少浪劍已經不知道殺了多少傀儡,他現在精神充沛,內丹穩固,刀法嫺熟,戰陣經驗無比豐富,按這個速度殺下去,他一個人能殲滅一支軍隊,但他知道這場仗他贏不了,他是人,不是神,無法殺滅數以百萬計的傀儡。
他們以量取勝,而數量似乎無窮盡,所以無法戰勝。
朱開的心也在滴血,追隨他的三千朱氏子弟已經所剩無幾,看着他們一個個倒下去,身爲統帥的他心已經變得像生鐵一樣硬,他現在只知殺戮,不顧其他,他的眼裡只有敵人的屍體,同伴的屍體,和尚未成爲屍體的自己以及手中的刀。
戰場形勢兇險萬端,瞬息萬變,沒有常勝將軍,也沒有不死的將軍,但他知道只要他胸中的那團鬱結不散的氣還在,他就要戰鬥下去,生命不止,奮鬥不息。
公野詵麾下的二十名金甲老將所向披靡,但他們是人,是五六十歲的老人,是人總有疲累的時候,老人更容易疲累。開戰之初,他們兇猛的像二十匹下山的小老虎,但現在他們比二十頭年邁的狗熊更熊,他們一個接一個地倒下去,不是死於敵人的刀鋒,而是心肺衰竭,體力不支而暴斃。
他們是被年齡擊敗了。
“丫頭,一炷香的時間到了吧。”
“到了。”衣巧含淚道,親眼目睹勇士一個個倒下,這種感覺實在糟透了。
“永夜之後很久沒下雨了吧。”
“很久了,一直沒下。”
“想看看下雨嗎?”
衣巧撲哧笑了出來:“您又不是龍王,還管得了下雨的事。”
老頭莞爾一笑,俏皮地眨眨眼睛,盤膝打坐,說道:“爲我護法,我變個戲法給你看。”
衣巧的淚水奪眶而出,她有一種不祥的預感,她明知道那是什麼,卻無力去阻止。她只是輕輕點頭,嗯了一聲。
“阿浪,我們快頂不住了,不知道老傢伙在墨跡什麼,一炷香的時間,實在太難了。”
少浪劍無言以對,三千軍馬殺傷十萬傀儡,戰績輝煌,但他們的敗局顯然還是不可避免。
他回頭望了眼河邊,黑乎乎的什麼都看不到,但十萬軍民不可能這麼快過河。
“我們得挺住。”他拍了拍朱開的肩膀
朱開吐了口氣,怪笑一聲:“無所謂,這麼多人都死了,爲何我就死不得?”
一陣冷風吹來,東南面黑霧瘮人,一支詭異的人馬自濃霧中走來。已經精疲力竭的戰士悚然而驚,幾乎要崩潰,正面的傀儡怎麼也殺不盡,而今又要腹背受敵。
即便是最不愛笑的人現在也笑了起來,這是死亡的獰笑。
“看吶,他們真看得起咱們,來了這麼多人給我們送葬。”
“可真是熱鬧啊。”
“爲什麼不吹吹打打,靜悄悄的算怎麼回事。”
“哈哈,你兒子又沒出錢,人家憑什麼吹吹打打,想得美。”
衆人正開着玩笑,忽然就聽到了鑼鼓和嗩吶的嗚咽。
“……真的吹吹打打了,可我沒兒子啊。”
“我有兒子,可我兒子才三歲,哪有錢給老子請吹鼓手。”
衆皆大驚失色。
少浪劍的臉上卻露出了喜色,他讓朱開約束部屬,獨自迎了上去。
慘霧之中有一支軍隊在行進,走在最前列的是旗手,其後是吹鼓手,其後是手持長槊的甲士。他們排列着整齊的隊列,邁着古怪的步伐,舉着真龍朝的軍旗。
“天啓侯,我來晚一步,你們還好嗎?”
“還好纔怪,你再晚來一步,我們就全軍覆沒了。”
蕭俛僵硬的臉上露出苦笑的神色:“大都督不允許發兵救援你們,我是私自出兵。”
少浪劍道:“我明白,能與蕭兄並肩赴死,是我的榮幸。”
得知來者是陰兵,衆皆大駭,一直聽說朝廷豢養着一支陰兵,用來對付邪祟之物,但誰也沒見過,一直都以爲是傳說,沒想到是真的。
這些陰兵看着跟人也差不多,衣甲兵器乃至旗幟都是一樣,黑夜裡看去除了臉色寡白,四肢略顯僵硬,實在跟人沒什麼兩樣。
“他們都是屍兵嗎?”
“不。”
“那他們是殭屍?”
“也不是。屍兵受控於人,跟傀儡差不多,殭屍憑本能行動,這是陰兵,他們有殭屍的身體,有類似人類的靈魂,能聽懂人發出的號令,甚至能自己琢磨一點事。他們的官長跟人一樣聰明,但比人少了一份詭詐,多了一份純真。”
“怪不得看上去傻乎乎,怪怪的,傳說他們是朝廷爲了應付永夜之劫建立的,許多官長都是原來的朝廷官員。”
少浪劍點頭,微笑道:“你說的不錯,這位蕭太守過去就是監察院的官員,他可是個有良心的陰朝官員喲。”
蕭俛現在是真龍陰朝三山郡太守,三山郡地近京洛,位置特殊,故而他這個太守同時兼任本郡團練鎮守使,麾下有一萬五千名陰兵。
京洛被圍,他幾次請求出兵解圍,都被頂頭上司駁回。
此番洛城大敗,十萬軍民被困河邊,他囚禁監軍,自作主張,率部援救。已經做了好了破釜沉舟的準備。
趁着傀儡尚未集結完畢,陰兵開始列陣,是那種古典笨拙的長槊方陣。
這種方陣在王朝時期
十分流行,長槊兵在前,盾牌手次之,弓弩手又次子,主將和輜重居中,全攻全守。但人族進入帝國時代後,這陣法便被拋棄,因爲他太古板,太方正,太追求浪漫完美,太缺少變化,已經難以適應人族之間越來越殘酷的戰爭需求。
但這陣法對付傀儡卻十分合適,因爲傀儡軍一樣古板而且缺少變化。
朱開也緊急集結殘餘,組成一支奇兵,列陣在陰兵主陣之側。
讓陰兵打主力,他們側翼掩殺,這個主張得到了蕭俛的認可。
十萬傀儡的敗亡並沒有嚇退帝君,又一支十萬人的傀儡大軍已集結完畢,排列成數百個方陣轟隆隆地推過來。
陰兵方陣裡鼓樂響了起來,是風笛的聲音,聽着慘兮兮的,但屍兵們卻聽的如癡如醉。
雙方的方陣平淡無奇地撞在了一起,卻迅速迸濺出激烈的火花。
陰兵對傀儡,都不知道疼痛和怯弱,都一樣的勇敢無畏。所不同的是陰兵的訓練更好,武技更高,裝備更精良,而且他們僵硬的身體也更能抗打擊,所以整體戰鬥力遠超傀儡。
一個方陣破滅了,另一個方陣迎面衝來。
傀儡軍最擅長的是人海戰術,車輪戰,以量取勝,以多欺少,他們最大的優勢是源源不竭的兵源。
第一支陰兵方陣被打殘了,他們終究是血肉之軀,吃不住傀儡的輪番砍剁。
“他們能做到以一敵十,可惜,他們只有五千兵馬。”
朱開粗略地估算了一下,便知道陰兵必敗。少浪劍不用估算也知道,面對數以百萬計的傀儡,任何軍隊都只有一個結局。
“看吶,東面又來了一支。”
東方地動山搖,的確來了一支人馬,而且可以判定不是傀儡,傀儡走路時步伐一致,雖然也能製造出地動山搖的效果,但不是這種動靜。
“是一支騎兵!”
來的果然是一支騎兵,但騎兵不是主力。
蘇振從馬上跳下來,示意副將趕緊把馬背上的裝備卸下來。
“皇帝天良發現,終於派來了援軍。”
朱開沒能高興一會兒,就泄氣了,來者不足百騎,根本就不是什麼援軍。他瞅了瞅正從馬上卸下來的大小箱籠:“什麼古怪。”
這些東西的確是有些古怪,它們的底盤是一個方形的鐵框,裝着八個鐵輪,約有一丈高,伸出十幾個樹杈樣的東西,樹杈的頂端留有切口,可以往上面裝鋒利的刀具。
“這究竟是什麼東西。”
“這是神匠府的鎮山之寶——八臂神將。”
神匠府擅於製造各式奇珍異寶,精巧如能飛行的金屬毒蜂,笨拙兇悍的人形傀儡武士,這個八臂神將實際跟人形傀儡武士差不多,他的身體分作五段,每一段都可以在機械的操縱下旋轉,帶動樹枝樣的觸手旋轉揮舞。
朱開嘿然一聲冷笑:“有這樣的好東西爲何不早拿出來,卻要我們在這拼死拼活。”
蘇振道:“此物造價高昂,工藝繁複,數量極少,它適宜街巷守衛,不擅於曠野進攻,今天也是實在沒辦法了,我才死馬當活馬。”
說話間二十臺八臂殺神組裝完畢,每一臺八臂神將都裝備有長短厚薄不等的三十七把鋼刀,這些刀乃博浪海精鋼鍛造,鋒利無匹,自上而下層層密佈,看着就瘮人。
副手拎來一隻黑色銅包角皮箱,蘇振和副手各取出一枚黃銅鑰匙,打開了箱子,將二十顆散發着黃澄澄熒光的石頭交給機關師傅。熒光石裝入八臂神將的體內後,機關師傅拉動機關,這二十頭鋼鐵怪獸轟然醒來。
吱吱嗚嗚,“樹枝上”的刀鋒急劇地旋轉起來,遠遠看去,只見一片寒光罩體,冷氣森然,直透人心。
循着預設好的軌道,這二十具殺神奮勇向前,奔着傀儡方陣去了。
一切神兵利器,在如山洪海嘯般的傀儡大軍面前終究是滄海一粟,二十臺八臂神將奮發神勇,殺敵過萬。
但在數以十萬計的傀儡大軍面前,它們還是敗了。
一敗塗地。
至少有四萬傀儡即將越過山崗,山崗的那邊是五六萬驚慌失措的軍民百姓,他們多數手無寸鐵,比傀儡更加虛弱。
“你們盡力了。”
少浪劍安慰沮喪的夥伴們,讓他們打起精神來。
蘇振強作鎮定,面部肌肉卻不停地抽搐抖動,他本以爲神匠府的大殺器能在此大顯神威,震懾羣雄,卻沒想到敗的如此慘烈。
蕭俛更是面色沉重,雖然都是私自出兵,但他的結局只會比蘇振更悽慘。
蘇振顯然是帶着任務來的,神匠府的新發明需要實戰檢驗,這裡就是最合適的地方。這種東西在曠野上所起作用有限,但在狹窄的街道上一定所向無敵。
特別是在一些特定的場所,譬如九重宮的某道宮門。
而蕭俛這次回去一定會受到嚴厲的制裁,屍人是介於人和殭屍之間的一種特殊存在,不知痛癢,但一定會有一種手段讓他們生不如死。
“現在全看老頭子的了。”
少浪劍望着空落落的戰場,徐徐吐出一口濁氣。
……
烏雲正在天空集聚,天空的中央出現了一點亮光,那是風雲急速旋轉後產生的光。漫天的烏雲圍繞着那點光開始急速旋轉,越轉越快,快的耀眼,快的要
撕破黑暗放出光明。
“老頭要做法了,快撤,快撤。”
久違的光出現在頭頂時,很多人感到不適,他們在黑暗中太久,現在懼怕光就像當初懼怕黑暗一樣。
傀儡的隊伍裡發出驚恐的嚎叫,他們對光可不僅僅是不適應,而是絕對的恐懼。蝕蟯蟲一個個爆裂,大批大批的傀儡戰士化爲雕塑,立在當地不能動了。
若是這光能永久持續下去,這場勝利必定是屬於人族的。
但老頭枯朽的身體已不能再支撐。
光,一晃即逝,唯剩烏雲還在凝聚,還在旋轉。
“快走。”
少浪劍也意識到了危險,招呼朱開快走。
二人只是剛剛轉身,一股強悍無比的風暴自天而降,轟然橫掃了大地。
所有的一切,不管人、物、傀儡還是邪靈,統統被拋上天空,遵循命運之手在旋轉,碰撞,成爲血肉,變成死亡。
少浪劍單手插入一塊巨石,另一隻手抓住朱開才使二人免於被風暴吞噬。
這風暴圍着山崗畫了一個完美的圓圈,被少浪劍、朱開、二十金甲將軍和三千將士阻擊於此的數萬傀儡被席捲一空。
圓圈合閉之時,風暴停了,漫天下起了殭屍雨。
那份壯觀,讓少浪劍和朱開心驚膽寒。
兩個倖存者只能抱頭竄逃。
衣巧跪了下去,她不用問也知道,老人走了,他用最後的生命給自己表演了一場超級豪華的節目。
她輕撫老人的面頰,忽然發現他是含笑死去的,眼睛早已安詳地閉上。
少浪劍和朱開也看到了老人安詳的表情。
“召神術玄妙至此,若世上多幾個人懂得此術,何愁邪靈作祟。”
“只可惜大昌法難後造像術也徹底衰敗了。”
三人列成一排,向盤膝坐化的前輩鞠躬三次,然後奔向河邊。
洛城正舉行盛大的帝君入城儀式,數百萬傀儡列陣北城外,軍威雄壯之極,城南的這場小規模的失敗絲毫沒有影響他們的興致。
這場慘勝爲十萬人贏得了生命。
……
少浪劍和衣巧是最後一批撤離人員,望着狼藉的河邊,望着遠處驚鼓震天,歌聲嘹亮的洛城,二人對視一陣苦笑。
公野越鑿沉幾乎所有的艦船,在有限的日子裡他不會反攻,這些船毫無用處。
少浪劍知道天門關已經失陷,一支傀儡遠征軍越過中州突襲了那裡,現在肯定已經站穩了腳跟,大軍由天門關撤入炎州是沒有希望了。
不過江南還是一塊無主之地,以公野望的威望,在那裡一定會有一番作爲。
他將意思完整地表達了出來,但公野父子卻疑慮重重,遲遲不肯表態。他們或者被這一場慘敗嚇壞了,應該給他們必要的調整時間。
“現在怎麼辦?”
衣巧要回山覆命,司空湖不想待在軍營,少浪劍也是。
“回京休息兩天,靜觀其變。”
中京城裡現在一片肅殺,洛城已失,犄角之勢已去,這裡很快即將成爲孤城。趁着現在還有一線生機,大批的權貴百姓正在外逃。
去洪州,去海州,去江南,去一切能去的地方……
這一定是柏氏朝廷所樂見的,因爲中京城的九座城門中有四座是敞開的,任由軍民百姓出入。
“看來他們已經完全放棄了,你說他們會不會混在人羣裡已經跑了?”
“跑?往哪跑,各個入海口都已經被鮫人佔據,去不得海外,難道去洪州?洪州能守的住嗎?去海州,海州又能守得住嗎?還是去江南,去哪都是喪家之犬,所以他們不會走。”
“不走,能行嗎?洛城尚且不保,中京城如何守的住?”
“你別忘了雲臺司煉製的那些屍兵,迄今爲止,他們幾乎沒有動用?”
司空湖目瞪口呆,看來柏氏皇族並沒有被突如其來的大災難嚇垮,他們像一個老練的獵手正安靜地潛伏在暗處,等待獵物露出破綻,再給予致命一擊。
“你是說……”
“中京城很快就會成爲屍兵的天下,三十萬屍兵,能對抗多少傀儡。”
“我看可以對付很多,但屍兵雖然不吃糧食,維護起來也並不容易,若柏氏皇族被困在此處,又怎麼維持?”
“你忘了蕭俛和他的陰兵。”
“陰兵。”司空湖像是吃飯被噎着了,愣怔半晌無語。
一切都在柏氏家族的算計之中,天降永夜,是所有人的災難,但他們家除外。
“怪不得人家能當皇帝,統治中土三百年,果然是有獨到之處。”
“那是,經此劫難之後,他們的統治很可能將再持續三百年。”
“何止三百年,我看三千年都有可能!唉,不對,你這意思是說永夜終將會過去,爲什麼?”
“爲什麼,爲什麼你要問我爲什麼,爲什麼你不問爲什麼會有永夜。”
“人不敬神纔會有永夜之劫,大夥都這麼說。”
“人在神的眼裡草芥不如,我們已經受到了懲處,神爲何還不肯放過我們?”
“是啊,爲什麼呢?唉,到家了。咦,怎麼大門是開着的?不好!咱家進賊了。”司空湖一聲慘叫,瘋子一般衝進了天啓侯府。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