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郴州向西前往永州,並非沒有道路,只是兩地恰好位於五嶺北麓,大量起伏山陵,地形破碎難行,還有許多苗蠻夷獠的村寨混雜其間。
這些夷獠村寨見了落單行人,通常直接劫掠,不光是搶奪財物,連人也一併拐走。男子拉去伐木開荒,女子運氣好,被村寨頭人收爲姬妾,運氣不好就是給寨中沒有妻子的男人輪流玩弄。
因此經過這一帶州縣的商旅行人往往要成羣結隊,而且只走熟悉的官道大路,哪怕要受官府趁機盤剝勒索,也勉強忍了。
而程三五與慕湘靈、秦望舒,由於人數寡少,一路上不知惹來了多少村寨的覬覦,那些夷獠看到兩名美貌女子,還有程三五胯下雄駿馬匹,一個個就像忍不住飢饞的禽獸,前赴後繼地撲過來。
程三五當然不會跟他們客氣,敢來找找死,那就送這些蠻夷上路,一路上殺伐不斷。
偏偏因爲這些地方消息閉塞,夷獠村寨間彼此未必是親友,東寨劫掠程三五一行不力,西寨卻不知曉,照樣悶頭衝來,結果又白白送了性命,被程三五殺得人頭滾滾,棗紅大馬幾乎是踏着血污向西走的。
“昭陽君殺伐是否過甚了?”
果不其然,在野外中途歇息時,慕湘靈又責備起來:“以昭陽君的武功,大可將這些鄉人嚇走便是。何苦對他們趕盡殺絕?”
“哎喲喂——您可真是大慈大悲呢!那麼好心腸,我真該給你立個神位牌牌,讓老百姓每逢初一十五給你上香。到時候光是收香火錢,就夠我花三輩子的!”程三五語氣辛辣地譏諷一番。
一旁秦望舒抿脣忍住笑意,慕湘靈卻是一如既往,絲毫不覺有異:“我只是覺得,有些事你完全可以做得更好,卻總是漫不經心。”
“我樂意!”程三五理直氣壯道:“再說了,這幫南蠻子都來劫掠行兇了,我爲什麼還要好生對待他們?”
“昭陽君就沒想過教化他們嗎?”慕湘靈問。
“伱看我長得像什麼書院夫子嗎?”程三五指了指自己:“如果非要說教化,那殺人也是教化之一。把那些喜歡劫掠行兇的蠻夷殺了,剩下的便是懂得約束自己、會乖乖聽話的蠻夷,這時候再談教化纔有用。”
“昭陽君這麼做,是不教而誅。”慕湘靈直言道:“不教而誅謂之虐,此舉太過,不爲世人所喜,事後又豈能教化?”
“當然可以。”程三五一臉平淡:“這世上的人沒你想的那麼堅定決絕,只要殺人立威,他們便知道好歹。你說我不教而誅,我說那地上的人頭便是最好的教化。如果連這點道理都不明白,我看這些蠻夷未來還要繼續吃苦頭。”
“昭陽君這番話,倒是別具一格。”
“哪有什麼別具一格。”程三五不當一回事:“人教人,說破天都教不會。事教人,一次就懂了。但要我說,也不是所有人都能吃一塹長一智的。”
“哦?願聽其詳。”慕湘靈問道。
“吃了一次苦頭就知道要改正的,那已經是天大的能耐了。”程三五笑道:“多少人吃了苦頭,仍然死死抱着自己認定的道理,就是不肯改。還有一些稀裡糊塗的倒黴蛋,吃了虧都沒想明白的,更是別指望能改出名堂了。”
“不遷怒、不貳過,這的確是成爲聖賢的資質。”慕湘靈問道:“昭陽君可是有志於成爲聖賢?”
聽到這話,程三五像是打了個冷戰般連忙搖頭:“我纔不想做什麼聖賢,一個人管好自己的吃喝拉撒睡就足夠了,想那麼多幹嘛?非要搬出聖賢教化,我看就是心裡有鬼!”
“聖人不死,大盜不止,昭陽君亦通道門玄理。”慕湘靈點點頭。
“聽你說話真費勁!”
程三五這邊剛說完,一旁棗紅大馬噴了噴鼻子,秦望舒起身按劍:“又有人來了。”
“沒完沒了。”程三五有些煩躁,也不拔刀,正準備發動無形神鋒。
“等等!”慕湘靈喝阻二人,起身朝遠處用土話喊道:“你們不用躲了,出來吧。”
就見十幾名土人從樹後現身,當中有男有女,身材瘦弱矮小,穿着破麻布綴連而成的簡單衣物,腳下沒有穿鞋,大多披頭散髮,帶着驚恐目光看向程三五等人。
儘管這些土人手裡拿着木杆,但都只是削尖,未裝矛頭,也不見攜帶鐵製兵器,可見他們窮困到何種程度。部分人腰間掛着幾條魚,用草繩串起,還帶着水珠,估計是在附近河流捕獵完畢。
“這已經跟山裡的猴子差不多了。”程三五笑罵道。
慕湘靈主動上前,她服飾精潔,在那些土人看來就跟仙女下凡一般,沒有像其他苗寨蠻夷那樣,叫嚷着前來搶掠拐人。
土人畏畏縮縮,慕湘靈則輕笑着詢問一番,雖然說得都是土話,但她嗓音清脆柔和,在旁人聽來如聆仙樂,不知不覺便放下驚恐不安。
那些土人言辭笨拙,先是指着遠處磨刀的程三五,一通比劃,然後拿出腰間的魚晃動示意。
“他們說,想要用剛捕到的魚換昭陽君這把刀。”慕湘靈交流一番後,回過頭來對程三五說道。
“果真是無知者無畏!居然開口便想要走我的刀?”
程三五低頭看着自己手中的百鍊神刀,幾經惡戰,如今刀身之上除了斑斕赤紅的火痕,還有雷電轟擊所形成的蜈蚣狀紋路。
這並不是什麼高深玄妙的煉器之法,而是百鍊神刀相繼對上齧鐵獸、鳴雷山魈這些強敵,傾盡鋒芒,已經逐漸力不從心,內在物性瀕臨崩解。
不論程三五過去如何以自身氣機養煉,說到底,這柄百鍊神刀終究只是道人以外丹爐火加持點化,雖說有幾分神妙,卻遠談不上是稀世神兵。
程三五甚至擔心,百鍊神刀未必能堅持到自己突破先天境界。
“這夥人爲何想要我的刀?”程三五問道。
慕湘靈環顧四周,盡是山林野地:“他們長居山林,缺少鐵器,想要開墾耕種也無從下手,就連漁獵也只能削木爲用。他們這一支人數寡少,不敢輕易行搶掠之舉,因此嘗試與過往行人換取鐵器。”
“幾條魚就想換一把刀,他們是真不懂行情啊。”程三五疊指輕彈刀身:“我這把百鍊神刀少說要三千貫錢,少一個銅板都不賣!”“昭陽君真會說笑。”慕湘靈沉思片刻:“我倒是感應到附近有一條礦脈,只可惜他們無法取用。”
程三五說:“礦脈大多深埋地底,平頭百姓都沒法採集,何況是這幫土人?”
“這條礦脈裸露地表,而且附近有溪水流經,不少礦砂沉寂在水底。”慕湘靈微笑說:“昭陽君興許不知,古時先民冶煉五金,最初便是從水底河牀淘取礦砂。”
程三五摸摸鬍鬚:“那地方離這裡很遠麼?”
“不遠,只有幾里路。”
“走,讓他們看看什麼叫神仙手段!”程三五忽然來了興致。
慕湘靈與土人們說了幾句話,他們聽到後便簇擁着程三五一行穿過密林,來到一條水流湍急的溪澗旁。
程三五俯身掬水,嚐了一口,嘀咕道:“果然有一股鐵鏽味。”
“昭陽君打算做什麼?”慕湘靈看着程三五伸展手腳,臉上卻是一副早有預料的表情。
“不就是鐵器麼?多大點事?”程三五擺擺手:“你們都讓開些。”
慕湘靈帶着其他人避至不遠處,就見程三五站在溪澗邊,緩緩調息,隨即周身泛起一層白光,金象之氣沿地擴散,滲入地底、水中、石縫間。
不出片刻,地面微微震動,水底泥沙翻騰,無數細砂被攝出半空,聚結至程三五掌上。
這些細砂全都是埋藏土層之下的鐵礦,程三五以煉化齧鐵獸靈髓所得金象精氣爲引,將其感應勾招而至。
眼看細砂不斷聚攏成團,比人頭還大上兩圈,好似烏雲盤旋在掌上。程三五默運真火、吐息鼓風,鐵砂漸漸泛起紅光,化作液滴一般,融成鐵水。
而即便是足以將活人轉瞬燒成焦炭的熊熊真火,此刻在程三五的精妙操控下,竟然沒有外泄分毫,附近衆人感受不到撲面而來的熱力。
遠處秦望舒目睹程三五此舉,儘管早已見識過他的能耐,但此刻還是感到震驚。
如果僅僅是通過灼熱功勁銷融金鐵、摧折兵刃,那內侍省隱龍司中也有類似的武功秘籍,甚至炎風刀法正是其中之一。
但如此暴烈的功勁與氣機,發動起來也難免有自傷之虞,尤其忌諱久運不息。即便修成罡氣的武者,筋骨體魄遠非常人可比,但也經受不住一直運轉催發,搞不好在銷融金鐵前,會先把自己經脈燒燬。
至於像程三五這樣單憑自身鼓盪炎風、空手鍊鐵,足見其體魄之強、氣機之盛,已經不能用凡俗武者與之相比,更接近於傳說中那些得道仙佛。
慕湘靈早已猜到程三五會這麼做,神色平淡地看着他一舉一動。但那些土人見狀,則是大感震驚,紛紛跪倒在地,滿臉敬畏,如同見到神仙一般。
程三五沒有理會旁人作何想法,他凝神專注,掌上虛託的灼熱鐵水不斷摶轉,在真火燒煉間漸漸變小。
火候已到,不等鐵水冷卻,程三五翻掌撥弄,鐵水分成十幾份,扣指虛彈,彷彿被肉眼看不見的鑄槌敲打,逐漸成型。
程三五當然不會給這幫土人打造什麼刀劍兵刃,充其量是伐木用的斧頭、開墾土地的鋤頭鐵犁。
一連串如同鐘磬般的響聲過後,十幾件鐵器也相繼成型,然後程三五揮手虛引,相繼投入溪中淬火,使其急劇冷卻。
若依常理,程三五這通鑄造鐵器的手法可謂粗糙,但以真火燒煉的金鐵,物性不比尋常,較之普通匠人打造的鐵器要耐用得多。
隔空攝起這十幾件鐵器,程三五端詳片刻,談不上有多滿意,但他也沒再強求,扭頭對土人招手,取走幾根木杆,然後套上鐵器,便成了斧頭鋤頭等工具。
“行了,拿去用吧。”程三五隨手將這些鐵器扔給土人,他們恭恭敬敬地雙手捧起,如獲至寶,一個個兩眼放光。
慕湘靈則是趁機跟土人傳授如何利用這些鐵器,一下子從午後說到黃昏,程三五在一旁隨手生火,順便將土人獻上的魚烤了吃。
等程三五吃完,慕湘靈傳授得差不多了,他起身道:“行了,能學會多少,不看你教得多用心。工具再好,也要看人如何使用。”
慕湘靈並不反對,起身告別後,在一衆土人的敬畏目光中,他們三人消失於山林暮色之中。
“你在看什麼?”程三五牽馬而行,感覺到慕湘靈一直盯着自己後腦勺。
“我是覺得,昭陽君的確有志於成爲聖賢。”慕湘靈舊事重提:“聖人觀象制器,備物盡利以周民用,使萬民擺脫矇昧窮困,此乃無上功德。”
“又來了。”程三五停下腳步,回頭翻了個白眼,不耐問道:“我就沒見過有誰跟你一樣,天天說教就算了,還老盼着別人做聖賢。你扯這些,對你有什麼好處嗎?”
“昭陽君,你擁有動搖世間的力量,自然應該成爲聖賢。”慕湘靈目光清澈,不加半點虛僞矯飾:“萬一你行差踏錯,將是無數生靈遭受災禍,我不希望看到這種事。”
“在以前,人人都害怕我闖禍。”程三五神情漸轉冷淡:“如今我收斂心性,結果你又來得寸進尺。那接下來要我做什麼?學着禿驢割肉喂鷹?爲了一堆虛無縹緲的理由,拼掉性命?你們不要太過分了。”
秦望舒已經知曉程三五與拂世鋒的關聯,此刻他話中暗示,分明就是慕湘靈背後的拂世鋒。他們利用程三五對付瀟湘之地的大妖巨祟,連秦望舒都看得一清二楚。
“不。”慕湘靈搖頭說:“這番話不是其他人要我說的,是我自己的意願。”
程三五先是凝視慕湘靈片刻,隨後轉過身去,對她不理不睬,默默重新上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