長青捏了捏眉間,從書堆中冒出頭來,起身伸展幾下軀體四肢,隨後推開窗戶,望着外面鋪雪染霜的冬日山景,冰冷寒風帶着幾點雪花吹入,反倒讓他形神一振,五官開朗。
長長吐出一口濁氣,白霧筆直,直到一丈多外才散逸開來,足見氣息深長,非煉氣有成不能做到。
道門煉氣追求一息至踵、綿綿若存,自然氣徹涌泉、往來不絕。調息至此,真氣自生,隨後打通周身百關,勾連身外天地陰陽,妙法於焉在握。
與聞夫子秘密見面後,長青接連幾日逗留在下院,既是心虛不敢面對程三五,也是爲了給自己留下整理思緒、查閱書籍的時間。
自從得知拂世鋒真實目的和過往,長青便嘗試在史籍中尋找與之相關的蛛絲馬跡。既然連聞夫子這樣的東海聖人都能夠位列其中,那想必過往歷代拂世鋒成員裡,應該都有名震一時的高人。
不論長青嘴上怎麼說,其實他內心已經對拂世鋒抱有相當敬意。他們爲了應對饕餮之禍,千百年前赴後繼、苦心孤詣,其中不知付出多少血汗與犧牲,一直不爲世人所聞,這樣的人怎能不受到敬重?
其實長青也一度懷疑過,既然要解決饕餮之禍,爲何偏要避人耳目,就不能開誠佈公,廣集天下才智勇力,一起尋找應對之策嗎?
包括祖龍收兵鑄金人,這便是傾天下之力應對饕餮。
但他很快就想明白了,聞夫子自己尚且擔心拂世鋒內部會用心有偏,倘若饕餮之禍公諸於世,只怕還沒找到應對之策,便會先引來野心家利用饕餮,到時候爲禍更烈!
聞夫子有爲天下興利除害的大志向,這份儒者當仁不讓的擔當與魄力,讓長青尤爲景仰,自己或許一輩子都做不到。
收拾好書冊,洗漱更衣一番,長青鼓起勇氣來到上院,心中還想着如何面對程三五,只盼自己的言行不要露出破綻來,因爲長青真的不希望自己與程三五之間齟齬不和。
可剛來到上院,便看到荒唐一幕——
阿芙披散長髮,身穿大紅色廣袖羅衫,衣料質地薄如蟬翼,底下沒有中衣內襯,雪膚若隱若現,胸前雙峰挑起薄紗。只見她赤腳踮足,邁着輕快步伐穿過庭院,跨步之時兩條修長玉腿從衣襬間穿出,彷彿是林中奔躍的發情牝鹿,矯健又美麗。
而在院落另一邊,傳來咣噹一聲,身材雄闊奇偉的程三五好似猛虎出柙一般走出,他只披了一件寬大衣袍,帶着豪邁笑聲說道:“好你個母夜叉,撩撥了本大爺居然還想逃?待我狠狠整治一番,讓你下不了牀!”
這對姦夫淫婦穿過院落嬉笑打鬧,程三五一把摟住阿芙腰肢將她抱起,正要在光天化日之下大張撻伐,衣衫不整的二人正好就跟長青撞個對臉。
原本滿腹不安與憂慮的長青,看到這兩人如此荒唐無羈,臉上表情變化之精彩可想而知。
“你們、伱們……”長青又羞又惱、又急又怒:“不知羞恥!!!”
片刻之後,重新穿戴整齊的程三五與阿芙來到堂屋內中,乖乖坐好,神態尷尬,誰都不敢主動開口。
“我把上院借給你們,是爲了能夠清修靜養,迴避外界滋擾。”長青胸膛起伏,氣鼓鼓地說:“你們倒好,把這裡當成尋歡作樂的淫窟是吧?太過分了!”
阿芙輕聲嘆道:“我也沒辦法啊,程三五說自己憋了半年,我唯恐他憋出病來,只好勉爲其難陪他胡鬧了。”
程三五面露錯愕:“你居然賴到我身上?到底是誰三更半夜不睡覺,掀開被子就要弄?”
“我是母夜叉嘛,夜晚對我來說反倒是白天,自然更精神一些。”阿芙語氣難得嬌弱甜膩,說這話時還拋了個媚眼。
程三五正要反駁,對面長青猛然一拍桌案:“夠了!你們就不能看看場合嗎?”
阿芙收起媚態,支頤微笑:“小長青,你太認真了。這樣一板一眼,全無逍遙自在,大失道家真意。當初我見你的第一眼起,便說你是假道士,如今評價還是沒有變哦。”
“就是!”程三五也在一旁附和:“男女之間那些事再尋常不過了,每天每時每刻都有人在弄,你幹嘛要害羞?我都說了要請你去青樓長長見識,等吃過嘗過,反而才能看開。要是都跟你一樣,那猴年馬月才能修成大道?”
長青被他們二人的狡辯弄得抓狂不已,只能趕緊將話題扯開,望向程三五:“現在既然已經知曉聞夫子是拂世鋒一員,那你打算怎麼辦?”
“找出來,殺死,挫骨揚灰。”程三五回答直率,毫不拖泥帶水。
“怎麼找?繪製大量人貌圖形,廣發各地州縣嗎?”長青問。
程三五肩頭一聳,顯然沒有明確辦法,說不出具體舉措。
“這種辦法對於聞夫子形同虛設,且不說常人休想發現聞夫子的蹤跡動向,地方官方哪怕知道了也無法捉拿。”阿芙說道:“最好還是引他主動現身。”
長青不禁質疑:“經歷過永寧寺一戰,恐怕想要引他現身就不容易了吧?”
阿芙則說:“我近來細思,懷疑拂世鋒其實一直在暗中監視程三五,不然許多事情沒法解釋。”
長青聞言心中一驚,臉上若無其事,問道:“可是我們都沒有察覺,這伏藏宮上院更是有結界迷陣護持,近來也不見有誰闖入。”
阿芙輕聲一笑:“前段時日程三五昏迷不醒,自然不需要就近監視。事實上,以拂世鋒的手段,我懷疑他們根本不用一直在附近跟蹤。”
“利用法術的確能夠做到。”長青擡眼望向程三五:“不過這種手段並非無懈可擊,武學精深之人有着異於凡夫俗子的敏銳感應,就算用法術窺探,也能察覺到目光逼視。”
程三五抓抓下巴:“我平日裡倒是沒這感覺。”
阿芙提醒說:“聞夫子在百年前就被被譽爲東海聖人,他開創的洪範學府是武儒傳承之首,其修爲境界必然高絕,人家就算在暗地裡盯着看,你估計也沒法察覺。”
程三五打了個冷戰:“你越說我越害怕了。”
長青沉默不言,餘事不談,光是有人經年累月監視着自己的一舉一動,也足夠讓人心生不安了,何況還是親歷漫長折磨的程三五。 “其實相比起聞夫子,我對河北亂象的幕後主使興趣更大。”阿芙忽然言道。
“你確定那個幕後主使也是拂世鋒的一員?”程三五問。
“我還想問你呢!”阿芙翻了個白眼:“原本以爲你對拂世鋒有多瞭解,結果卻是一問三不知。”
長青有意試探,故作不解:“如果那個幕後主使真是拂世鋒的一員,可是按照我們先前推想,永寧寺一戰,他安排劉玄通屍首,應該是針對聞夫子纔對。莫非拂世鋒內部也會有矛盾衝突?”
“只要有人,矛盾衝突便不可免,就算是什麼隱世高人,照樣無法擺脫。”阿芙毫不客氣:“而且我恰恰是因爲幕後主使要對付聞夫子,纔會推測他也是拂世鋒一員。要知道聞夫子已經是百年前的古人了,自從傳說他泛舟出海便沒了消息,當代之人無緣無故,誰會跟他結仇呢?”
長青微微頷首,他猜測聞夫子也是據此看出拂世鋒中有人要針對自己,未免走向不可收拾的境地,所以他要將心思放在拂世鋒,應對那即將爆發的內部爭鬥。
“如果要對付拂世鋒,不能指望這人。”程三五開口道:“鬼知道他會耍什麼心機手段?要是能夠找到他,我照樣會殺,管他跟聞夫子有什麼仇怨。”
阿芙俏臉微沉:“此人壽數悠長,起碼從南朝存活至今。只是他的外表容貌幾經變化,並無定相,武學根基也是千變萬化,能夠隨意施展出功勁屬氣截然不同的招式。哪怕面對面,也未必能夠認出他。”
“不。”程三五忽然動念言道:“如果他真是拂世鋒的掌令之一,面對面時我應該能有所感應。”
“掌令?”
程三五艱難從回憶中找到回答:“拂世鋒有九位開創元老,分掌九道太一令,憑此能夠操控地脈龍氣,縮地神行對他們來說易如反掌,也是過去封印饕餮的手段。”
“太一令是什麼東西?”長青好奇追問。
“我沒見過實物,我甚至懷疑不是什麼實物。”程三五言道:“身懷太一令之人,與地脈龍氣有微妙勾連,我若是見到了,一眼就能看出來。這玩意兒就像行刑用的烙鐵,我光是看一眼,全身上下便隱隱作痛。”
先前聞夫子並沒有跟長青提及此事,這也許談不上是隱瞞,畢竟拂世鋒傳承悠久,底蘊豐厚,不可能事無鉅細統統告知長青。
而阿芙則聽出更多:“能夠操控地脈龍氣?這對武功法術可有提升?”
程三五重重點頭:“有,但未必是誰都能駕馭得了。起碼聞夫子是我見過對龍氣運用最爲純熟之人。”
“看來此事必須要納入考量。”阿芙也略感煩惱,自己那位強敵比預想中還要厲害,註定是很不好對付了。
“我或許有辦法引出拂世鋒的人。”程三五見二人投來目光,解釋說:“據我所知,拂世鋒過去封印饕餮,並非固定一地,而是每隔一兩百年便轉移別處。而封印饕餮的地方,應該在洞天之中。”
“洞天?”長青聞言立刻想到之前那處浮現上古星空的巖底靈窟。
確切來說,那處巖底靈窟還稱不上是洞天,但也有幾分相近之處,興許是拂世鋒留下的手段。
“這些封印饕餮的洞天之間,也是由地脈相連。”程三五解釋說:“每次轉移封印,便是由幾位掌令一同出手,經由地脈直接挪移過去。”
阿芙心有靈犀般接話說:“如果我們直接摧毀其中幾處洞天,就好比截脈點穴一般,拂世鋒將不得不出面處理,屆時我們可以對他們一網打盡!”
“我就是這麼想的。”程三五點頭說。
“等等!”長青聞言連忙勸阻:“你們可知與地脈相連的洞天意味着什麼?那可是安鎮一方山川的承樞砥柱,若是遭到破壞,可不止是洞天有損,而是會波及方圓山川,輕則地氣散失、草木枯萎,重則地裂山崩、洪波氾濫,這隻會讓無辜百姓遭殃!”
阿芙滿臉輕蔑與譏誚:“你這麼說,我反而覺得拂世鋒是在拿百姓來避劫消災,用心當真險惡。”
長青當然不希望程三五和拂世鋒正面爆發衝突,於是趕緊勸說:“我知道你們想要對付拂世鋒,但此事尚需從長計議,而且……就我們三人,不嫌有些勢單力孤嗎?”
阿芙笑着反問:“你是不是忘了,我們可都是內侍省的人,而且馮公公他們也在查拂世鋒。這消息要是報上去,你猜他們會調動多少人力物力協助?”
儘管聞夫子並未有明確要求,可是如今的長青儼然將自己視作拂世鋒的一員,有心刺探更多消息,於是開口問道:“內侍省爲何要查拂世鋒?”
“明面上的理由是這夥人不遵朝廷法度、陰謀不軌之類的話。”阿芙說道:“畢竟一夥神秘高人聯手聚結,經常有些外人看不懂的舉止,甚至引起種種亂象,你覺得馮公公他們會樂意見到麼?
“不過具體來說,這跟拱辰衛首席閼逢君關係更大。我懷疑此人應該是與拂世鋒有牽連,保不齊和我們類似,想要藉助朝廷力量來報復。”
“他對拂世鋒有多少了解?”長青問道。
“這就不清楚了。”阿芙忽然想到什麼,她扭頭看向程三五,隨後說:“必要之時,我會試探他一番。”
長青默默點頭,他們三人如今可謂是同氣連枝,想要了解內侍省動向也甚爲方便。
阿芙接着對程三五說道:“你既然已經醒了,我也要發信報知閼逢君,他到時候肯定還要來追問一番,什麼該說、什麼不該說,我們要儘快商量好,免得他多疑猜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