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慕怎麼也想不到,他的仕途竟會如此順利。
他很快就以虎威將軍的身份,出現在了流火映天城的議事大廳上。或許是近段時間發生在自己身上的事情太多,以至疏於世事,因此當聽到服罪宮和誅靈兒的事時,他着實吃了一驚。
“秦慕,你怎麼搞的?”戰魂王瞧着他,不滿地問,“這麼大的事,難道一點風聲收不到?”
秦慕尷尬地笑了笑。
阿康話:“或是秦兄弟初來乍到,還不瞭解這邊作風,依我看,他可能連探子都沒有吧。”
戰魂王望向秦慕:“是麼?”
秦慕低頭道:“慚愧。”
戰魂王嘆了口氣,繼而轉向其餘將軍:“接到上頭最新指示,主上對服罪宮一事已作了決斷。這次圍剿誅靈兒,我們又只有唱配角的份兒了。翡翠龍大人,會親自出馬。”
“翡······翡翠龍?”黃雀內心一顫。
“嗯,”戰魂王指了指他身旁椅子,說,“很遺憾,前一刻他還坐在這裡。”
阿康皺着眉頭問:“他可說要我們如何配合?”
“沒有,”戰魂王說,“他只交代,未經他允許,任何人不得去招惹誅靈兒。”
“就這樣?”
“就這樣。”
“那我們······”
“我們另有要事,”戰魂王道,“虎威將軍此刻均已在回程的路上,他們回來後,主上要召集所有人商議大事。”
庭下將軍都不回話了,或許心裡已經猜着。
已成廢墟的服罪宮,只有龍得開一人。他身上褐袍已然脫下,扔到了一邊。此刻他正站在清晨的陽光下,打量着如何將眼前一尊尚未完全損毀的石獸復原歸樣。
他聽見身後傳來石頭摔碎的聲音。他回頭,在刺目陽光下眯着眼,看見大門的方向,有個朦朧的褐色身影,高高舉起一塊攔路的碎石,輕手丟到了一旁。
那人走到他跟前,眼睛環視四周,嘴裡嘟嘟囔囔地說:“這麼成這樣子了?”
龍得開瞧着他,神情有些複雜:“不意外吧,對你來說?”
那人自袖袍伸出一隻白手,攏在眉梢遮了遮陽光:“不意外。我早就料到會有這一天。只是沒想到這麼快。”
“白手,”龍得開說,“現在我們羣龍無首。”
“你應該跟主上說。”
“難道你一點沒想過要做些什麼?”
“我沒空。”白手直接說。
“那你回來做甚麼?”龍得開不悅道。
“看看。”他說,“其他人呢?”
“找工匠的找工匠,找物資的找物資,死的死,養傷的養傷。”龍得開回答說。
“這樣啊,”白手皺了皺眉,又看向他,“罪犯全跑啦?”
龍得開聳聳肩:“一個不剩。”
“可有他們行蹤?”
“沒有。也管不了了。”
“誰管?”
“翡翠龍。”
“翡翠龍,他來過?”
“前一刻還在。”
“說什麼了?”
“我們不能羣龍無首。”
“他有什麼建議?”
“白手或龍得開。就這樣。”
“你什麼意思?”
“你知道,我向來不與你爭。”
“龍得開,”白手說,“十人之中,我只服你。”
“爲什麼?明明你最合適。”龍得開推讓道。
“我只懂辦事,不懂叫人辦事。”白手說,彷彿事情就這麼定了似的。
“你又要走?”龍得開見他轉身朝向大門。
白手點點頭:“抓不到阿木郎,誓不罷休。”
“可要我幫忙?”龍得開說,“你我聯手,很少有人逃得掉。”
“不,這次不一樣。”白手謝了他的好意,“他很不一般。你還是不要牽扯進來。就這樣吧。”他揮了揮手,走向了大門。龍得開瞧着他,嘆了口氣,喃喃自語地說:“我要是能像你這樣灑脫就好了。”
洛亞崖堡。
蕭如是陰沉着臉,與凋花一起監督一批批重建用的鋼材,從兵器庫搬出,裝到崖底水池數十艘木筏上。這些鋼材裝載好後,便會順暗流出堡,與外面一條大河相交匯,便一直順流而下,運往服罪宮方向。
“兩位判官,還滿意嗎?”翻雲少君從崖洞走來說。
蕭如是沒好氣地別過臉,凋花則冷冷道:“滿意。”
“滿意就好,”翻雲少君瞟了瞟蕭如是,“蕭判官,這麼擺臉色給我看,可真浪費你的絕美容貌。”
“我跟你無話可說。”蕭如是道,“服罪宮跟你們無話可說。”
翻雲少君笑了笑,緩和一下氣氛:“我知道,之前大家鬧得有些不愉快,可事情畢竟過了這麼久,所有怨憤也總該消了吧。況且,你們最以大局爲重,不是麼?”
蕭如是別轉臉,更不與他搭話。
“二堡主,”凋花說,“你說得輕巧,服罪宮可是替人消災,才鬧成如今這樣。”
翻雲少君欠了欠身:“是,這次是我們的不對,所以你們有什麼需求,儘管開口,我們必不推辭。翡翠龍大人也說了,大敵當前,各讓一步。”
兩位判官均呆了一呆,齊聲問:“翡翠龍?”
“是。”翻雲少君笑道,“剛纔還在的。”
他們各自嘆了口氣,不再說話了。凋花偶然瞧見一隻銀色巨鳥,射入了堡內。
“喏,”蕭如是火氣又上來了,“這不是拿我們出氣的阿瑟少主嗎?”
翻雲少君臉色黑了黑,說:“蕭判官——”
“哦,”蕭如是道,“各讓一步是吧?對不住。”
“幸虧他沒瞧見你們,”翻雲少君又說,“他喜歡的四妹自打你們服罪宮回來後,就一直悶悶不樂,茶飯不思,你們到底對她做了什麼?”
凋花聽得刺耳,問:“以禮相待!你什麼意思?”
蕭如是卻笑道:“多情浪子死了,她難免要難過。”
“嗯?”二堡主沒聽出她什麼意思。但她已不想說話了。
阿瑟奔進少主殿,見大晴迎面走來,便悄聲問:“吃了麼?”
一旁的小晴嘆道:“吃是吃了,可是,唉······”
大晴道:“吃了一點點,睡下後做了個噩夢,醒後就神情恍惚,一句話不肯說。”
阿瑟答應着,心情沉重地向庭院那座優雅精緻的小屋走去。
推開門,見四妹雙手抱膝坐在窗前,秀髮隨意的垂在肩上,癡癡望着窗外,兩隻在草地覓食的麻雀。
“四妹?”阿瑟走到她旁邊。
“嗯?”她身子顫了顫,從窗臺躍下來,握緊他胳膊,急切道,“找到了麼?”
“沒有。”阿瑟說。見她略微紅潤的臉色又漸漸蒼白,他心一慌,連忙道:“但我也沒見到屍體,也許他沒事,走了吧。”
四妹眼角溼潤,她又慢慢坐上窗臺,抱着膝蓋望向窗外:“我知道,他一定是死了,我剛纔還夢見烏鴉啄食他屍身,他······他哪還有·······”未說完,便埋頭悄悄哭起來。
“啊——”一隻尖嘴烏鴉,忽然自樹尖衝下,在一個人的右臂撕開一道血痕。那人怒吼一聲,左手一揮,就將那隻畜生抓在了手裡!
兩種生靈,勝負已判,卻仍舊怒氣衝衝地瞪着彼此。
“你好啊!鴉兄,想怎麼死?”他將它湊到眼前,獰笑道。
“你吃了我妻子。”烏鴉居然開口說話。
“哦?”那人哈哈笑起來,“不然怎麼樣?叫我餓死麼?誰叫你命不好,要做烏鴉。”
“你不要死。”烏鴉呱呱道。
“你說什麼?”那人笑聲忽止。
“你不要死,否則我同胞定將你啄得一絲不剩。”烏鴉放出狠話。
“是麼?”那人又笑了,“對不住,我死後還關心這副臭皮囊幹嘛?”
烏鴉似乎不懂他意思,叫道:“少來,你們最愛這具身體了。不然,怎麼我啄你一口,你恁地生氣!”
那人似是一愣,自言自語道:“是了,我爲什麼要緊張?難道被你一啄,還能傷到我靈魂不成。”
“傻子!傻子!”烏鴉嘲笑道。
“哼!”那人用手撥了撥臉上的亂髮,露出嘴角那道傷痕,“我傻?告訴你,對付你這種無賴,我有一百種方法。”
“來呀來呀!”烏鴉揚起頭,居然做出“從容就義”的姿態。
那人又是一愣,沒想到連畜生也這麼硬氣了。
“好吧!”他語氣軟下來,“我不想欺負你,也不想被你弄死,有沒有什麼折中的辦法?”
烏鴉依然保持原有姿勢,不理睬他。倒是他身後,傳來一把稀奇古怪的聲音:“和鳥說瘋話,真稀罕!”
那人回頭,心裡立即冒起了無名之火:“喂,你是誰,爲什麼我一見你,就想揍你?”
他身後的人穿着一身血紅色衣袍,衣領高高翻起,裹住脖頸,只露出一雙雪亮的眼睛,胸襟繡着一顆白色骷髏頭,陰森森的牙齒和空洞洞的眼窩,夜裡叫人瞧見,三魂只怕要被嚇掉七魄。
“想揍我?”紅袍人納悶道,“你怎麼回事,你叫什麼名字?”
“我叫什麼名字?”那人仔細想了想,“我剛纔還記得來着,嗨!都怪這畜生。”他將手頭烏鴉揚了揚,作勢欲擲。
紅袍人笑道:“不記得就不記得,怪鳥做甚?”
那人惡狠狠瞪了他一眼,惱道:“我一個人好好幹着自己的事,你過來鳥叫什麼?”
紅袍人笑了笑:“好小子,你罵我。”
那人把烏鴉扔到一旁,挽起了袖口:“罵你又怎麼樣?”
紅袍人道:“你脾氣一向這麼暴躁?”
“不是。”那人說,“我瞧見你心頭就火大,喂,我們以前是不是有仇?最近我腦袋不好使,時而清醒時而糊塗。”
“我不認識你。”紅袍人道,“可你性格不錯。讓我想起了一個朋友,你叫什麼?”
“你又叫什麼?”那人問,趁機想想自己是誰。
“翡翠龍。”紅袍人回答。
“翡翠龍?”那人愣了愣,“好怪的名字。我叫······我叫······”
翡翠龍道:“你轉身讓我瞧瞧。”
“做什麼?”
“瞧你傷勢如何?”翡翠龍道。
“我沒受傷!”那人紅着臉說。
“可你背部分明受了極重的傷,可能傷及頭部,害得你糊塗了。”他微笑說。
“嗨!”那人不耐煩了,“你這人這麼回事,一會兒這一會兒那的,我真想揍你!”
“這性子,時而溫順時而乖張。”翡翠龍細細打量着他,忽然問,“小子,你去過‘生人勿進”山?”
“去過!”那人氣呼呼道,卻不是孤鴻是誰?
翡翠龍忽然笑了,喃喃道:“沒想到啊,真沒想到,真是不知抓你好還是放你好。”
“你嘰裡咕嚕說些什麼?”孤鴻愈加惱怒,突然毫無徵兆地,縱身一躍,朝那人揮出一拳。翡翠龍側身一讓,與他打個照面。孤鴻袖口劍光一閃,他袖口也似劈出一道黑色閃電。
孤鴻只覺胳膊有陣刺痛,滾落到地立即向後面樹林躍出三五丈距離。再看翡翠龍,彷彿沒動過身一樣,立在原地瞧着他。
“我與閻傲連多少有些交情,你走吧!”翡翠龍說,“下次再見,我可不饒你了。”他說完,呼的一聲,掠進了樹林深處。孤鴻愣了半晌,纔回過點神,喃喃道:“怪人!怪人!咦,我不是孤鴻嗎?”他拿劍柄敲了敲自己腦袋,忽然彈弓似的彈起來,駭出一身冷汗。
“紅袍人!亡靈啞哥!”他跳起來,往翡翠龍消失方向飛掠了好長一段距離。最後停在一棵樹尖上,兀自懊惱。
“見了仇人也不認得,孤鴻你······你難道時日無多了麼?”他抓撓自己的頭髮,對自己說。
他又在樹林盲目的走了。清醒後,消極情緒蜂擁而至。責備他爲何追不上仇人,數落他爲何不自行了斷,他連走路都擡不起頭了。更壞的是,他似乎察覺體內那副靈魂,正愈漸衰弱,對一切東西正慢慢喪失興趣,空蕩蕩的,彷彿原先充實那裡的某種東西,忽然之間被奪走了似的。
一個人若靈魂死了,他活着還有什麼意義呢?
“她······還好嗎?”內心忽然有把聲音,酸溜溜地問。他鼻子一酸,心頭愈加孤寂。
“去洛亞崖堡!幹一樁大事!橫豎一死,乾脆死在那裡,死在她眼皮底下,相信那樣,多少可以令她記住你!”他想。
“可那是她的家呀,你要對付的是她家人,你傷害她家人,她只會恨你,詛咒你,你叫她痛苦,叫她以淚洗臉,嘿!你這壞傢伙!”
他抱頭倒在了地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