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個世界,萬物皆有生命,死後皆有靈魂。”這是菩提長老說的第一句話,“我現在要說的,是一段塵封許久的歷史,你請聽好。”
“每個世界都有主宰。這片大地,就曾有過兩個主宰。一個叫人類,一個叫大地。人類因其與生俱來的高智慧和能力,理所當然佔據着食物鏈的頂端位置,統治生命世界千餘年;但萬物有始必有終,所有生命都有其盡頭,無論人或物,每當一個生命走到了盡頭,他在這世上的存在形態就會消失,卻並不意味着他從此徹底離開了這個世界。生命有無窮形態,一個人或物死了,朽了,只能說他走完了生命的第一種形態,接着他便如同嬰孩降生一樣,重新開始他的第二種生命形態。爲使你明白,我先將這種形態稱作‘靈魂’。在第二種形態裡,大地成爲主宰。大地是所有靈魂的依靠,每個人或物死後,靈魂誕生,就與大地簽署了協議,靈魂不得跨越生命界限,大地則許以他們無盡的空間自由。所以,大地存在的時候,生命的第一階段與第二階段向來井水不犯河水,大家相安無事,活着的時候,盡情體驗生命的美好,逝去之後,則享受無盡的自由。那個時候,天下太平,世間萬物一切都按造物主定下的規律行進。直到有一天,大地無意間聽到了造物主的聲音,從此一切都變了,而這一切的源頭,均始於一個人······”
孤鴻瞪大雙眼,神情呆滯。彷彿聽的不是一段歷史,而是一段荒誕怪異的神話傳說。
“大地本不該睡的,因爲他自誕生以來,就沒合過雙眼,他根本不知道自己有沒有眼睛,所有也不明白他掌管的那千百萬靈魂,額頭下那雙亮晶晶的東西,爲什麼會合起來?他早就留意到這個奇怪現象了,只是一直沒放在心上。他一直是個很溫和,很知足,同時也很規矩的一個生靈,因爲造物主把他造就出來,本就限定了這個模樣。有一天,他接見一個新靈魂,這個靈魂生前沒有煊赫的身份,沒有值得炫耀的財富,也沒有過人的技藝。如此平庸,何以要他親自接見?原來,這個人,是生命第一階段,活得最快樂的人!
大地很高興,問這個靈魂,‘千百萬年來,我見過數不盡的人,可以說,什麼人都見過,唯獨沒見過真正一生快樂的人,我很好奇,你是怎麼做到的?’
‘敬愛的大地,’靈魂笑答,‘我生於一個探險之家,我對我那世界的一切都充滿好奇,常常感嘆爲何這世界會如此美妙。爲何陽光會這麼燦爛,爲何鳥兒可以在天上飛,魚兒可以水中游;爲何夏天的蟬可以肆意鳴叫,樹兒可以吸收陽光,蝙蝠可以倒掛着睡覺;爲何高處的山總有煙雲繚繞,爲何地下的海總是深不見底,爲何只有站在山巔,才能看得遙遠,爲何只有躺在草原,才能感受到天的遼闊?我的一生,無時無刻不在享受這個世界,去探索,去體驗,我每天力求做不一樣的事,去不一樣的地方,見不一樣的人,過不一樣的人生,我要活在這個世界,而不是在某個世界角落裡活着。’
大地聽得皺起了眉,‘探索我,就是你快樂的原因?’
‘是的。’靈魂答,‘活着的時候不知,現在才明白,原來我生前爲之而活的大地,竟是我死後的歸宿,或許這就是我們常說的,冥冥之中,自有天數。告訴我,大地,你可知自己的前生和來世?’
大地搖頭,‘這得去問造物主了。’
靈魂好奇,‘造物主?他存在?他在哪?’
大地笑道。‘我不知,我沒見過,但他必定存在,萬事萬物都得遵照他的意思運轉。例如,他規定了人的生命第一階段只有百年左右,人就絕無可能活到兩百年,他規定了生,規定了死,所以每個人生來,就註定有死的一天。這個大軌跡,只要走不偏,軌跡之內,隨你怎麼活。’
靈魂點頭,又好奇,‘大地,你說你沒見造物主,或許是因爲你沒有眼睛。’
大地不服,‘我有眼睛!’
靈魂問,‘眼睛在哪兒?’
大地嘟囔,‘我······我不知道,但我確有眼睛,明亮的眼睛,因爲我不僅看得見你,還看得見生,看得見死,看得見所有。’
靈魂沉思,‘沒有眼也能視物?或許是我舊的認知太狹隘,需要重新學習,像嬰孩一樣重新開始。大地,你是否不用嘴,也能發話,不用鼻子,也能呼吸?’
大地笑,‘你已是生命第二階段的人了,確實要摒棄舊知識,學習新知識,我不知眼睛爲何物,我能視物,我不知嘴爲何物,我能發聲,我不知鼻子何物,呼吸何物,因爲我不需要。’
靈魂又好奇,‘大地,你需不需要睡覺?會不會做夢?’
大地問。‘睡覺爲何物?夢爲何物?’
靈魂答,‘拿我人來說,我們只要閉上眼睛,就什麼也看不見,眼中一片黑暗,時間一長,我們會在這片黑暗裡逗留一段時間,期間,我們會見到許多多姿多彩,不一樣的人或物,情與事,就像去到了另一個世界,這個世界,萬事皆有可能,我們稱之爲‘夢’。夢是我們閉上雙眼唯一能看到的東西。我們閉上雙眼,就能睡覺,只有睡覺,才能做夢。’
大地驚歎,‘這個叫夢的東西,想來十分美妙,人能從一個世界去到另一個世界的體驗,總是相當美好的。’
靈魂也笑道,‘可或許是造物主的規定,夢雖美好,卻十分短暫,人絕無辦法長時間停留在美夢中。大地,是否所有美好的東西,總特別易逝?’
大地答,‘嗯,用你們的話說,只有意識到事物的美好和短暫,人才會懂得珍惜,不是麼?’
靈魂點頭,‘人們常說,快樂的時光總是過得飛快,想來人只有在快樂時,纔會意識到時光的短暫,人的一生只有快樂之極時,纔會感慨生命之短,纔有貪戀紅塵不欲脫之說。’
大地笑,‘可我看到的卻是,所有人都知生命美好,卻鮮有人願意承認它很短暫。’
靈魂嘆,‘或許是他們都活得太痛苦了罷!’
大地笑而不語。他已許久,沒有這樣愉快的談話了。
半晌,這個快樂的靈魂忽然問道,‘大地,你快樂嗎?’
大地沉吟不語,顯然,他從未想過這種問題,自誕生以來,年長日久,他看盡人世間的百年滄桑,積攢了用不完的智慧,卻唯獨對自己,知之甚少。
良久,才道,‘我不知道。’
靈魂笑道,‘大地,獲取快樂其實非常簡單,只要做一件自己從未試過,卻又非常想做的事,你就會體驗到快樂了。例如,你爲何不試着閉上眼,睡一覺?’
大地笑,‘我沒有眼。’
靈魂道,‘閉上眼是爲了不看,這個世界你都看了千百年,難道你就不想知道,不看一時半會兒,會怎麼樣麼?你難道不想體驗體驗,眼前一片黑暗,是什麼滋味?’
大地沉吟,靈魂笑退。
靈魂走了之後,大地卻陷入了極度苦惱之中。靈魂的話一直縈繞耳際,久久不散。
看了千百年,不看一下又何妨?
黑暗,他當然見過黑暗,可那是不可控的黑暗,太陽一下山,全世界一片黑暗,他不願看也不行。靈魂者所說的是,眼睛一閉,就能得到一片黑暗!他要的是那種呼之即來的黑暗。
他開始愁眉苦臉,他想知道自己的‘眼睛’在哪兒。如何才能睡一覺,甚至做一個從未做過的夢?
當人一旦決心去做某件事的時候,他總能想到辦法。何況第二生命階段的主宰,大地呢?
大地原來是可以睡覺的。只因他記得,造物主第一次把他造出來時曾千叮囑萬囑咐:幫我看住這個世界,不許偷懶。
他是從未想過要違拗這個叮囑,千百年,爲了造物主一句話,他甚至連眼睛也不曾眨過半眨,時間太過漫長,漫長得以至於忘記了他原本可以隨時擁有的黑暗。他本就是個盡忠職守的好大地,不然世界何來這太平?
大地終於想起,只要它願意,他是可以隨時不理會這個世界的。他戰戰兢兢,忐忑不安,同時又極度興奮與期待。
他打了個盹,將全世界置之不理。
然後,他聽到了造物主的聲音。原來,有些東西,只有閉上眼才能見到,才能聽到。他見到了自己的‘生父’。哪怕這生父,只是黑暗中的一把聲音。這聲音一開口,他便認出來了。
誰會忘記清晨醒來,聽到的第一把聲音?
造物主像是正與誰說着話:‘是時候了麼?怎麼幾千年時間短似一眨眼?’
另一把聲音道,‘那是因爲你太鍾愛人的生命了。早知如此,當初就該許給他們幾萬年的生命長度。如今時間快到,人類也快滅亡了吧。’
造物主嘆息,‘真的不能再延長了嗎?’
另一聲音道,‘作爲萬物之主,你應該知道,萬事萬物的發展,都必然經由孕育,萌芽,發展,壯大,鼎盛,衰弱,滅亡這幾個階段,你當初設定,人類必須在萬年之前過完整個生命流程,如今人類的發展也正合軌跡,幾百年後,他們將會以一場空前規模的戰爭,實現自我滅亡,好騰出空間,讓新生命出現。早就計劃好的事,有什麼好憂愁的?再說,你不是早爲他們,準備了第二種形態嗎?靈魂既然可以保留其生前所有思想,就讓他當做人類的遺產繼續存活萬萬年。’
造物主最終妥協,‘好吧,既然初衷如此,當不必改。只是人類滅亡後,你準備讓何種生命形態來傳承人的地位?畢竟那個世界需要有主宰,替我們打理一切。我覺得,人類這些年,做的不錯。’
另一聲音答道,‘早想妥了,以前強者當道,這次人類滅亡後,我要給個機會,讓弱者翻身。’
造物主笑道,‘想法不錯。如何實施?’
那聲音笑了笑,‘實施過程,簡單至極,我早已籌備。’
造物主道,‘能否透露?’
那聲音道,‘你早已知,何必裝瘋賣傻!’
造物主朗笑起來,‘若非見到一個快活人,我也看不透你的計劃。’
那聲音也笑了。
造物主繼續道,‘當然,他死後肩負重任,生前理當讓他活得快樂。’
那聲音道,‘想來時間剛剛好,大地是否已在聽我們講話。大地?大地?’
造物主笑,‘他當然有聽,只不過他只會當這一切是個夢。你計劃第二步,就是讓大地喜歡上做夢,以至沉迷不願醒。’
那聲音道,‘正是。’
造物主笑道,‘那你得預備一個又美又長的夢了。’
‘哈哈哈哈——’
兩人的笑聲中,大地醒了。
上述一切,均是大地一夢醒後,興奮異常,對我們地表萬物說的。因爲他是這世界上,唯一一個聽到過造物主聲音的生靈。我們也不知他說的,到底是真,還是假,也不知該不該信他。
他說自己未來某一天,會沉沉睡去,去做一個又美又長的夢。夢醒後,會一一與我們分享。
後來時光飛逝,轉眼便過了幾百年。大地所說,人類會有一場自我毀滅的大戰爭,原來竟是真的!
那一場好殺,所有人類,集結在一片無邊無際大草原上,用盡最先進的武器,展開大廝殺。數不勝數的人在戰爭中結束了他生命的第一形態,紛紛進入第二形態——靈魂。我們這些生物都在想,那個時候,全世界最忙的,肯定是大地了。幾乎每一刻,都有難以計數的人到他那個世界報到,就算他有三頭六臂,也絕對忙不過來。
然而,最可怕的事,居然也在那刻發生,這件事叫他們明白,原來世上真有造物主,真有命中註定一說。
大地在世界最需要他的時候,他卻沉沉睡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