醉後,輕鬆打開城門放鮫人進城。等到太守和領軍都尉驚覺有賊入城時,進城的鮫人已經超過萬人。
而扶余城的正規軍只有八百,加上各種民團在一起也不到三千人。
這其中最精銳的清街團又臨陣反水,守軍的抵抗意志瞬間土崩瓦解,沒能組織起任何的抵抗就落花流水了。
太守府、縣衙和駐軍大營是鮫人攻擊的重點,太守第一時間被隱伏在府中的刺客所殺,然後是扶余城的領軍都尉,據說是在一個妓女的牀上被鮫人割了腦袋的。
本地縣令倒是個有抱負的官員,夜半正在書房讀兵書,冷不丁的被一支毒箭射傷手臂,他拔劍斬斷箭桿,招呼童僕出門抵抗,殺的難解難分,忽見清街團殺至,縣令大喜過望,奔去求教,被人一刀斬了腦袋。
深夜偷襲,敵衆我寡,羣龍無首,彼此難以呼應,扶余城就像一個被死按在地上的娘們,剩下的就是如何被*的問題了。
殘酷的屠殺之後,又是沖天而起的大火。
身在煉獄中的扶余城居民,死現在都成了一種奢望,稍有勇氣的選擇自盡,連自盡都沒有的則長跪於街頭,伸長了脖子,祈求鮫人的砍殺。
少浪劍心裡堵得難受,不停地地捶打着心口。
“不要自責了,你終究是人不是神,這樣的結果誰也沒料到。”
“是啊,是啊,一羣連豬都不如的人,你憐惜他作甚。”
一行人穿行於地獄般的城市街道,有賴於少浪劍的半神之威,鮫人沒敢再侵犯。
他們順利來到城外,卻眼見着船塘正在烈火中熊熊燃燒。
公野月華喃喃道:“沒有船,我們還是走不了。”
白小竹道:“船有,只是不知道某人肯不肯讓我們上。”又道:“或許她肯讓你們上船,但我就不一定了。”
某人顯然指的是雪荷,白小竹的話中醋意深重,衆人未敢搭腔。
一艘並不算大的海船停泊在城南十里的一個不知名的港灣裡。
雪荷持劍守護。
見到少浪劍一行平安歸來,雪荷激動的熱淚盈眶。
白小竹警覺地打量着她,嘖嘖有聲道:“我聽人說某人要以身殉職,酬報君皇。怎麼,就是這麼個酬報法?”
雪荷麪皮一紅,她的確是準備以身殉職的,而且做好了充分的準備,是少浪劍的去而復返讓她改變了主意。身爲司夜監的主辦,她私下擁有一艘隨時可以離開扶余島的海船,但爲了表達自己的忠誠,鮫人攻城之前,她當衆將它鑿沉了。
這艘船實際上是少浪劍買的,她不過是代爲監護罷了。
那日,少浪劍別過司空湖等人登船出海,以此避過監視他的司夜監的眼線。在海上他告知白小竹扶余島將有一場大劫難,雪荷爲了救他,準備以身殉職,司空湖的家裡也有司夜監的眼線,他沒敢將實情相告,他問小竹怎麼辦?
白小竹破口大罵:“廢什麼話,趕緊回去救人。”
少浪劍等的就是這句話,他們半道乘小船折返,其實太陽已經落山,扶余城籠罩在一層詭異的紅黃光彩中,二人分頭行動,白小竹去找司空湖、公野月華,少浪劍去救雪荷。
司空湖和公野月華都不在家,府中又無一個僕奴,白小竹撲了個空。
倒是少浪劍比較順利地找到了雪荷,強行將她帶出城外,打發去城南河汊看守海船。此後他回城與白小竹會合時,鮫人已攻破太守府、縣衙和駐軍大營,將城中最高軍政首長斬殺殆盡,事情到了這一步,少浪劍只能感嘆無力迴天。
二人左右打探,好不容易纔找到司空湖和公野月華的下落,所幸去的還算及時,二人雖飽受煎熬,卻是有驚無險。
白小竹參觀了這艘船,疑點卻越來越大,少浪劍在海上跟她說雪荷預知大劫將至,給他通風報信,讓他們先走,爲了不讓部屬懷疑,她親手鑿沉了自己的座船,以示要以身殉職,她的船已經沉了,那這船從何而來?再說她不是口口聲聲說要殉職嗎,幹嘛還私下藏一條船在這?
這船莫不是阿浪預留的,這個傢伙什麼時候揹着自己買船在此,心機可真是深啊。
少浪劍爲了少惹麻煩,一早就叮囑雪荷遮掩船的事。故而雪荷雖然臉紅氣短,卻沒有說破。偏偏司空湖來湊趣,叫道:“阿浪,這船是你買的吧,你這傢伙,問我借錢,又要我介紹船主給你,原來是爲了買船,把我們統統瞞住了,心機似海深,你好壞喲。”
白小竹立即急赤白臉地叫道:“阿浪,你自己說什麼時候揹着我出去買的。”
司空湖道
:“這還用說,肯定是他趁你睡着出去買的,這傢伙經常這麼幹,我都遇到好幾回了。“
司空湖的話白小竹從來都是有選擇的相信,什麼對她有利,她就信什麼,衆人都預料她要藉機發難,跟少浪劍大鬧一場,個個屏息凝神,大氣不敢出。
白小竹卻哼了一聲:“我是那種蠻不講理的人嗎,我這個人天生大嘴巴,心裡藏不住事,阿浪是擔心我走漏消息不好乾事,所以纔沒告訴我,這正是他的細心之處。他這個人有什麼好,就是心細點,若不然我才懶得搭理他呢。”
司空湖拱火不成有些失望,正要思考對策,早被公野月華踢了一腳,眼見愛妻目冷如刀,司空湖哪還敢造次。
白小竹扳回一局,心裡得意,爲了宣示女主人的身份,她熱情邀請公野月華去參觀“她的船”。公野月華睨了司空湖一眼,警告他莫要再挑撥生事,這便跟白小竹手拉手去了。
見白小竹走了,司空湖忙問道:“阿浪,你真有本事,雪荷在城裡住哪,我都不知道,你是怎麼找到她的?”
這話他早就想問,只是過於敏感,纔沒敢當着白小竹的面提出來。
問題的答案雪荷也很想知道,她在城中並無固定的住處,幾乎是一天換一個地方,司夜監行蹤詭秘,對高級執事的保護十分嚴密。
少浪劍淡淡一笑,伸手在雪荷的頭上拔下一根金釵,將上面的一顆珠子摳了下來,託在掌心,那珠子非金非鐵亦非寶石珍珠一類,看似普通卻有一股暗蘊的紫光流動其間。
少浪劍抽出神精鐵劍,劍和珠同時光芒大作,似有感應一般。
少浪劍翻手將珠子拋下,似滴水歸入大海,完美地融合在了一起。
神精鐵劍乃太古神器,可分身億億萬萬,各分身之間是有感應的。少浪劍正是利用這一特性才鎖定了雪荷的位置。
他將金釵還給雪荷,抱歉地說:“摘下的玉石珠我給弄丟了,你別介意。若不然我再送你一支吧。”
雪荷臉一紅,忙搖頭說:“不,不用了,這樣挺好。”
這釵子是當初他在少浪劍府上做婢女時,少浪劍送她的生日賀禮,禮物是司空湖替少浪劍選的。按照習俗,大戶人家男主人身邊的婢女通常都有妾侍的身份,只爭時間早與遲,司空湖的禮物挑的並無問題,有問題的是少浪劍,他上知天文下知地理,中間還關注王朝的興衰,偏偏對身邊的這些小事從未曾留心過,自己的無心之舉究竟鑄下怎樣的後果卻是一概不知。
自那時起雪荷就一直戴着這支金釵,希冀藉此能喚起少浪劍的一點回憶,但少浪劍從來對此視若無睹,即便是這次,少浪劍也只是當它是普通的一支金釵。
雪荷暗暗嘆了口氣,一顆心冷了半截,她現在唯一不解的是,少浪劍究竟何時將她釵子摘下,摳了玉石珠換上的神精鐵。
她在少浪劍身邊潛伏多日,本以爲早將他的底牌看穿,卻沒料到少浪劍就像那汪/洋大海,她只知道他的大,卻沒想到他的深,海之大無邊無際,海之深常不可見底。
“這釵子哪還能戴呢,阿浪,你把人家釵子弄壞了,你要負責陪一個。”
“不用,真的不用。”
“什麼不用,必須得賠,阿浪你聽懂我什麼意思了嗎?”
少浪劍依稀明白了點什麼,他望向雪荷,雪荷趕緊低下了頭。
“空空,你們在說什麼呢?”
“月華,你怎麼下來了,穿這麼少,留神戧風?”
“空空,我身體好髒。”
“那有什麼要緊,我陪你洗個澡吧。就是海水有點涼,你怕不怕?”
“不怕,嗯,但我沒帶衣裳。”
“傻瓜,洗澡是不用穿衣裳的。”
“空空你過來。”
“你發誓不打我,我就過去。”
“我發誓。”
“啊——”
“我發誓不打的你鬼哭狼嚎,就不是公野家的女兒!”
……
“月華改變了好多,她以前不是這個樣子的。”望着那一對歡喜冤家,少浪劍有感而發。
“能爲一個人改變也是一種幸福。”雪荷意有所指。
談話到此爲此,少浪劍還想再說點什麼,白小竹已經在那邊叫起來,雪荷只好說:“我去給月華姑娘準備衣裳。”急匆匆地走了。
看看的天色已經亮起來,船工請示是否開船。這幾個船工都是島上的流浪漢,無家無室,了無牽掛,拿了少浪劍的重金,自然樂得效命。
少浪劍回望東北方向,沖天大火漸漸熄滅,滾滾濃煙遮天蔽日。
但天空那詭異的紅黃兩色確已漸漸消散。
少浪劍出了會神,對船老大說:“走吧,若有攔路海怪就提我的名字,我叫少半神。”
……
扶余島的正西,一千里外就是蘭亭郡。
渡船沿着南弱水的江口而上,沒走多遠就被堵住,前方傳來消息說,江南水師在江口橫了鐵索,阻攔海船進江,問他原因,答曰,鮫人攻佔了扶余島,正集結兵力準備侵犯江南,他們這麼做,是爲了江南數千萬百姓的安全。
司空湖出面交涉不成,衆人只得棄船登陸,那船就當福利送給了幾個船工。
江南風景依舊,只是空氣中多了一絲焦躁不安。
公野月華思念父母,想回中京城,司空湖十分緊張
,醜女婿要見丈母孃,不知是吉是兇,他悲觀地對少浪劍說:“若是半年不見我的消息,我八成就是死了,記得來年給我燒幾刀紙,也不枉兄弟一場。”
白小竹驚道:“公野家不至於這麼對你吧,好歹你們也做了夫妻了嘛。”
司空湖哭喪着臉道:“那頂個屁用,狗屁貞操還不都是哄弄小民百姓的,他們這樣的家庭什麼時候在乎過這些?我這次怕是在劫難逃了。唉……”
白小竹怒道:“沒出息,男子漢大丈夫,腦袋掉了,碗口大的疤,哭什麼哭?”
司空湖道:“你莫得意,等你父兄追着砍阿浪的時候,有你哭的。”
白小竹把胸脯一挺:“不可能有那一天。”
司空湖道:“話不要說絕,真有那一天你怎麼辦?”
白小竹挎起少浪劍的胳膊笑道:“那我就跟阿浪私奔去,等有了孩子再回來見他們。看他們怎麼樣。”
司空湖滿臉黑線,無話可說。
……
當下分別,一路北上,一路西進。司空湖擔憂自己會被公野家迫害,求告雪荷跟他一起回中京城去:“你先在外面幫我佈設好退路,一旦事不巧我就跑了。”少浪劍道:“雪荷不能回京,一旦司夜監發現她的行蹤可就麻煩了。”
雪荷笑道:“這個無妨,我好歹也是做過主辦的人,他們的那套手段我都略知一二,我小心一點,沒人能找到我。”
少浪劍到底還是有些不放心,白小竹道:“讓我說句公道話,手心是肉,手背也是肉,你光擔心她有事就不管你的好兄弟啦。”司空湖道:“就是,就是,重色輕友啊,唉,我的命怎麼就那麼苦。”
這樣說,少浪劍也只得放行。
兩下分別,各行各路。這日少浪劍和白小竹到了蘭亭郡下屬的盈江縣,卻見百姓張燈結綵,過年似的。一打聽才知道,剛剛縣衙門前貼了一張安民告示,告知城中百姓。被鮫人攻佔的扶余城已經被百浪/水師奪回來了,十萬鮫人**,帝國水師取得了輝煌的大勝利。
又有消息說,這支威武之師不日將到江南來,或者還會停泊蘭亭郡。屆時江南父老可以一睹帝國水師的風采,可真是幾輩子修來的造化啊。
白小竹憤憤不平道:“他們可真能吹,殲滅十萬鮫人,鮫人有那麼多嗎?還說什麼艦船要停靠蘭亭郡,這不是胡扯嘛,百浪/水師不是衝着博浪海去的嗎?”
少浪劍搖了搖頭:“問題不在這,問題是爲什麼扶余城會被鮫人攻陷?清街團的戰鬥力你是見到過的,這樣強悍的民團是誰授意組建的,爲何又成了鮫人的內應。”
白小竹道:“你這叫聰明一時糊塗一時,眼下人心惶惶,有點錢的都往外面跑,那怎麼行,必須得給他們一個警告啊,叫你們不要沒事瞎跑——你看,扶余島是吧,也不安全吧,鮫人隨時會上岸殺人的喲,倒不如乖乖的留在中京城的好。”
少浪劍由此想到司空湖說過的一句話,心裡咯噔一下,扶余島這場劫難弄不好還真的是中京城策劃的,目的就是斷絕後路,穩定人心。
“唉,你想什麼呢?”
“沒什麼,我想回平江府看看。”
“平江府,你有親戚在那嗎?”
“沒有,只是蘭亭這地方我不熟悉,也沒什麼熟人。”
白小竹忽然想到了什麼,便道:“無所謂啦,平江府我也很熟悉嘛。”
爲了行路方便,二人易容改裝,扮作一對老夫老妻,穿的破破爛爛,曉行夜宿,儘量避開大的城鎮和大路。
有一件事少浪劍看的很準,官府辦事向來都是一陣風,風頭上任誰都要避一避,風頭過去,愛幹什麼幹什麼,沒人去管你。
緝捕白小竹的風頭看來已經過去,雖然一些大的城鎮街上還能看到緝捕她的公告,但顯然捕快們已經不再當一回事。
上面的雷詐的再響,下面如果裝着聽不到,那也只是空餉。
……
平江府郊外歷陽鎮上,在原來翠紅院的位置新開了一間酒肆,主人是原來在鎮東頭開飯館的王嫂,多年辛苦,總算事業有成,膝下一對姐妹花小美、小葉也都做了母親,一人抱着一個大胖小子在街上散步,兩個上門女婿看起來樸實能幹,一家人過的和和美美。
因爲易容改裝,她們都沒有認出少浪劍,少浪劍也沒有去跟她們相認。
歷陽鎮的蘇家田莊已經易手,老莊主蘇良還在,只是降了一級給人家打下手,看他容顏蒼老了許多,不過腰板還是挺得筆直。
這地方白小竹也來過,卻沒有什麼深刻印象,一時抱怨道:“你繞這麼大圈子,故地重遊,不就是爲了看看她們姐妹,爲何見了面又不敢相認?”
少浪劍道:“是啊,青梅竹馬,真捨不得呢,怎麼,你吃醋了。”
白小竹傲嬌地一挺胸脯:“哼,我犯得着跟兩個村婦吃醋嗎,倒是你,瞧着舊愛花落有主心裡不痛快了吧。你這眼神,咳咳,你看什麼?!”
少浪劍仰頭望天,悠悠說道:“今日陽光燦爛,今夜月朗星稀,什麼什麼都是空的,我什麼也沒看到。”
說罷,撒腿就跑。
“你……”白小竹低頭瞅了瞅自己的胸,忽然回過味來,“少浪劍你這個大壞蛋,我今日不打你的哭爹認媽我就不是白小竹。”
這話也只能喊給空氣聽,少浪劍早跑的無影無蹤了。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