誅靈兒佔山爲王,自封“逍遙王”,手下六百一十八人,統稱“逍遙軍”,取“逃出生天,自在逍遙”之意。
老瞎子爲軍師,其餘三十重罪犯大小將軍。大夥一起約定了軍中紀律,行爲規範,德行操守,日夜商議起事事宜。又因軍中大小將軍,莫不是當年國內數得出的人物,他們重出江湖,自然還能覓得些殘餘舊部,加加湊湊,又湊到了三百號人,逍遙軍陡然壯大,由六百一十八人增至九百三十二。老瞎子將預言詩與他們說了,又叫他們見識了逍遙王乾坤刀的威力,是以那些新人,無不心悅誠服,爭相效忠。
誅靈兒的逍遙軍,班底本就不錯,上至將軍下至士卒,誰都有一套看家本領。這些看起來像烏合之衆的莽夫,在老瞎子嚴明軍紀的約束,和大小將軍的嚴苛操練下,不出數日,已軍容肅穆,威風初現。
他們想來真是打定主意要大幹一場呢。
他們佔據的山嶺,地理位置十分奇特,由軍中一位曾經的煊赫人物引來,乃是他當年用來藏納珠寶金銀的所在。但看這座山嶺,遠遠觀去,與平常山嶺並無二樣,但卻因其山周圍,長滿了一些絕無僅有的,名叫“見風使舵”的奇花異樹,其名見風使舵也,真真乃因勢利導,一日二十四時辰,花樹形狀顏色,時時在變,倏高倏低,倏粗倏細,倏繁倏疏,時而參天而上,時而縮入微塵,顏色更是千變萬化,奼紫嫣紅,叫人眼花繚亂。只是這樣一處好地方,無數人在山前經過,卻鮮有人發現得了它。
誅靈兒與他的逍遙軍藉此山嶺,休養整頓,朝夕操練,好不太平。起初還有魔族士兵,在四周巡查,每每擦肩而過,化險爲夷。大夥都由衷讚歎這個好地方。
軍士日夜操練,將軍中,恰好不少獄前是戎馬出身的人物,期間演練戰術,講解兵法精義,排兵佈陣,都是信手拈來的活兒。他們的逍遙王,則時常一人,拿着乾坤刀,于山澗林地,或盤膝靜坐,或舞刀練藝,三十二將軍高手雲集,誅靈兒卻也真是天縱奇才,在他們輪流指點和切磋下,短短時間,武藝進展神速。同時軍師老瞎子雄韜偉略,博古通今,與他日夜促膝,更是受益匪淺,學識膽識,神采氣度,與進山前早已大不相同。
一切井然有序進行着,唯獨何時出山,仍未有定數。老瞎子之言,時機未到。只督促大家靜下心,做好自己本分。直到有一天,演練完戰術後,各將軍清點人數時,九百三十二人少了一人!這事非同小可,要知道他們既上了這條船,吃了第一口飯,就是共生共死,苦難同當的了。如今忽然少一人,大家都忍不住猜疑起來。尤其剛收到風聲,說那邊已派出大人物,要對他們不利。
逍遙王召集衆將士,一言不發地瞧着他們,忽然往天際斬了一刀。天際隆隆,下面人仰頭一看,但見澄明如洗的天空,隱隱有道凹痕,不停地凹陷下去,周邊的白雲則不斷靠攏過來,乾坤一刀,威力之大,可想而知。
他想說的話,盡在這一刀之中。一刀過後,他神色從容,與大小將軍點了點頭,便自顧向山澗走去。自此軍中再無猜疑憂慮之心。
三天後,老瞎子誅靈兒正在河間議事。忽聞一聲大喊,誅靈兒即刻拉起老瞎子,幾個騰躍,便來到軍士操練的山腹,卻是一小衆分隊,三十人左右,全然蹲在一起,在地上刨土。
“你們做什麼!”誅靈兒喝道。
他們一驚,擡頭看見是大王與軍師,俱是一喜,紛紛指着腳下刨的坑,七嘴八舌道:“大王,方纔有位手足,被地‘吞’了進去。”
“荒謬!”誅靈兒叱了他一句,“地怎會吞人?”
“真的!剛纔我們練罷,打這經過,身後那位手足忽然驚叫一聲,大夥轉身看時,地上只見他一顆頭,不斷下陷。我們撲過去時,他已被‘吞 ’了進去,所有才紛紛刨地,想把他拉出來。”
聽完敘述,誅靈兒走到小坑邊,倏地擊出一拳。小坑立即又凹陷了六尺左右。士兵們圍過去,瞧瞧裡邊人的死活。可他們跳下去,看了陣又挖了陣,仍不見手足蹤影。
正驚詫莫名,衆說紛紜之際。山林又奔出一小隊士兵,爲首的將軍神色匆匆來到誅靈兒跟前,道:“大王,我們剛纔在樹林裡發現一堵異常奇怪的石壁,像竹筍一樣拔地而起,橫在林間,壁上異芒閃爍,不知有什麼鬼怪。”
誅靈兒碰了碰老瞎子肩膀,他們來到將軍所說的樹林,早有幾位留守的士兵奔來,驚慌道:“大王,將軍,石壁有些怪!”他一邊說,一邊引大家到石壁一側,誅靈兒定睛看去,這堵石壁,呈土黃色,約有六丈長,三尺寬,兩丈高,壁面光滑平整,略有光澤。大家順着士兵指尖看去,均“嗚”了聲,齊齊瞪大雙眼,現出難以相信的神情。
石壁的右上角,光滑平面上有兩張人臉似的東西凸顯而出,張嘴瞪眼,面部表情由於過度驚恐而扭曲變形。
“他——”身後一士兵指着凸臉道,“他就是方纔失蹤的手足。”他一番話,頓時引起共鳴,又有人指着另一張臉呼道:“那不是上次失蹤的兄弟嗎?”
大家不一而同地陷入靜默。都靜靜看着,誰也想不出個所以然來。
又見一隊士兵自遠處跑來,當前那位,正是發現此山的煊赫人物,只見他三步並兩步,人未到,聲音已傳來了:“大王,您和軍師最好過來看看。”他說着,發現了石壁,更看見了壁上的異象。他咬了咬牙,以更堅定的神情看着誅靈兒,好像說:“更應該來看一看!”
誅靈兒神情凝重地跟他翻了兩座小山嶺,最後去到一處荒草遍佈的山腳。他指着山邊一角,有幾名士兵守在那裡:“剛纔我們經過時,那裡突然震動了下,接着泥石剝落,一塊山岩袒露出來,上面竟刻有五個大字。”
“翡—翠—臥—龍—崗?”誅靈兒走近一看,果然由上至下,刻着這幾個字,像標識一樣杵在路邊。
老瞎子聽得誅靈兒念,臉色忽然緊張起來。他伸手向前摸去,問道:“念什麼?五個字念什麼?”
“翡翠臥龍崗。”那將軍重複一遍。老瞎子也已摸到山前,摸到了最下方的“崗”字。他像撫摸一件極其危險的寶物似的,摸一下,沉吟一下,又細聲嘟囔了些不知什麼話。
“大王,”他忽然說,“這次來對付我們的人,非同小可啊。”
“你說!”誅靈兒道。
“我老瞎子在地牢呆了大半輩子,消息一向靈通。據說這國家,許久以前曾選出過十大頂尖高手,其中有位叫‘翡翠龍’,不知在座可有聽過?”
“翡翠龍?”衆人當中,立時有人失聲道。
“聽說此人有手好神通,最善移山倒海,生龍造鳳之術。不知真假。”
“老瞎子——嗯,抱歉!”那將軍一時心急,把軍師名號叫了出來,“你想說這些怪事,都是翡翠龍搞的鬼?”
老瞎子說:“他神通如何,到底無人見過,我只聽翡翠臥龍,有感而生罷了。大王,您怎麼看?”
誅靈兒臉色忽然一變,趨前喝道:“什麼人?”他聲音渾厚,順風蕩向遠方。大家隨他一齊往前看。
許久,天際竟真的傳來了迴響,那是一把笑聲,從四面八方飄來。
“乾坤刀殺氣,當真驚世駭俗。”
“你就是翡翠龍!”誅靈兒大聲道,拿出了乾坤刀。將士們紛紛遠避。
天空沉寂了一會兒,才道:“翡翠臥龍崗,石壁坐上觀。龍在地中游,且看人遭殃。誅靈兒,我要看看,你們有什麼能耐出得了此山!”
誅靈兒大怒,提刀掠至山林上空,眼神四處橫掃,整座“見風使舵”山的景象,頓時黯淡了下去。
“老先生,召集所有將士,替我護法,我要會會這個人!”
他說完,揮刀將那塊“翡翠臥龍崗”石巖砍成了粉碎。然後飛去了另一個山頭,正要叫林間橫亙石壁化作粉塵之時,石壁上的人臉突然活了過來,紛紛喊道:“大王,饒命!”
誅靈兒大驚,但見壁上兩位手足,原來竟未死,只是不知如何深陷壁中,掙扎不得。
“你們怎麼樣?”他收斂了幾分殺氣。
“大······大王,好難······難受。”兩似泥塑的臉面目猙獰地說。忽然,兩張人臉中間的空隙,陡生異光,石壁旋動,竟又生出一張人臉!
這時,翡翠龍的笑聲又響了起來:“誅靈兒,這座‘見風使舵’山已被我換成了‘翡翠臥龍山’。山下有神龍,七日前種下龍種,前日成形,今日甦醒,每日啖食三人,添豐羽翼,三十日,或胎死腹中,或破土而出。你這幫兄弟,三十日後是生是死,全系你一人身上。哈哈!”
誅靈兒拔地而起,持刀往山林的盡頭掠去。
“區區山嶺,就能困得住我了?”他心道。他飛馳縱橫,一直飛到天黑,也飛不出這座山林。最後他定在空中,翡翠龍的聲音才說:
“還未醒悟麼?我耗時十天佈下的陣法,豈容你說破就破的?我看你不妨想想辦法,找出地下神龍的藏身之所,或許有一線生機。對了——”他提醒道,“明日不知是誰,會成爲祭龍之祀呢?”
誅靈兒冷靜下來了。他到底年少,容易衝動。翡翠龍的話也真的點醒了他。與其一個人再此瞎轉,不如回去跟大家商量辦法。他咬咬牙,原路返回。
回到軍中,弟兄們仍舊像往常一樣,各自做自己的事,沒有一點慌亂。他知道這定是老先生的功勞。
“大家,”他老實道:“我們被困住了。”他將翡翠龍的話一五一十說了出來。
“我們只有三十天,”他說,“我若無法打敗他,你們都會像那張張人臉一樣,嵌在石壁上!”
衆將軍都不言語,老瞎子等他說完,只問:“大王,還記得預言嗎?”
誅靈兒滿腔憤懣,此時忽的一怔。眼巴巴盯着他。
“乾坤顛倒日月移,又見新陽換舊陽。我們還未實現後兩句詩,怎會輕易遭殃呢?別忘了,你是預言之子,自然有預言之子的力量,我們只管追隨你。”
誅靈兒又是一怔。
“不錯!”一位將軍說,“我們這些人,此時誰要出了這座山,離開了你的庇護,結果都只有死路一條。”
又一小將軍道,“我十二年前已經死了,從未奢望有今日。”
“大王,您儘管鬥那惡龍去,有用得上我們的地方,儘管差遣。”
他望着他們,眼中大放光芒:“好!有你們支持,我誅靈兒就算死,也不會叫你們死在這裡!”
翌日清晨,他早早選了處視角最好的地方,躍上樹端。橫託着刀,眼神凌厲無比地打量着四方。
“很好!”翡翠龍的聲音在耳邊響起,“你似乎找到了訣竅。”
誅靈兒屏氣斂息,凝神感受環境的變化。他再也聽不到別的什麼聲音了。
他動了動手,刀尖上的殺氣就像東方的日光一樣,柔柔地傾瀉下來。
日出東方,山林的將士開始活動了。他的氣息亦漸漸在地表鋪散開去,就像母親的手,輕輕撫摸着她的孩子,感受孩子的吹彈肌膚,感受肌膚下方的血脈流動。他感受着,刀氣不斷涌出,只要他願意,他可輕而易舉殺死氣息內的任何一個人。
一聲驚呼,突然從遠處的山澗傳來。
他皺了皺眉,身體未動,因爲他已感知到了神龍的氣息,那是多麼縹緲的一瞬啊。它在東邊做案,頃刻間就已逃向了西邊。他告訴自己,越是這樣,就越要沉住氣。他的氣息,愈加廣泛、沉穩地伸向大地。
地底神龍。他心想,此刻已潛伏不動了吧。
正午時分,他仍然巋然不動地立在樹尖。卻已汗流浹背——他快堅持不住了。
一上午的專注,任誰也吃不消,況且他還要梳理、摸索地上地下的某些氣息。
他託刀的手臂這時已痠痛無比了,身似有萬千蟻咬。
翡翠龍說:“你這樣做,就算給你找到神龍又怎樣?”誅靈兒一個疏神,地底有股氣息倏然移動,自南側山澗,迅速移往西側,就此不動了。
他驚呼一聲,擡刀掠往南側山澗。
“怎麼樣!”他到那兒時,已有不少人聚在一條河流旁,或唉聲嘆息,或義憤填膺。
“大王,兄弟們在此喝水時,河下陡然掀起兩股水浪,把兩位手足捲了進去,就再無聲息了!”
“大王——”早有軍中探子快步奔來,氣急敗壞地說:“壁上······壁上又多了三張人臉!”
誅靈兒將刀舞了兩下。駭得旁邊手足,紛紛趴地避卻。
“翡翠龍!”他大喊。
俄頃,山林盪漾起一陣得意的笑聲:“神龍見首不見尾,石壁花謝又花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