道州本圓真堂位於城西繁華的商業區,這是道州最大的一處圓真堂,以“本”爲名,足見其地位。圓真教本是國教,受皇家禮遇,地方官民士紳對其都十分尊崇,圓真教也藉機攫取了種種特權,在地方上橫行霸道,無人敢惹。
不過自“大昌法難”後圓真教就失去了國教的尊榮並開始分裂,分成守舊和清流兩派,舊派保守舊的教義,拒絕改變,反對皇權對教權的過度干涉,反對教首由官府任免,由此觸怒了皇帝,被流放到冥州風沙之地,斷絕供養,任其自生自滅,這一派圓真教因此變得自立起來,他們紮根冥州苦寒之地,傳教弘法,信徒日衆,並徹底擺脫了朝廷的控制。
而圓真教中的清流派不肯放棄國教的尊榮和到手的富貴榮華,他們向皇權屈膝,接受了皇權對教義的干涉,並屈從皇權對教義進行了刪改,使之更貼近皇權統治的需要,他們依附皇權,服務皇室,因此獲得了皇帝的親睞,不僅被允許留在中京城,繼續享受國教的尊榮,而且在皇室的支持下與舊派展開了激烈的角逐。
兩派都以圓真教正統自居,互相攻訐,爭奪信徒,爭執了幾十年後新的格局大體成型,以中州爲界,以西,炎州、岱州、林州等地,舊派佔優,以東,則清流居上。清流派高高在上,對中上層階級影響較大,而舊派紮根向下,根基穩固,在貧民和市民中影響更大。
道州屬於清流派的勢力範圍,這間本圓真堂就是清流派的產業,這口大鐵鍋也的的確確經過皇帝御封,上面裝飾着皇家紋飾和徽章,竈臺前還有皇家的御封石。
大鍋是興宗皇帝曾經使用過的,帶着神聖的色彩,後人爲了顯示對其的尊重,早已將其高高供起,眼下雖然擦拭的錚亮乾淨,卻已不用於煮飯有日。
麥揚、麥峰兄弟領着一夥人圍着大鍋轉了一圈,把手一揮:“擡走。”
“慢着!”有人大吼一聲,卻見十七八個健壯的紫衣護院手持戒杖衝了過來,他們的後面是數十名玄衣護院。圓真教各處產業龐大,爲了保護產業安全,都豢養着大量的武士,這些人稱之爲護院,護院以等級不同又分爲白衣、紫衣和玄衣三等。
“什麼意思?”麥峰衝動地想動手,被兄長扯住了。
“且慢動手。”一名白袍教首飛奔而來,身後跟着十數名白衣教士、數十名灰袍執事,一衆人只跑的氣喘吁吁。
“默下本院教首那摩水真,未知兩位公子到此有何貴幹。”
“那摩教首,久違了,最近都忙些什麼呢。哦,我們沒別的事,奉命辦差,借這口大鍋用用。”
“啊?”
“啊什麼啊,你不肯借?”
“不不不,軍情緊急,生死存亡只在一線,默下豈敢不借。只是此乃聖物,鄙院有守護之責,公子若說要借,還請賜張借據。”
“啊,我說是借了嗎?”麥揚翻翻白眼,爲自己的口誤後悔。
“哥,你的確說了。”
“那我就是說了,也好,我開張借據給你,好借好還再借不難。”
麥揚說罷當場開出一張借據,簽押了姓名交給那摩水真。那摩水真立即下令扯開護院,任由麥家兄弟帶人把大鐵鍋擡走了。
麥家兄弟本以爲那摩水真出來必有一場囉嗦,沒想到這傢伙如此識相,只是一張借據就給打發了。當下下令拆牆將大鍋搬出,又一口氣拆了兩條街幾百間房屋纔將那口經過真龍國皇帝御封的大鐵鍋運到了城北廣場。
大鍋果然雄偉,十六個人一起擡也是十分吃力。一時找不到合適的材料搭建竈臺,不得已在地上掏了個地坑點火,風力不足,一百來個士卒拿着打通竹節的吹火筒吹風。
火勢很旺,大鍋裡添了一百多桶水,上百斤的各式草藥陸續放入鍋內,一股令人窒息的藥味竄起。
呃——
麥峰忍不住大口嘔吐起來,大口嘔吐的還不止他一個,臨近的士卒紛紛用布條把鼻子塞住,纏裹了幾道都難掩刺鼻的惡臭。
少浪劍封閉自己的鼻息,但臭味卻似能透入骨髓,仍舊一股股地透進來,攪的他肚腹裡翻江倒海十分難受。不得已少浪劍只得強開了額上兩處天門,將一縷清新的先天真陽氣引入體內,暫時封閉了味覺。這麼做的好處是讓他能心無旁騖的熬藥,但因天門開的太急,無意間損傷了一處筋脈,未來有好長一段時間他可能都不能修煉。這時間可能是兩三個月,甚或是半年。這個小挫折再一次證明,修煉必須得循序漸進,絲毫急躁不得。
藥熬好了,黑黢黢如同瀝青,不僅聞之讓人作嘔,一股辛辣味刺激的人鼻子直流鼻涕,少浪劍取了兩個鐵皮桶順着木梯爬上鍋,灌了兩桶,交給麥揚,囑咐道:“灑在幼獸的必經之地上,骨龍聞此怪味會迴避,讓它轉個圈去你們想讓它去的地方。”
麥揚喜道:“明白!”
他讓人找來一根長竹竿,將藥桶蓋上桶蓋,和兄弟麥峰一人擡一頭跑着出城去了。
在怪味的侵逼下,幼年龍骨隆獸退縮了,它痛苦地嚎叫着,在原地轉圈,不久之後被導引着去往西北方向。道州城西北三裡外有道山澗,那裡就是它最後的歸屬。
飼養骨龍的方法只有蠻人掌握,人類從未有過飼養骨龍的經驗,送它們歸西,看似殘忍,卻是不得已的辦法。
城上城下頓時爆發出驚天動地的歡呼聲,麥長寧滿臉燦爛,這一戰,可謂全勝,算是給整個戰役開了個好頭。他命令副使張孝璋率三千騎士拎着少浪劍配置的膏藥沿途護送那頭幼年骨龍去往它的葬身之地,並特地囑咐務必要親眼看着它掉進山澗摔死纔算建功。
道州暫時保全了,雖然只是暫時的,但論功行賞卻必不可少,這樣做可以極大地提升軍心士氣,此外如果少浪劍的藥可以引走幼年骨龍,爲何就不能引走那三頭成年骨龍呢?若無骨龍助戰,區區六千蠻族算得了什麼,何況他們的前鋒已被全殲,軍心士氣已挫。
道州,必將是他麥長寧的崛興之地,這一點他深信不疑。
論功行賞的大會隆重操辦起來,只等張孝章那邊報傳骨龍跌進山澗的消息。深夜,城外傳來消息,幼年龍骨隆獸成功摔進城西山澗,折了兩條腿,此刻正被無數的虎豹狼蟒包圍,看樣子小命是保不住了。
謹慎之士依然擔心,骨龍那強大的防護力連刀槍都無法傷害,虎豹的牙齒夠尖銳嗎?這個擔心並不多餘,骨龍的強大防護衆人是見識過的,即便是摔斷了兩條腿困於山澗不能移動,但要取其性命又談何容易?
麥長寧一時愁眉不展,恰在此時,旗牌官傳報,圓真教教首那摩水真求見。麥長寧急忙振衣迎出,親親熱熱地握住了那摩水真的手。那摩水真道:“聞聽大帥將骨龍困在山澗,默下特來助擒殺之力。”麥長寧眼睛一亮,喜道:“那畜生皮糙肉厚,刀槍不入,水火不侵,尊下有何妙計。”那摩水真道:“世間萬象,一物剋一物。”他將一個漆盒交在麥長寧手上,傳授了使用方法便告辭而去。
麥長寧遣親信將領帶着漆盒趕去山澗交給張孝章,一個時辰後張孝章歸來,稟報麥長寧說因隆骨龍獸的血肉自帶香甜,讓虎豹之屬無法抗拒,奮力撕咬下,早已打開破綻,眼下正被啃的血肉模糊,性命早已不保。
衆人欣然大悅,歡呼起來。
麥長寧哈哈大笑:“任它是條龍,到了我道州地界也只能認栽,什麼隆骨龍獸到了我道州地界,只配做虎狼的盤中餐,你們說這可笑不可笑。”衆人齊答:“可笑,太可笑了!”旋即內外爆發出山呼海嘯的叫聲。
少浪劍淡淡地哼了一聲,麥長寧得意忘形,說出這樣犯忌的話,日後有他好受的。當下麥長寧宣佈張孝章擒殺隆骨龍獸有功,記首功一件。
張孝章把隆骨龍獸引入虎狼谷固然有功,但授其首功未免有些過,衆人雖然不說,但心中自有首功人選。
麥長寧深知衆人所想,卻問少浪劍:“此戰,你居功甚偉,你想要什麼樣賞賜。”少浪劍答:“請放我回家鄉照顧母親。”少浪劍在這世界並無父母,但他已經厭倦了軍旅屠殺,他謊稱有父母需要照顧,只是一個離隊的藉口。麥長寧笑道:“那自然不是問題,只是眼下是戰時,你的請求我還不能允准,待戰後我必放你榮歸故里。”
麥揚恐少浪劍觸怒父親,忙道:“大帥賞罰分明,立下這樣的軍功,必要重賞你,你要什麼儘管說出來好了。”
麥長寧哈哈一笑,回頭問參軍官:“論制,少浪劍應授予幾等勳位。”參軍官早料到有此一問,心裡早已盤算好,他不慌不忙地答道:“斬首一級策軍勳一級,以此類推,少浪劍射殺超過一百二十名獸人,當授聖騎士!”
四下裡一陣驚呼,真龍朝共設勳階十二等,每等三階,共三十六階,一等一階循例會被皇帝冊封爲聖騎士,一戰而授聖騎士的,在真龍朝的歷史上只有寥寥幾位統帥和將軍,因爲位高權重,故而更容易建立奇功。一名士兵而直接授聖騎士,少浪劍當屬第一人。
麥長寧沉吟道:“聖騎士的名號唯有天子才能頒賜,這樣吧,我以持節都督道州軍政事的身份授你一等一階騎士的勳位。再上奏天子請授你聖騎士名號。按照國朝的制度,凡獲得勳位者即是國家功臣,可以減免稅負,獲得三等騎士以上勳位的人將由國家四季供養,具體到你這一等騎士,好處是,你這一戶的賦稅將永遠免除,每年公家還會給你三百斤米,三百斤面,三百斤粗谷,牛羊豬雞魚肉各一百斤,此外還有三十匹布,十匹絹,三十斤鹽和一百斤食油,足夠你們一家人一輩子生活無憂了。除此之外,我還要重用你爲我道州中軍親衛步軍敢戰都頭兼馬步軍弓箭教練。”
敢戰士是對軍中精銳的稱呼,能做敢戰士的都頭自是極大的榮耀,而能充當軍中弓箭教練也是對他能力的認可。
四下裡發出一片驚叫聲,人們紛紛投來欽羨的目光,以少浪劍的軍功授一等騎士順理成章,但經此
一戰而調任中軍親衛敢戰都頭就更令人羨慕了。中軍親衛是大都督的親兵,分步騎兩軍,每軍設都尉一人,都頭十人,個個都是大都督的心腹重將,軍中精銳,何況他還兼任着馬步軍弓箭教練,這個兼職的地位與都尉平級,等於是一步登天。
真龍朝,貴賤等級森嚴,平民從軍,混的最好的結果也就是個都頭,統領百人之軍,要想做到都尉一級至少得是世家豪門子弟,或者是權貴官宦人家出身,少浪劍的出色表現已經引起了衆人的關注,人們私下打聽,知道他是永安郡麥家的賓客,但論起出身其實很一般,麥長寧照顧自家人破格擢拔他這沒什麼,但任用寒門子弟做都尉一級的軍官就玩的有些過火了,雖然少浪劍立有奇功,但這也是壞了規矩,衆人各懷心思,不少人都等着看麥長寧的笑話呢。
麥家兄弟到底年輕不懂事,沒有看出這裡面的兇險,非但沒有諫阻,反而高興地嚷嚷說少浪劍將來的前途不可估量,說不定還能披紫袍掛金章了,那可就成了一段傳奇。
少浪劍不懂這些,也不在乎,他只是淡淡地答道:“我出身寒門,不懂軍事,也無意功名利祿,請大帥收回成命。”
這話引來了一片唏噓聲,
“這就有些不識擡舉了。”有人嘴上說道,心裡卻想這小子還算有自知之明。
“你懂什麼,人家這是以退爲進,跟大帥討價還價呢。”
“知足吧,一個寒門子弟還奢望什麼,捧這麼高已經是擡舉他了。”
“的確是有些狂傲,不過這傢伙箭確實射的不賴。”
“少都頭,大帥這是任免軍官,不是跟你商量,服從命令。”眼見父親的臉色有些難看,麥揚趕緊出來打圓場。一邊說一邊朝少浪劍擠眉弄眼,麥揚有點急,少浪劍這小子搞什麼名堂,這麼好的機會竟然還不要,真是的。
少浪劍道:“既是軍令,我遵命就是。”
他雖然不懂軍規,但從麥長寧的臉上卻能看出他的不快,這種場合下硬頂一位元帥,也的確有些不妥當,他暫時妥協了。
麥長寧滿意地點點頭,對麥揚說:“少浪劍暫且在你帳下聽命,職位先且不論,勳爵立即議定,獎功罰過乃爲將者的本分,不可偏廢。”麥揚應諾。這才解了這一場尷尬。
一場大勝過後,照例是要慶賀一番的,不識擡舉的寒門子弟並沒有影響大元帥的好心情,
慶典在大都督府舉行,殺了五百隻羊,五百頭豬,五百頭牛,用了十萬斤的麪粉烤制酥油餅。闔城百姓傾其所有,送來酒食,男子主動充當勞工,女子結隊前來慰問,載歌載舞,歡慶這場來自不易的勝利。
司空湖特意從輜重營趕了過來,少浪劍的大名一夜之間傳遍了道州城,讓司空湖又羨慕又恐懼,他面色沉重地找到少浪劍,低聲問道:“說好的咱們只是來混日子,你怎麼……你怎麼能大開殺戒呢,你不是說獸族和人族並無優劣好壞之分嗎?”
少浪劍淡淡一笑,因爲他的靈魂裡融入了那個苦難少年的記憶碎片,因此顯得面部肌肉略顯僵硬,這讓他不能隨意發笑,因爲笑的時候比哭還難看。
“你別忘了這是戰場,戰場上只有敵我,你死我活,我不殺人,他們就要殺我。對獸族包括獸人,我並無偏見,若非戰場相見,我倒是願意跟他們做朋友。”
“你的臉……”司空湖注意到幾天不見,少浪劍似換了一個人。
“日間熬製藥水,氣味太大,封閉五覺時不慎損傷了一處筋脈。”
這個解釋不甚高明,司空湖有些接受不了,少浪劍只得岔開話題。
“這兩天我想了很多,也許我們來這是個錯誤。”
“當然是個錯誤,要不我們今晚就離開?”
“現在還不成。”
“爲什麼。”
“做人做事總得有始有終。”
“嘻嘻,這話說的……未免迂腐了些。”
麥畑也從奇兵營趕了過來,白天那場大戰,他們奇兵營埋伏在城中,根本沒有上戰場,不過戰場的動態,他還是略知一二的,少浪劍一戰成名,這叫無心插柳柳成蔭,而他,本來是有心栽花的。
見面後,氣氛有些尷尬。
司空湖笑哈哈道:“聽說你們奇兵營此戰立功受獎的人數超過了一百,公子爺立了幾等功勳。”麥畑不好意思地笑笑:“慚愧,我這份功勳哪裡是自己掙的。”
少浪劍道:“蠻族、獸人都是兇蠻異族,不值得公子這樣的金枝玉葉冒險。”
麥畑道:“阿浪,你不要安慰我了,戰場上只有敵我,只有死活,哪有貴賤,我恨自己現在的身份,恨自己無能,恨自己連戰場都沒上卻竊據着別人的功勳……”
說到這,麥畑滿臉是淚,他是個驕傲的人,正直的人,受不得這樣的委屈。少浪劍拍了拍他的肩膀,安慰道:“這不是你的錯。”
這時鼓樂聲響起,慶功宴正式開始。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