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這樣處理,我不太贊同!”阿康見兩位敵將已是強弩之末,可以殺死時卻被暮陽輕描淡寫困進石室,這是什麼道理。
暮陽道:“先處理好自己的臉再說吧,別一個不甚,要她來解救時卻怪我手下不留情。”
經他一說,阿康立時捂緊了雙臉,疼得火辣。暮陽笑他:“偷雞不成蝕把米,說的就是你!將軍三令五申,不要對他們手下留情,你偏不聽。”
阿康恨道:“這樣敷衍了事,可不要讓他們逃了!”
“逃不了的!”暮陽說,“整座堡壘我裡裡外外不知檢查了幾多遍,就這兩間密室最牢固,裡面沒水沒糧,沒陽光沒空氣,他們決計活不了。”
“好!遲些再拿屍首示衆!”阿康忿忿然,提矛喚人,傳醫生看他的臉去了。暮陽亦喚來十幾名衛兵,叫他們看好這堵牆,誰也不許接近。言罷,也走了。
密室中,阿不正摸黑,用刀柄四處敲擊牆壁,聲音低而沉,他心情也如這回音一樣沉重。
“卓不魂呀卓不魂,這次你當真插翅難飛了。”他尋思。這位化名爲“阿不”的男子,正是數月之前那個雨夜,與孤鴻爭奪神令的卓不魂。神令相爭產生異象,好端端一個人,竟一分爲二,一個留在魔界受難,另一個正是眼前這位。只是箇中玄妙,他又如何得知?只道自己撇下了風靈,害了朋友,一個人孤零零逃了回來。他不知如何面對自己,面對安兒,面對這邊的人。
“安兒——”他記起了孤安,心想此刻她一定在隔壁,一定正和自己一樣彷徨無助。他用刀柄大力敲擊中間這面牆,興許她可以聽到。他敲了很久,不見迴響,心想她是不是沒聽見,又或許受了極重的傷?又或許······他雙拳緊握,對那面牆說:“是不是阿康欺負你了?”他急得原地踱起步來。他試着用刀去鑿,怎奈牆壁實在太堅固,費了半天才鑿進半寸多一點,他刀尖又不太敢攜帶神力,因爲這樣一來,他必然要消耗很多空氣,而密室空氣有限,他不得不考慮。同時,他也不知刀的長度能否長過牆的厚度。
“唉!短刀呀短刀,你樣樣都好,就是現在我嫌你短了點。”他邊鑿邊說,片刻也不願停,因爲他實在太想知道對面的安兒怎麼樣了。
“還沒聽見我的聲音麼?”他對着小孔吹了口氣,把裡面的灰屑吹出來,再用刀柄敲了陣,仍不見迴響。於是埋起頭,一心一意地挖鑿。
“可以的,你一定可以把它鑿穿的!”他這樣鼓勵自己。密室沒有一絲亮光,他叮叮咚咚搗鼓了不知多少時辰,出了一身汗,對面好像終於傳來了一些聲響。他喜出望外,連忙用手指摳出多餘的碎屑,把耳朵貼上去。
果然,他聽見一陣敲打聲以及有人在喊,聲音很細,他聽起來卻異常清晰:
“阿不將軍,是你嗎?”
“是!”他對着牆孔大聲應了句。然後又把耳朵緊緊貼在牆壁上。好半晌,對面才又傳來回應:“太好了,你沒事?”
“我沒事!”他大叫道。只覺這身汗流得太值了。他又貼耳靜聽,聽見對面響起了叮叮的鑿牆聲,又驚又喜,也拿刀鑿了起來。原先他還擔心刀不夠長,現在總算可以放心了。
“我不信兩個人都鑿你不穿!”他心想。又幾個時辰過去了,他的刀已沒至柄,他的拳頭也勉強探了進去,只是這樣一來,勢必不太好發力。他停下手,往牆孔窺探,什麼也看不見!只聽到“噗”的一聲,有股涼氣撲面而來。
“通啦!”他大喜過望。牆對面也傳來一陣歡呼,接着聽見她說:“阿不將軍?阿不將軍!”
“我在!”卓不魂心忽然惴惴,耳朵貼緊牆孔。
“謝天謝地!你沒事吧?”
“我沒事。你······你呢?有沒有受傷?”
“唉!我沒受傷,只是我們都困在這裡,出不去了。”
聽到她沒事,他心安定了許多。他想了想,又將嘴湊近牆孔,說:“阿,阿康他沒欺負你吧?我看見你哭了。”
“沒有,多謝關心。阿不將軍——”
“嗯?”
“我以前是不是在哪兒見過你?”
卓不魂忽然向後跌開,眼巴巴望着牆孔,腦海閃過的卻是孤鴻、一凡、風靈。
“阿不將軍?”
他爬了起來,臉貼在牆上。酸溜溜的想:你當然見過我了,我不是你的不魂哥哥嗎?
“沒,沒······你,你爲什麼這麼問?”他心情十分沉重,聽見牆對面的她嘆了口氣。
“你說話的語氣,有點像我以前一位朋友。”
他的心撲通一跳,幾乎就要說“我就是你那位朋友”。但他立即想起了風靈,想起她深情凝望自己的眼睛,想起她此時正孤零零一個,孤立無援,擔驚受怕的樣子。
“不過我想我很快就可以見到他了。”
“啊······啊?”
“餓死,渴死,這裡的空氣也不好,也許會窒息而死。”
“孤,孤將軍——”
“哦,對不起。你看我都在說什麼呢?”
“沒關係的。”
“謝謝你來救我!只可惜連累你了。”
“別這麼說,我們或許還能出去。”
“出不去了。”
“你看,我們能鑿一個牆孔,難道就不能鑿一個洞麼?”
“唉!阿不將軍你有所不知,這兩間密室是我專門用來儲存糧草的,建造時就考慮過敵人鑿牆破壞的可能,是以用的材料和厚度都十分講究,我們鑿個小孔,都費了很大勁吧。”
“是的。”卓不魂不得不承認。兩邊突然都陷入了靜默。
“阿不將軍?”過了好久,才聽見她說。
“嗯?”卓不魂應了聲。心想你還是和以前一樣,一害怕就不斷說話。
“我叫孤安。孤獨的‘孤’,平安的‘安’,城樓和你匆匆禦敵,還未介紹自己哩。你——”
“阿不,你叫我阿不就好了。”他急忙說,內心卻無比愧疚:卓不魂呀卓不魂,你怕什麼,與她相認又如何?
“阿不,嗯。我見你被阿康刺了一下,不打緊嗎?”
卓不魂摸了摸胳膊傷口,仍隱隱作痛,他也忘記包紮了。
“多謝關心,我已做了簡單包紮,不打緊。”
“沒事就好。唉,累你被困,我實在難過。以你的才能,理應在外面保衛家園,抵禦魔兵纔是。”
“我應徵入伍,這種事早有心理準備了。”
“你倒是挺樂觀的,也很——”
“很什麼?”
那邊又嘆了口氣:“也很像我朋友。我的那些好朋友,他們還在的時候,也像你這樣什麼事都不放在心上,天不怕地不怕,總是說有朋友、有什麼什麼就很自由。”
“他們說的很對。”
“咦!我爲什麼要說這些傷心話題。我應該想想怎樣出去纔對。”
“對,對!”
於是兩人在各自的密室仔仔細細探查了一番,敲敲打打,好看看哪裡的牆壁薄弱些。約莫過了半個時辰,牆孔傳來了孤安的喊聲:“阿不將軍?”
“我在!”
“我想不到辦法。這密室密不透風,我感覺呼吸開始有些不順暢了,你呢?”
“我也是,剛纔鑿開牆壁時消耗了不少。你還好吧?”
“反正不會更壞。”
卓不魂心裡很不是滋味:我好不容易回來,好不容易纔見到你,難道就要這樣死在一起麼?
“阿不將軍。”
“嗯?”
“我們居然能以同樣的方式死去。”
“我們不會有事的!”卓不魂見她意志愈漸消沉,就對牆孔大喊了聲,“你不會有事的,相信我!”
“哦。我又胡思亂想了。別見怪。”
“孤將軍,跟我說說話,這種情況,千萬不能胡思亂想。”他在魔界三年,生存意志自然要比孤安好。
“說話?我們不是一直在說話麼?”
“說你想說的話。”
“我想說的話?”
“是。譬如你的朋友。只要你不介意的話,我想聽。”
“他們?”
“是,我想聽他們的故事。”
對面突然變得沉寂。卓不魂急道:“孤將軍?”
“我沒事。”她說,“只是一想起他們,我就難過。”
“不要難過,跟我說。”他知道現在非得逼她說出傷心事不可。孤安將軍可不像別人想的那樣堅強。
“孤鴻、一凡、卓不魂,你有聽過他們的名字嗎?”
“聽過的。”
於是牆對面的人,開始說起了他們的故事。她在那邊說,他在這邊聽,那些話,就好像從自己記憶裡翻出來的一樣,每一句都是那麼的珍貴,聽得他喉嚨哽咽,淚水縱橫,原來他總還很惦記兩位朋友,並不似自以爲那樣淡薄了。
“阿不將軍?”孤安聽見牆孔好像有啜泣聲,於是停了下來。
卓不魂擦乾眼淚,低聲應道:“怎麼了?”
“你是在哭嗎?”她聲音帶了點懷疑色彩。
“哦。聽你一說,我也想起了一位過世朋友,悲從中來,情難自抑。莫怪!莫怪!”他要撒謊,誰又能聽破?
“想不到你也是性情中人。我還以爲——”
卓不魂打個哈哈:“見笑了,讓你見笑了!”他以爲就這麼矇混了過去,誰知她忽然說:“阿不將軍,能把手伸過來嗎?”
他心頭一跳:“伸······伸過去?”他聽見對面的牆孔已簌簌有聲,她把一根手指伸了過來。
“我鑿牆用的是一枚銀簪,孔隙並不大,只容得下一根指頭!”
他內心忐忑,尋思被聽出來了嗎?
“黑暗讓我感到孤獨,我不想在孤獨中死去。阿不將軍,你能碰到我嗎?”
他把手伸進去,剛沒至腕,裡頭就卡住了。
“碰得到嗎?”
他咬了咬牙,擦破了手背,左手食指在孔隙中摸索,終於碰到了另一根同樣在摸索的指尖。
“啊!”兩人俱是一喜。又同時陷入了沉默。
黑暗中,兩根手指的指尖抵在一起。卓不魂已全然忘記了疼痛,靜靜感受着這久違的、奇特的問候。“我心裡原來有你的。”他心想。
“要是沒這面牆,我就會好好瞧瞧你的臉。”孤安忽然說。
“我······我的臉?”
“語言可以騙人,相貌和眼神騙不了。”
卓不魂心頭一顫,他手指必定也不由自主抖了,她必定也知道了。
“你——”饒他機智過人,此時也摸不清她什麼意思。
“你不要騙我,我最恨別人騙我了。”
“我······騙你?”
她指尖倏地拿開,他相信她的眼睛現在已盯進了牆孔。
“你是誰?”她說,腔調帶了點激動和脾氣,“不會錯的!不會錯的!女人的直覺向來很準的,你是誰,爲什麼我一碰到你,就覺得我認識你?快告訴我,快說!”
“我——”卓不魂招架不住了,內心充滿悲傷和愧疚。
“不魂哥哥!”她叫道,“是不是你?不要騙我!”卓不魂合目飲淚,不知怎麼作答。
“你爲什麼不出聲,爲什麼不肯認我?”她泣道,“我哥哥呢?一凡大哥呢?”
“他們,他們——都死啦!”他突然大吼了聲,縮進了密室的暗落。
“死了?”她一邊小聲的哭一邊說,“死了?真的死了······原來真的······所以你不敢見我?”
卓不魂悶聲不響。
“我無時無刻不盼你們回來,即使他們都說你們回不來了。”
“只有我回來。”卓不魂說。
孤安已擦乾了眼淚:“那有什麼關係?你能活着回來,我就很高興了。”
“安兒!安兒!你不怪我?真的不怪我?”他撲到牆孔,把手指進去。孤安也把手指伸進去,兩個指尖輕輕相觸。不知有多少感動,多少感慨。聽見他喊自己“安兒”,她早已破涕爲笑,歡喜道:“不怪。死前能見你一面,我實在······實在太高興了。”
他指頭動了動:“不會的,我們不會有事的。”
“就算有事,我也心滿意足。”
兩人指尖就這麼抵着,密室黑暗死寂,誰也不覺孤獨與害怕。時間不知不覺的過去,卓不魂終於發覺空氣有點不對勁。原來他犯迷糊,差點睡了過去。
“安兒——”他驚呼。第一反應就是用指尖不停捅對面那根手指。“安兒!”他又叫。
“唔——”她手指終於動了,只聽她悠悠道,“看來我真的不行了。我呼吸不過來。”
“別睡!”他戳她的手。對面沒什麼反應,他自己的語句也已含糊不清。他掙扎着做最後的努力,他把刀伸進去,刺破了她手指肚,希望鮮血和疼痛能讓她重拾神智。
果然,她嚶的一聲,手指像受驚的小蛇似的縮了出去。
“好呀!你清醒了?”卓不魂喜道。但他立刻覺得所謂的“醒”,並不能使他們的狀況有所改觀,因爲密室的空氣的確不多了。他手握緊刀鋒,沁出了的血。
“啊,不是夢。”安兒說,“我剛纔做了個夢,夢裡面我正靠在牆上做夢,夢見你喊我,我對着牆大聲迴應,你卻聽不叫,你一遍遍地喊,你喊我應,誰也聽不見誰。最後夢裡面的我驚醒了,發現自己在做夢,牆上沒有孔隙,也沒有你,一切都是個夢,我用手指在牆上挖,挖得鮮血淋漓,終於挖了個孔,孔裡面竟有條蛇,又把我咬了一口,我這才驚醒。不魂哥哥你還在嗎,我不會還在夢中吧?”
“不是做夢,我實實在在。把手伸進來。”
她把另一隻手的食指伸了進去。直至捱到他的手,才安心道:“不是夢。幾天過去了?”
“三四天了吧。”
“難怪,這麼久了······”她說着,忽然低聲哭泣,“老天既然讓你回來,爲什麼不能讓我看清楚你的樣子?我們都快死了——”
卓不魂只一直說:“不會的不會的。”每說一個字,都費好大力氣。如今他的意識,全靠一絲活下去的信念維持着。自打三年前淚痕山那次,他死裡逃生,在巖洞萬念俱灰,險些告別人間,最後還是風靈的苦苦守候和呼喚,才得以活過來後,他就告誡自己,無論何時,都不可輕易放棄活着的希望。因爲只有希望,才能支撐人等來奇蹟。他不能死,更不能看着安兒有事,可他偏偏束手無策。他側了側身,有東西在懷裡掉出來了,陰暗的密室頓時亮起了星微之光。
神令。是他從招魂殿奪來的伏良神令。這時它正躺在地上,泛着柔和的光。
“神令。”他把它拾了起來,像絕望之中找到了慰藉,“如果你真如傳說那樣神奇,請保佑兩位可憐的子民,給他們一點希望······”他越說,聲音越小,最後頭靠在牆上,就不動了。
天花板上,忽然傳來極其細微的聲響。“咔”的一聲,似有什麼東西掉了下來,卻又沒碰到地面。不知是誰“嗯”了聲,悄聲道:“好險!好險!下來嘛!”
密室窸窸窣窣,有人在活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