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倫孤零零立在沙灘上。忘川從身後跑了出來,人還未到,罵聲先道了:“我聽到了什麼!這個長髮鬼要娶你!”
海倫回頭看他,迷人的臉上摻雜着一些溫和的責怪:“這麼多話,你就聽到這句嗎?”
忘川氣呼呼道:“誰叫他偏偏這句大喇叭說出來,像是說給我聽!下次叫我碰到,看我不打歪他鼻子!”
海倫小跑過來,像小鳥一樣偎依在他身邊,既感動又歡喜。
“好啦!你想不想聽我打聽到了什麼?”
忘川冷靜了下來:“想。”聽完她敘述後,他也愣了半晌,長久沒反應過來。
“你說······他是蛟龍洞主的人?”忘川望着天,喃喃道。
“雖未親口印證,但不難猜測。”
“可他,可他——”忘川腦子亂得一團糟,想說什麼,又說不出口,只用手摸了摸額上那塊紅包。
海倫知他想說什麼:“你是不是想說他的相貌看起來,跟他嘴上說的話,和接下來要做的事,完全對不上號?”
忘川說是。
海倫也有點拿不準:“但他生氣的時候,給我的感覺很不一樣,你看到了嗎?那種眼神與平常人毫不相襯。”
忘川點頭。
“所以說,他很可能有個不爲人知的一面,他說的那番話,不知道,也許不會假。”海倫分析說。
忘川眼神迷惘,看着她,似乎要她下個決定。
“我想我們最好掉個頭,到榮譽島看看。”她建議道。
於是,兩人匆匆忙忙,取道榮譽島。來程用了兩天多一點的時間,返程速度加快,也用了將近一天半時間。到達目的地,已是午夜時分了。
兩人在登島的港口處停下,早有幾位護島衛士一樣的精壯男丁,將他們攔在了港口。好在其中一位,認得他們是與米粒同來的少年少女,纔好聲好氣地說:“兩位可是南海的忘川和東海的海倫?”
兩人齊聲說是。
幾位男丁相互交換了眼神後,收斂敵意,其中一人道:“可是侯森公子的朋友?”
兩人連聲說是。
“嗯,好!侯公子曾吩咐過,你們若來,就請你們到侯府去一趟。知道侯府在哪兒嗎?”那人問。
忘川老實回答:“大哥,島上大小府邸成百上千,侯府的具體位置曾經有聽過,但沒去過。”
那人道:“簡單,你們直接到島中央,走到那塊紀念碑下。”他頓了頓,擡頭望了眼月色,接着道,“倒也真巧,此刻碑尖在月色下的倒影,恰好指着侯府方位!我們兄弟幾個還有巡邏任務,恕難相陪。”
忘川道了聲謝,便與海倫一起,順着他指的方向走去。島上人的生活倒是十分有規律,此刻絕大多數的門庭已熄了燈火,沉醉在午夜的美夢中。大街小巷除了巡邏兵士時常走動的聲音外,靜得叫人有些脊背發寒。夜風習習,當街掃過,兩人情不自禁地打了個抖擻,相互拉近了點距離。
兩人邊說邊走,沿途又遇到許多巡邏士兵截住問話,見過他們的,大多好說話,三言兩語便放行;沒見過的,則要逮住盤問至少半個時辰才肯放他們走,態度惡劣。有好幾次,忘川都忍不住想要給他們一點拳頭嚐嚐了。
“哼!我堂堂正正,怎麼受得了被人當做賊一樣審問!”他氣鼓鼓地說。海倫只是拉着他,沿街加快了腳步。轉過幾個彎,藉着月色,果真看到有塊高高矗立的矩形石碑,在周圍建築中尤爲醒目,石碑頂端呈三角形,有隻體型極大的貓頭鷹立在碑尖,雙目炯炯,猶如夜之守護神,守護着周遭一切。
“嘿!好機靈的傢伙!”忘川只擡頭看了一眼,便立刻叫它發現了,原地撲了幾下羽翅,示警似的“咕咕”直叫。再轉一個街口,就豁然開朗了。眼前是一塊麪積極大的圓形廣場,那塊石碑正是立在廣場中央。月色下,廣場空曠明亮,有個人形單影隻地立在那裡。此刻正扭頭望着他們。他們也瞧見了那個人影,雙方視線遠遠相觸,均是“咦”的一聲,同時道:
“是你!”
“是你們!”
忘川道:“正想到府上一坐,不料竟在這碰見你!”石碑下的侯森髮尾輕飄,露着微笑,雪白的牙齒月光映照下,閃着坦蕩的光。他揚手做了個奇怪的手勢,碑尖上的貓頭鷹頓時停止了聒噪。他們走上前來。
“你的?”海倫擡頭瞧了眼,好奇地問。
“不是!是這座島的,但島上只有我,能叫它閉嘴!”侯森回答,“怎麼?深夜造訪,不單單是爲了看我一眼吧?”忘川衝海倫使了個眼色,後者於是說:“我們在海上遇見一個奇怪的人,再由這個奇怪的人,想到了你。”
“哦?我猜這個人一定不簡單。”侯森笑了笑。他的頭髮只到背後肩胛骨左右位置,長度與普遍女子相同,常年被他紮成馬尾,看來清爽精神。海倫心想:若是每個男子都能有侯森這樣的氣度、笑容,再長的頭髮,也絕無可能對他形象造成傷害。
忘川道:“他外表平凡無奇,頭髮卻長你十幾寸。”
侯森眉頭倏皺,沉聲問:“可是男子?”
“嗯!”
“年紀若何?”
“三十好幾!”
海倫瞪了他一眼,紅着臉嗔道:“你不能因爲偏見,憑空捏造人家年齡。”她糾正道,“看樣子,只比你們大三四歲。”
侯森的神情,陡然間迷茫起來。忘川知他因何迷茫,於是道:“他雖不是當年的蛟龍洞主,卻和他有莫大關係,還大放厥詞說,要來給取笑你頭髮的人一點顏色瞧瞧!”
侯森的眼,重又睜大開來:“他想怎麼樣?”
海倫於是將海島上遇見長髮的經歷一五一十與他說了。他靜靜地聽着,不說話,只偶爾點了點頭,倒是眼中光芒時而黯淡時而閃耀。聽完海倫的敘述,他沉默了好一陣子,才說了句:“就憑他,就想將整座島的男丁,變作‘侯森第二’?”
忘川道:“我們也拿不準。勸你們有備無患的好。”
侯森別轉身,望着石碑,說:“還能準備什麼?他來下戰書,要麼戰要麼不戰,清楚簡單。若光明正大我們誰也不怕他,當年的蛟龍洞主不也沒能勝得了我爺爺麼?只是爺爺沒料到他竟使些下三濫的手段,叫人不知不覺着了道。屈辱的,又何止這身頭髮?”他深嘆一聲,指着石碑正面中央顯眼位置,一塊空出來的地方,說:“最讓我受不了的,是他奪走了我家族的‘榮譽之牌’!”
忘川海倫這才發現,原來石碑上下,鑲嵌着衆多大小不一的矩形純銀鑄牌,散亂地分佈在碑面上,這些銀牌,上面都雕刻着字,是人的姓氏,有“童”、“金”、“皇”、“褚”、“戦”等等等等,唯獨沒有“侯”。
“不知多少人,付出幾輩子的努力,才能將自己的姓氏鐫刻在這塊石碑上,世代流傳。我們侯氏子孫在島中地位之所以日漸沒落,究其根本,是我爺爺在蛟龍島一戰,贏了勝利,丟了“侯”字銀牌,還硬生生得了一場怪病,長了怪發。島中第一高手,真是諷刺啊!”他苦笑一聲,“算了,這麼多年過去,我也不抱什麼希望。倒是那叫長髮的男人最好不要找上我,否則少不了跟他拼個你死我活······”
長髮真正到來,倒比預料晚了幾天。忘川海倫幾乎就認爲他們海上碰見的,只不過是喜歡胡言亂語,顛三倒四的瘋子,正準備告別侯森再度下海時,“瘋子”就來了。
那天恰好是早晨,太陽剛出,暖日剛剛驅散清晨的寒意。一個披頭散長髮,容貌醜陋的男人,從水裡浮出來,全身發抖,大咧咧朝岸邊奔來。被港口巡邏的兩名士兵碰個正着,見是一個長髮醜男,又非侯氏一族,立馬嚇了一跳,一個喝止,一個撒腿跑去通報了。
“光天化日,這麼冷的天,難道榮譽島不準人上岸曬曬太陽嗎?”長髮緊捂雙臂,站在冰冷的海水中瑟瑟發抖。
“不是······不是,只是閣,閣下這······”卻不知士兵雙腿也正發顫,一雙眼片刻不離他身後,那及臀的烏黑頭髮。
長髮一看他眼神,帶上了偏頗的色彩,頓時氣不打一處來,端的怒道:“我哪裡不妥?”
士兵原本就十分害怕,被他這一喝,臉色白了,連聲道:“不不不!你沒什麼不妥,是我不妥!是我不妥!我給你賠罪!”說着,竟“啪啪”給了自己兩巴掌。
長髮喝道:“我要上岸!”
士兵駭然道:“別別別!哎呦,我求求你了,大爺,你不能上岸······至少,你等一等,哎喲喲,別別別!別過來啦,別過來啦!”
長髮踏了兩步,又駐足,瞪着岸上那士兵,怒道:“爲何不能上岸?”
士兵心驚膽戰,心想來去都是死,乾脆壯起膽子,做回大丈夫,挺直腰桿,雖然也並不是很直,高聲道:“因,因爲你受到了······了詛咒!長髮詛咒!”
“哦?”長髮臉色不太高興了,“可據我所知,貴島的侯氏一門,也有長髮!”
“那不一樣,”士兵說,“他的不會傳染,你的······你······哎呀呀,對不起!我錯了!別過來——”
長髮不理會警告,大踏步向岸邊走來。士兵見擋他不住,嚇得扔掉兵器,撒腿就跑了。
“且慢——”長髮左足剛踏上港口的平鋪着的大礁石,岸上忽然傳來一聲呵斥,“呼呼”閃出數十位赤條條的身影,一字排開,組成一堵牆,人牆前面,站着一位赤膊漢子,虎目熊身,昂首挺胸,自有一番氣勢。
“你是誰?”長髮左足擡高踏着礁石,右足直直踩着浪花。
“褚氏行五!對不起,我們這裡不歡迎除侯氏一門外,生長頭髮的男子。”褚五語氣冰冷,下逐客令。
長髮摸了摸自己左大腿,臉上神情很是怪異:“爲什麼?”
褚五不耐煩了:“爲什麼?爲什麼?哪有這麼多爲什麼?天爲什麼會藍?禿鷹爲什麼有翅膀?”
岸上人聲漸多,卻是越來越多貴族子弟,領着自家衛兵正往港口奔來。
長髮道:“我只想借貴岸曬曬太陽,驅驅寒。”
“不行!”褚五老大不客氣,“你是帶着長髮詛咒的人,島上幾大家族正在商議,看是否有必要將你們統一逐到某個海島,免得害人。”
長髮臉色,忽然黑得像頭髮,雙拳由於憤怒,握得咯咯響。
褚五瞧在眼裡,凜然不懼:“怎麼,還想硬闖不成?離此處五百海里有座荒島,你大可到那裡曬個痛快!”
長髮道:“我若是來下戰書呢?”
褚五道:“算了吧!沒人會應戰的!”
“包括你?”長髮自懷中,取出一封信箋揚了揚。
褚五笑了兩聲:“你想挑戰我?”
長髮道:“如果你敢的話。”
褚五又幹笑兩聲:“哈哈!你休想激我。”
此時港口兩邊,已站了許多人,看見長髮,每個人臉上都露着鄙夷和厭惡。海倫忘川侯森也已來了,此刻正在人羣當中。
長髮朝岸上的人逐個逐個看了一遍,當他看到海倫,以及她旁邊,同樣留着一頭長髮的侯森時,嘴上竟露出了笑容。
“褚什麼來着?”長髮問褚五。
褚五沒好氣地說:“褚五!”
長髮點了點頭:“我若證明自己並無長髮詛咒,是否就可以登島,你是否就會接受我的挑戰?”
褚五道:“當然啦!”
“好!”長髮笑着說,“請問褚五兄弟有無刀?”
“用刀做甚?”
“斷髮!”
在場所有人,包括褚五都微微一怔。
長髮解釋道:“我將頭髮割短,只要它不再長,是否就能證明?”
褚五道:“誰知道它多久纔會長。”
長髮訝道:“傳言,立斷立長,要不要找那位侯氏門人示範示範?”
褚五微微側頭,瞧了眼侯森,侯森狠狠瞪了他一眼。
褚五道:“好!”自手下手裡奪過一把大刀扔到海里。長髮手一伸,穩穩接住。然後將身後的長髮撩到胸前來,絞成束握在手心。
岸上海倫分別碰了碰忘川與侯森的手,悄聲說:“他曾說過,他最喜愛的,就是那頭長髮,真不知道那一刀下去,會發生什麼?”
“諸位,請瞧好了!”長髮說着,刀一揮,那長及脊尾的頭髮,便在齊肩處斷了。
也不知什麼原因,眼見他親手割斷長髮,人人都忍不住“嗯”了一聲,彷彿他砍的不是頭髮,而是頭顱。
“喏!”他左手提着長髮,在衆人眼前晃了晃,剪短了頭髮的他,看起來似乎也不太醜。衆人的眼光,齊齊聚焦在他的短髮上,可以想象,只要那頭短髮倏地變長,岸上準有人失聲尖叫。等了半晌,長髮的長髮好好提在手中,短髮在海風的吹拂下,異常清爽。
長髮手一拋,將刀扔回岸邊。
“怎麼樣!爲了登貴島,我已斬斷了自己最喜愛的長頭髮!”他大聲道,“只要諸位願意,人人都可以長出像這樣的長髮,而不是什麼見鬼的‘長髮詛咒’!”
他的話,說得岸上每位持有偏見的人雙頰發燙,褚五的臉也有些紅,他咳嗽兩聲,乾笑道:“既然這樣,兄臺儘可登島,我也願意接受你的挑戰!”
長髮深深嘆了口氣,望着手上已斷的發,心痛之極。
“罷罷罷!一切藉由天定!”他竟對着一束頭髮,哭了起來,岸上的人,無不側目、唏噓。褚五向來對哭哭啼啼的大男人並無好感:“一束頭髮而已,難道它比一條手臂,一滴血,更有價值麼?”
長髮哭罷,眼神陡變,厲聲道:“是你自找的!”他把手一揚,那束長髮,在空中飛揚的時候,突然生火**,化爲烏有。與此同時,岸上人羣陡然之間“哇”的炸開,像是發生了什麼極其駭人的變故,紛紛後退,以極端恐懼的眼神望向岸邊的褚五。
褚五渾身一震,轉過身來,不料頭一甩,一頭濃如黑布的及腰長髮,被他從身後甩到了身前,像烏雲似的遮住了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