烏羅護聞聲一驚,他向來感應敏銳,身爲白山大靈,他能遍知自己地界上的一草一木。
即便遠離出身地,他也能經由土石草木、流水清風,洞悉周圍事物,絕不可能有人能悄無聲息靠近自己。
哪怕先前一拳轟飛自己的布衣儒生也做不到,烏羅護就是有此自信!
然而眼前這個俊朗男子的出現,徹底顛覆烏羅護的認知。他承認自己對中原知之甚少,但凡人終其一生勤修苦練可以達到的程度,不過是藉助天地之氣、物類之精,稍有幾分變化手段而已。
相比起就是一片山嶽孕育的大靈,靜觀滄海桑田不知幾許歲月,天地間的大威能他見得多了,世間凡人在他看來,就是一羣朝生暮死的蟲豸罷了。
唯一可恨的是,這些蟲豸到處繁衍,而且爲了貪圖衣食住行,無一不向天地山川索取,砍伐無盡、採掘無休、捕獵無止,大肆搜刮,如羣蟲噬咬。
烏羅護在尚未凝聚人形前,曾幾度發怒,引得山體震動、岩漿迸發,殺滅凡人之數不可勝計。
可是當他回過神來,又有另一羣凡人遷徙到白山附近,無休無止,不勝其煩。
而在一次偶然機會中,他感應到一羣巫覡的召喚,這些人想要的,無非是希望捕獵採集所獲足夠豐盛,並將一名族人推上祭壇,剖出心肝祭祀所謂的山神。
當時的烏羅護不明所以,原本打算髮動一場山洪,直接將這支部族徹底毀滅。
可是當他看到這夥巫覡能夠如此隨意處置一名族人,而他們的同類居然沒有絲毫抗拒,烏羅護隱約領悟出一個改變局面的方法。
往後的歲月裡,他不斷觀察凡人,從而漸漸跟上這羣朝生暮死的小蟲子,不知不覺間便凝聚了人形,出沒在山野之間。
只不過這所謂的“人形”,與凡人也是大相徑庭,仍然保留着白山之中諸般飛禽走獸的幾分形貌。如果烏羅護願意,他也可以變成任意一種白山生靈。
漸漸地,烏羅護開始與凡人往來,他以守護白山的名義,杜絕凡人進山採伐,爲了讓他們相信自己,自然要顯露一些手段。
號令飛禽走獸、催使草木滋長、改變天象氣候……如此種種,只要身處白山地界,對於烏羅護而言,都不算什麼難事。
等自己施展過後,就見一羣凡人五體投地拜倒面前,從那時候起,烏羅護便成爲凡人心目中的羣巫之祖。
白山黑水間的部族,幾乎所有巫覡薩滿都曾拜見過自己,烏羅護傳授他們如何與鳥獸溝通、如何感召精魂,久而久之,他在東胡各部的地位就變得越發崇高超然。
可即便如此,並不會改變烏羅護對凡人的看法,山外部族彼此攻殺兼併、衰亡覆滅,他不會太過關心。那些膽敢冒犯自己的蠢輩,也通通變成了白山生靈的養分。
而真正讓烏羅護感到威脅的,那就是來自中原王朝的步步緊逼。
在漫長的歲月中,儘管中原王朝興亡交替,疆界不定,然而越來越多的族羣部落,都漸漸投向中原王朝。或者說,變成中原王朝的一部分。
烏羅護對中原王朝瞭解甚少,他也不打算去了解,可自己總能感覺到一個龐然大物朝不斷逼近。或許終有一日,自己將會被這龐然大物所吞噬。
爲了對抗這種未知的恐懼,烏羅護選擇與凡人合作,他需要能夠爲自己抵禦中原王朝不斷進逼的勢力,而渤海郡國就是其中之一。
當代渤海國主大武藝野心勃勃,聲稱要“斥大土宇”,首先是對外兼併種屬最近的黑水靺鞨,即便黑水部的巫覡薩滿求到自己,但烏羅護並沒有協助他們。
反正凡人國家的疆界,就是一種虛無縹緲的幻想,真不知他們爲何執着於此。
而即便大武藝這等凡人國主,也不清楚自己的真實身份,此刻被一語道破,烏羅護不由得吃驚。
但他很快從驚疑中恢復如常,並且發現對面俊朗男子的氣息能夠完美融入四周外物,如同溪中水珠、林中落葉,哪怕他行走在白山,自己很可能也會忽視他的存在。
烏羅護沒想到,自己會在短短時日內接連遇到兩位高手。
上一個能夠輕鬆接下自己引動的雷霆,反攝爲用、重創自己。而眼前這個彷彿是全無定型的怪異存在,明明能夠看見他,卻似乎怎樣都看不清楚。
烏羅護無懼幻術手段,他的知覺與凡人不同,能夠輕易洞悉事物的本來面目,這也是他操控天地之力的前提。
但眼前這名俊朗男子,烏羅護真就看不清了,彷彿那是一團扭動着的、無時無刻不在變化的、同時浮現無數張面孔形貌的怪異事物,與天地自然的生死演變迥然不同。
本能生出抗拒,烏羅護沒有多問半句話,當即出手。
數十條手臂粗細的藤木瞬間破土竄出,試圖糾纏俊朗男子,但他反應極快,臉上微笑甚至還未消失,身形一閃,掠地急退,從藤蔓縫隙間鑽出,好比在狂風中仍能自由翱翔的靈動鳥雀。
“這便是白山黑水的待客之道嗎?過去不曾聽聞啊。”俊朗男子翻身一躍,輕輕落到一塊大石上。
烏羅護沒有反駁,朝前踏出半步,那塊巨石猛然裂開,如同一頭野獸張開血盆大口,試圖將對方吞下。
俊朗男子臉上驚訝神色一閃而過,當即一掌下擊,隔空掌力推出澎湃氣浪,將身形反推而起,擡手勾住上方一棵大樹的枝幹。
可還不等他有所喘息,身旁大樹竟然活動起來,枝幹如同手臂掄動揮打,片片樹葉堪比利刃,掃風而至。若是被迎面砸中,只怕要刮下幾兩肉來。
“哈。”
俊朗男子見狀並未慌亂,只是輕聲一笑,面對烏羅護操控草木土石的手段,他毫無懼意,扣指虛彈,罡氣凝成數道鋒銳芒刃,輕鬆裁下大片枝葉。
然後一蹬樹幹,身形直撲烏羅護,招式路數赫然一轉,變得剛猛霸道,手刀直劈而下,掌沿竟浮現白熾熱勁,足可削鐵熔金。
烏羅護再次感到那股怪異變化,驚怒之際,沉聲低喝,宛如山林老精,周身狂風急旋,直接平地升起一束龍捲。
俊朗男子手刀未及劈落,身在半空,直接被狂風捲入其中,不由自主失衡旋轉。
可即便如此,俊朗男子仍然不見慌亂失措,在急旋狂風中穩住身形,奇詭多變的罡氣向外擴散,竟然與龍捲狂風同流,輕鬆掙脫制約,向外飛脫。
烏羅護見此情形,心中難得生出焦急念頭,眼前之人倉促間無法殺敗,面對自己的攻擊,完全是一副嬉戲遊玩的態度。
“哦?不動手了?”俊朗男子飄然落地,笑着打趣說:“也幸虧是在太行山,如果是在白山,我此刻恐怕早就變成一地碎肉了吧?”
烏羅護的面容被骨面甲遮掩,誰也看不到他的表情神色,但光是站在那裡,就有一股野蠻直白的兇惡氣息傳出,比什麼虎豹豺狼還要強烈,摧人膽魄。
“我是來談事的,不必如此滿懷敵意。”俊朗男子直言道:“而且要是打鬥動靜太大,只怕會引來其他人,尤其是先前重創你的那人。”
“你認識他?”烏羅護問道,語氣生冷,充滿不信任的意味。
“有所瞭解。”俊朗男子負手踱步,毫不設防,神態異常自信:“據我所知,他應該叫……楚漁父,算是中原一位隱世高手,他會出手解救大門藝,這背後恐怕另有深意。”
“果然!就是他救走了大門藝!”烏羅護的怒火就像即將噴發而出的岩漿,隱隱作動,使得四周氣機沸騰起來,讓常人難以立足。
“我可以幫你殺大門藝。”俊朗男子仍是一派輕鬆,渾然不覺對方怒意,嘴角微微翹起。
烏羅護根本不在意大門藝的生死,他只是要奪回神木之心,此物乃是白山黑水間孕育出的神物,對自己無比重要,也是對抗中原不斷擴張的契機之一。
因爲烏羅護髮現,渤海國這些東胡部族,也越發變得像中原了,衣冠物用、制度風氣不斷模仿南方,對山川的索取搜刮也是越發貪得無厭。
“伱爲何要幫我?”烏羅護對眼前之人尤爲忌憚,如果能夠一舉將他格殺,自己絕對不會留手。
俊朗男子神色莊重地回答說:“楚漁父此人暗中操弄時局,圖謀不軌,對朝廷是一大危害。他出手解救大門藝,想必是看中此人渤海國主之弟的身份,想要扶植聽命於自己的傀儡。”
“你是大夏朝廷的人?”烏羅護質問道。
“是與不是,有那麼重要嗎?”俊朗男子輕輕拂袖。
烏羅護冷哼一聲,肉眼看不見的力量向外擴散,四周草木土石全都活了過來,樹梢上的數百鳥雀飛臨,眼露兇光,如同召喚千軍萬馬,對俊朗男子形成包圍之勢。
“我不喜歡虛僞狡詐之徒!”烏羅護言道:“你如果不肯表明身份,我也沒必要跟你合作!”
俊朗男子一攤手:“好吧,告訴你也無妨。我乃大夏內侍省的繡衣使者,不久前受到密報,得知大門藝與楚漁父等人私下勾結,繞道逃亡至大夏境內,我目前奉命調集得力人手進行圍剿。”
“你當我是傻子麼?”烏羅護當即反駁:“大門藝早就變得跟中原人沒兩樣了!如果不是信任大夏皇帝,爲什麼還要往你們這裡逃?”
“大門藝的生死,朝廷其實並不十分在意。”俊朗男子言道:“我朝聖人有意廣拓疆域,邊鎮將士也希望建功立業,渤海郡國早已被視作囊中之物。畢竟當年渤海郡國本就是趁着營州之亂時,靺鞨諸部逃往海東所立。
“不過爲了師出有名,最好還是由渤海國自己先行挑起戰亂。而大門藝勾結楚漁父這等陰謀逆黨,說明他用心不純,必然也是打算來日代替其兄長大武藝統治渤海國。你敢說大門藝真的毫無此等打算嗎?”
烏羅護一時間無言以對,在他經歷的漫長歲月中,父子兄弟爲了權力地位彼此相殘的事情,簡直不要太多。就算他沒有特地去了解大門藝的心性,但說此人打算取代兄長,也並非完全不可能。
“所以你要殺的,是那個叫楚漁父的傢伙?”烏羅護歪了歪腦袋:“可我不明白,爲什麼要幫你?”
烏羅護對中原瞭解不多,但不代表他就是愚笨無知。既然知曉大夏要吞併渤海郡國,此事對自己沒有半點益處,那爲何還要幫助他們剷除強敵呢?
俊朗男子笑容平淡,語氣卻充滿不容置疑的威嚴:“你既然不願意,那我也不勉強。我此來不過是爲了尋找可以合作之人,大夏朝廷還沒到非要指望你才能辦成事。
“不過你最好明白,渤海國對你這位白山真嶽之靈,也談不上有多尊崇。尤其是伴隨渤海國人丁滋生,耗費日增,漁獵樵蘇難以禁絕,白山黑水這片蠻荒地界,遲早會變成久受耕耘開墾的良田林場。到那個時候,你又是否能像今天這般跟我討價還價?”
烏羅護周身氣勢頓時消沉下去,對方所言正是他心中最爲憂慮之處,就算渤海國真的抵擋住大夏討伐又如何?渤海國的強盛壯大,對自己真的有好處嗎?
哪怕是大武藝想要與大夏對抗,但他實際上處處效法中原制度,大力吸引儒生文人、僧人道士,興修學館寺觀,傳統的巫覡薩滿已經漸漸不爲渤海國民所喜。
這種近在咫尺的衰敗,讓烏羅護迫切感受到生死存亡。他不得不承認,利用渤海國抵擋中原這個龐然大物的擴張,恐怕難以達成。
如此一來,神木之心就變得尤爲關鍵,唯有儘快奪回此物,讓自己脫胎換骨,才能夠應對此等存亡劫數。
“好,我可以幫你。”烏羅護說這話時,語氣極爲不甘,居然要被一介凡人驅使,這是何等屈辱?
“既然如此,那便好生謀劃一番,務求一戰功成!”俊朗男子撫掌而笑,如同春風和煦。可這副模樣在烏羅護看來,充斥着詭譎莫測的惡毒味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