由竹林小城到獻安鎮,路程並不十分遙遠。阿木郎原本可以一天就趕到的。可他偏偏走了兩天,第三天晚上他還在獻安鎮城外的一個小樹林裡睡了一晚。直到第四天,他才用一個上午時間,總算來到了這座城的城門外。
許多人往城裡走,好像裡面有什麼熱鬧可看似的。阿木郎略感奇怪,卻並未放在心上,直到他無意間聽到一位小孩拉着他媽媽的手,嚷着要往城裡去。那婦女似頗感無奈,口裡只說:“哎呦,這麼急,有什麼好看的?”小孩拉着她手,吵嚷道:“城裡有佔山王!”
母子倆匆匆忙走了。阿木郎卻定在原地,怔了半晌,才搖頭,兀自笑道:“他們真是,十幾年依舊改不了冒失脾氣,凡事非鬧得沸沸揚揚不可。”他掏出三小袋香囊,緊緊握在手心朝城裡奔去。
城門口圍了許多人,均擡頭駐足觀看。阿木郎笑着,剛踏入城門一步,他就驚呆了。笑容瞬間凝滯,手中的香囊亦悄無聲息地掉在地上。他眨着眼,完全看清城牆上懸掛的東西后,他的臉登時喪失了所有血色,似乎連呼吸也突然停止了。
城牆上,三具屍體,無比刺眼的掛在那裡。竟是他三位哥哥!他愣住了,尋思這是不是老天爺開的一個玩笑。他啃破食指肚,有血沁出——這一切都是真的!
他渾身顫慄的跪在了地上,不敢再多看一眼,但還是忍不住要看。因爲十幾年沒見了,那三張寧靜而親切的臉龐,樣子沒怎麼變,鬚髮黑且濃,比以往更顯粗野了。他縮在牆角下,抽抽噎噎的哭了起來。
臨近傍晚時分,觀看的人羣漸漸散去。秦慕依舊坐在早上坐的椅子上,此刻他臉色已好了很多,城門下的人看屍體,他就看看屍體的人,因爲他也打聽過佔山王的來歷。眼下他正是要守株待兔,瞧瞧是否真如傳聞所說,還有第四位強盜。他興味盎然地等待,身邊的同伴卻已覺索然無味,但礙於面子,還是耐心相陪。
直到天色漸暗,人潮散盡。城門外,才忽然傳來一聲聲尖銳刺耳的聲音,像是什麼兵刃,劃在石頭上發出來的。
秦慕六人正準備走,突然渾身一震,齊齊往城門口看去。
“誰!”早有護城軍士吆喝示警,掉齊槍頭朝那邊衝,衝到城門時,又猛地滯住,臉上現出驚恐神色,均做碎步向後退。
“你······你······”護城軍士兵有人哆嗦道。
那陣聲音愈加響亮清晰,終於有個體格極其健碩的青年人,慢慢走進了城。天色有些暗,秦慕瞧得不大清晰,但見那人一襲白衣,散亂的頭髮遮住了臉,他步伐很慢,可每一步都沉穩有力,隨着他腳步跨過城門,他才知道那怪聲怎麼回事了。
他與身旁五位同伴,均不一而同皺起了眉頭。
城門那人,昂首闊步,右手持着一支通體金黃,丈六三尺長的金剛重戟,戟尖劃地,一步步朝前方城牆方向走去。
四弟阿木郎!
他自進城那刻,眼睛就一直盯着城牆上那三具屍體。他雙眼浮腫,尚有淚光,神情憔悴已極。
“好!”秦慕摩拳擦掌,眼中也亮起了異芒,喃喃道,“四郎也來了。”
“幹什麼?那傢伙是強盜同黨,還不拿下!”食人怪命令士兵。
護城兵怔了怔,回過神來,立即持槍衝出。阿木郎看也不看,不見他如何動作,左手已奪過來一支鐵槍,只輕輕一抖,鐵槍“鏗”的化爲泡影,撲上來的士兵則同時應聲倒地,無一動彈。
“嗯?”食人怪瞪大雙眼,驚訝得說不出話。其他人臉色也微微變色。
其餘護城軍見狀,也駭得定住了身子,不敢貿然前進了。
阿木郎,仍舊旁若無人,保持相同的姿勢,徑直走到城牆下。金剛戟一閃,牆上三具屍體從左自右掉了下來。他身形晃動,依次把三位哥哥的屍身,負在了肩膀上!
這一舉動,又令在場所有人爲之驚呼,爲之側目。佔山王身軀,本就魁梧壯碩之極,每人少說也有百來公斤重量,如今阿木郎竟將他們三人,同時負於肩上,好像負起三袋大米一樣。他左手抱住屍身,右手持戟,腰桿挺直,昂首挺胸地朝城門外走去,身邊其他人和事,似乎至始至終都未曾進入過他眼裡。
護城軍遠遠圍着他,隨他一起移動,每個人的臉上都帶着遊移不定的色彩,好像都正做着激烈的思想鬥爭——動手,還是不動手?
秦慕六人以極快的身法掠至城門,擋住了出口。“大膽盜匪!”秦慕喝道,“獻安鎮是你想來就來,想走就走的地方嗎?”護城軍一見他出手,膽子立馬壯了起來,兩三百號人,圍成三層半圓,將阿木郎後路切斷。
直至這時,阿木郎的瞳孔裡,才稍微有了幾個人影。他眼神射出一道光,憤怒之極,就連秦慕也不由自主的,後退了一小步。
“哼!”他哼的一聲。不知何時已到了城外、秦慕等人的身後。所有人都像被皮鞭抽了一下似的,渾身一顫。
阿木郎在離城門百步遠的地方,背對着他們,把金剛戟插在地上,倏地揚起右臂,就像一郎,二郎,三郎平日裡最常使的那樣。然後半側轉身,朝身後城門方向隔空揮出一記重拳。
一股罡風,已難以言喻之速,刮向城門!秦慕六人大駭,迅速合成一列,閻傲東當前,其次是秦泰、秦慕、食人怪、僞裝怪,風怪。罡風颳到那一瞬,閻傲東猛地祭出血印,在大夥身前豎起一堵屏障。
“嗡”的一聲,血印被罡風擊成粉末,拳風依次從六人胸膛穿過,從他們身後所有士兵的身體穿過,最後直直打在那面牆體上,又是“嗡”一聲,懸掛三具屍體的城牆,頃刻間四分五裂,坍塌了下來!
城門內外的人,盡皆委頓倒地。而阿木郎卻早已不見了。
城門四周,塵土四揚。
過了許久,閻傲東六人才悠悠轉醒,各自臉色漲紅,神情痛苦至極,每人先後吐出一口悶氣,纔像劫後餘生一樣,躺在地上貪婪地呼吸。
秦慕爬了起來。他看了看身後,已是一片死寂。這時鎮上的人聽到巨響,陸續從鎮中心趕來,望見眼前一幕,都不禁目瞪口呆——城牆倒塌了,三具屍體不翼而飛。地上橫七豎八地躺滿了士兵,都是七竅流血的。城門口,他們的秦慕秦將軍,渾身血污,在地上爬來爬去。
翌日,佔山王屍體被搶,以及四弟阿木郎的名字便傳得家喻戶曉了。昨夜那場意外,只有秦慕和他的五個同伴活了下來,護城軍傷亡慘重。對於那面倒塌的牆,鎮上的人都希望秦慕能出來給大家一個說法。但自那夜後,秦慕好像又變回了往常那樣,深入簡出了。人們又開始傳,說他是怕了那位佔山王的兄弟,已深深藏起來了。
秦慕確實是藏了起來,不過不是因爲怕阿木郎,而是阿木郎事件讓他下定了決心,必須儘快研製出“秦氏軍團”,昨晚的護城軍,實在太不堪一擊。
從此他與秦泰還有閻傲東便整天呆在地下實驗室,全神貫注研究血蟲菌的控制方法。竹城三怪,一如其名,竹城重建後,大部分時間都呆在竹城裡,負責暗地裡招募一些外來人士,然後送到秦慕實驗室。
人們擔憂的四弟阿木郎並沒有像他們擔憂那樣,再來獻安鎮尋仇。自此之後人們很少再聽到阿木郎的名字,倒是本地區的珠寶盜竊案,日益增多,盜竊的珠寶,無一不是堆放在某個不爲人知的角落,等着一波又一波的人去發掘,去瘋搶。人們只知道這地區出現了個既熱心腸又不愛守秩序的俠盜,他的目的就是不斷挑戰權威,挑戰權貴,將他們的財富扔往全國各地,任人瓜分。
平民百姓不知道這個俠盜就是阿木郎。但他的名號,倒是一時之間成了爭相討論的話題。尋常人家喜聞樂見,富貴人家談之色變。對於他,似乎連無所不能的服罪宮,都有些束手無策之感了。
“豈有此理!”判官長怒不可遏,將蕭如是的“罪罰簿”狠狠擲在地上。“蕭判官,”他罵道,“你是怎麼當的判官!那個阿木郎當真來去無蹤?我看是你無能吧?”
蕭如是臉色窘迫,不答話。
判官長卻繼續大發雷霆,這次目標是俞判官。他說:“她無能,難道你也是吃白飯的!連個人都查不到?”
“判官長,非我與蕭判官不盡力,確實是那個阿木郎行蹤詭秘,屬下嗅覺不可謂不敏銳,可偏偏就是嗅不到他。”俞判官申辯說。
“是嗎?”判官長髮出一聲冷笑,“我看你引以爲傲的鼻子,要不要也罷了。”
俞判官連忙用手捂住鼻子,惶恐道:“不要啊!俞鼻沒了鼻子,豈非白手沒了手?”
聽見白手的名字,判官長臉色又黑了幾分。“偏偏有些人,有雙好手又不用!”他瞧着頭頂金瓦,大聲說。
龍得開咳嗽一聲,說道:“判官長,既然白手鐵了心不管事,不如——”
“不行!”他話還未說完,判官長已然搖頭。“現在還輪不到你出馬。況且地牢那些重罪犯,時刻盼着你離開,我不能冒這個險!”
龍得開唯有悄悄與蕭如是對了個眼色,聳了聳肩。
“偌大的服罪宮,難道當真沒人,奈何得了那阿木郎?”判官長眼光灼灼,聲大如鍾。誰都知道他這句話是說給誰聽的。
金頂上,白手仍頭枕雙手。不過此刻他卻睜着一雙大眼睛凝望天空。天空蔚藍明淨,像他此刻的心。
他真的那麼喜歡睡覺,那麼喜歡這金頂麼?他只不過需要一些時間和空間,想清楚一些事情罷了。
這段時間,他一直在想那個蒙面人,那個擁有半魔神身軀的閻傲東,以及沸沸揚揚的阿木郎。秦慕?不值一提的人物,他甚至都不願接那單案子,那單令人蒙羞的案子。想了許多天,似乎有了點頭緒,又似乎什麼都沒有,要解開一切疑問也十分簡單。只要他願動起來,就沒有找不到的答案。之所以不願動,實則他已隱隱覺得,答案會令他失望。
他坐了起來,美美舒了個懶腰。好在這時出了個阿木郎,還有什麼能比迎接新挑戰,更易令人忘卻煩惱呢?
他只一躍便消失在了風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