聞夫子身形一閃,踉踉蹌蹌出現在一處漢白玉牌坊下,差點跌倒。
“哎喲喂,我這老腰……”
聞夫子扶着腰艱難站起,自顧自嘀咕道:“還是有些託大了,四枚太一令,比扛着老母豬爬山還累。難怪古時候總有夯貨舉鼎把自己舉死的,太重了。”
伸展一下軀幹四肢,聞夫子擡眼眺望,遠方山陵起伏綿亙,鬱鬱蔥蔥,天上一行仙鶴結伴飛過林梢,地上幾頭異獸打滾耍鬧,不似尋常境域。
聞夫子好似大發童心似的,一路小跑到那羣異獸身邊,它們一個個圓滾滾、毛茸茸,顯然是尚未長大的雛獸,形似虎豹,黑斑白底,臀背處有五彩紋路,屁股後的尾巴比身子還長。
這羣幼雛異獸一見聞夫子,立刻邁動四足,飛一般跑上前去,速度奇快,抱着聞夫子腿就往上爬。
“小祖宗們,別抓、別抓!我就這一身衣服!”聞夫子又笑又氣,提着雛獸後頸,將它們一個個放回地上。
雛獸們不依不饒,有的咬住褲管奮力撕扯,有的爬上頭頂擺弄髮髻,頗爲歡快。
“不許放肆。”
此時一道成熟女子聲音傳來,但見一頭成年異獸從林中緩步踱出,它肩背比常人略高,酷似猛虎,卻沒有那種野獸的兇殘氣質,步履間反倒有幾分高貴雍容。
聽到這話,幾隻雛獸舍了聞夫子,跑到成年異獸腳邊來回撫蹭,孺慕非常。
“給聞夫子添麻煩了。”成年異獸看了自己孩子一眼。
“不麻煩,我還怕你們不適應此地呢。”聞夫子說。
成年異獸擡頭環顧,語氣略帶感慨:“此言過謙了,當今之世,能給我等騶虞棲身的地界已然不多。若非聞夫子擘畫,我等豈能在這處清虛洞天落腳?正因這份仁德,孩子們纔會與你親近。”
聞夫子有些尷尬地撓撓頭:“如果是在二十年前,我還不方便讓你們來呢。”
“是因爲饕餮?”成年騶虞低下頭,伸出舌頭舔了舔幾隻雛獸。
“沒辦法,爲了儘可能運轉地脈、調動九州龍氣,當時將太一龍池停駐在清虛洞天。”聞夫子無奈地晃動一下臂膀:“不過現在好了,饕餮化人大計已成,而且眼看就要徹底分化,這份自太古綿延至今的大凶災禍,也算告一段落了。”
騶虞筆直望向聞夫子,鼻子微微抽動,略帶驚疑問道:“伱身上不止一道太一令?”
“這……果然還是瞞不過你啊。”聞夫子只得回答說:“饕餮之禍將除,未免後人妄求、害人害己,我打算將太一令盡數收走。”
騶虞沉默片刻,虎豹面孔上隱約可見幾分悲憫:“太一令乃勾連龍氣之鎖鑰,多令加身,如同擔負江山之重、蒼生禍福。即便是削平天下、廓清寰宇的人王帝主,也未必能承受這份重擔。”
“這個嘛……也不盡然。”
聞夫子乾脆坐下,朝幾隻小騶虞招招手,它們看了母親一眼,得了默許,興致沖沖地跑到聞夫子身邊,依偎坐臥,其中一隻乾脆爬到聞夫子懷中打滾,如同小貓一般。
“我過去一直在想,難道真的只有混一九州、功業卓著的帝王,方能龍氣加身麼?”聞夫子輕輕梳理着小騶虞的毛髮,彷彿在喃喃自語:
“三代久遠,古奧難稽,尚且不論。祖龍一改氣象,曠古絕今,更是集天下之力,御使龍氣也如同疲漢挑擔登山,仍是難以爲繼。”
“莫非祖龍御使龍氣的辦法不對?”騶虞敏銳洞察到玄機所在。
聞夫子揣摩一番,說道:“如果是在一百年前,我估計也是這麼想的——祖龍又如何?被我們儒生罵了快一千年,他做錯了再尋常不過。
“但後來我漸漸明白了,有些事不親自去做一做,連對錯都分不清的。前面水深水淺,總歸要有人去試過才知。”
騶虞言道:“想必你御使龍氣的法子跟祖龍不同。”
“御使一說,本就容易讓人望文生義。”聞夫子用手指輕輕逗弄小騶虞的下巴,讓它發出舒服的呼嚕聲:“龍氣雖是由天地山川精粹凝鍊而成,但它與衆生萬象感應。強行驅使,等同以寡御衆、以少凌衆,縱然能成,亦難長久。
“後來我漸漸明白,既然龍氣與衆生萬象感應,若我能與衆生萬象同流,兼利萬物,或許便能一窺龍氣之妙。”
“原來如此。”騶虞也伏臥下來。
“等我想通這點,恍惚間就感應到龍氣。”聞夫子捻鬚沉思:“但即便如此,龍氣加身之際,我仍要面對天地山川與衆生萬象,五官知覺等若無有,那種狀況下,其實很多事情都做不了。”
騶虞語氣沉重:“可你如今身懷多道太一令,龍氣加身之時,擔負只會更重,終有一日,你的形神將徹底吞沒於森羅萬象之中。”
“我本就是衆生之一,歸於萬象不足爲懼。”聞夫子露出一個爽朗率真的笑容。
騶虞看着對方笑臉,默然良久後說道:“真遇到難處,不要獨自應對。只要你開口,自然會有許多人願意幫你。”
聞夫子笑了笑,沒有多說什麼。
騶虞似有無聲輕嘆,隨後說:“不久之前,有外人來到清虛洞天。我看此地禁制對他並不設防,所以沒有現身過問。”
“外人?我知道了。”聞夫子站起身來,與騶虞母子道別,然後一路飄然而行,沿着林中蜿蜒小徑,來到半山腰一座亭子。
就見亭中一名男子,身披霞紋鶴氅,形容拔俗清逸,面前一張無絃琴,奏出琅琅琴韻,與天地和鳴、共山水同音。
“白雲子,你怎麼來了?”聞夫子開口便問。
亭中男子緩緩擡眼,神光凝斂、道炁處靜,越是高明之人,越發現他深不可測。
“我上清一脈,耗費三代人經營王屋山陽臺宮,安鎮清虛洞天,就連此地禁制也是我們佈置,爲何來不得?”白雲子按琴反問。
“也對,差點忘了你們纔是地主爺。”聞夫子一拍腦門。
“天地本無主。”白雲子言道。
聞夫子進入亭中,坐下襬手:“我們見面就不用扯玄機了,有什麼事,直說就好。”
“你把那位廢帝子嗣帶到清虛洞天,是爲何故?”白雲子問。“就是給他一個安身之所。”聞夫子回答道:“現在外面到處都是追殺他的人,我一時間不好安置,便送到這裡來了。”
“答非所問。”白雲子閉目無視。
“你是擔心我利用江楚流?甚至打算改朝換代?”聞夫子苦笑不止:“我知道,你總說我妄心大作,可改朝換代這種事,哪裡是隨便做到的?”
“未必。”白雲子擡手輕捋烏黑長鬢。
“又要那李昭真說事?”聞夫子兩手一攤:“我指點他的時候,前朝已現衰亡之兆,要不是無休無止地大興土木、用兵征討,哪裡會把一份大好家業敗成那副德性?不是我要改朝換代,而是前朝無以爲繼了。”
“你聞夫子並非空等時局變化之人,你最擅長的便是造勢。”白雲子言道。
聞夫子臉上犯難:“看來我當年打破陳規慣例,果然釀成不小惡果啊。在你白雲子宗師眼中,我竟是這般難以取信。”
“若非你強行妄爲,也不至於招惹聖人忌憚。”白雲子擡起一線眸光:“竟然還敢闖入宮禁行竊、盜取府庫珍寶,你這樣還算是東海聖人、一代儒宗麼?”
聞夫子連忙解釋:“這兩個名頭是洪範學府那幫人吹捧出來的,我可從來沒認過賬啊!”
“強詞狡辯。”
“那位聖人爲了自己享樂,搜刮無度,四方珍寶山積府庫,這種損不足以奉有餘的行徑,你個道士不打算勸諫一番麼?”聞夫子氣哼哼道。
“聖人才智高絕,諫言無用。”白雲子輕輕一甩長鬢。
“因此你不肯留在長安享受榮華富貴?”聞夫子問道。
“過眼雲煙,何必留心。”
“你這種清高模樣,很招人恨的,知道嗎?”聞夫子恐嚇道:“我們拂世鋒就有個跟你差不多的,結果被饕餮揍成廢人了,全身上下沒幾根骨頭完好的,那叫一個慘啊。”
“出入紅塵內外,往來無拘不染,方是真逍遙。”白雲子言道:“避居海外,與山野禽獸無異。”
聞夫子像是受到驚嚇般連連眨眼:“幸虧你跟無攖子沒打過照面,否則非要打起來不可……我最近聽說,你那些徒弟在長安好像不太受待見?”
“你是說紫雲洞捏造讖語、妖言惑衆之舉麼?”白雲子十分直白,一語點破關竅。
聞夫子兩手揣袖:“那紫雲洞畢竟是你的老鄰居啊,如今幾乎鬧得滿門盡滅,你們不可能不受牽連。”
“太元子與他人暗中往來一事,我早有察覺,過去曾提醒他一次,但他沒聽。”白雲子說。
聞夫子問:“那你就這樣幹看着?不拉着他?”
白雲子緘默不言,聞夫子瞬間就明白了:“你這是故意看着他送死的?紫雲洞一門覆滅,你們上清道縱然無過,也難免受到猜忌。雖說你白雲子宗師地位崇高、難以動搖,可是你那些徒弟,以及集賢院中的道門中人,都要受到波及。”
“慈儉讓三寶,當持而守之。”白雲子說。
聞夫子對此並不贊同,搖頭道:“你這麼做,實無必要啊。你要守此三寶,可外人未必如你這般通透。”
“我跟洪崖道友說過,飛昇之期將至,不打算刻意羈留塵世。”白雲子說:“上清宗師、道門魁首、聖人道兄,如此種種皆是負累,不止於我無益,對上清一脈乃至整個道門皆無好處。風光佔盡,來日傾頹之際代價尤烈。”
聞夫子聽到這話,沉思片刻:“功遂身退麼?爲了保全傳承,你也是煞費苦心了。”
然而白雲子卻露出一絲微笑,並非自信,反倒是有幾分冷漠無感。
“怎麼?我說的不對?”
“境界如你我,可福廕幾代後人?”白雲子問。
聞夫子嘆了一口氣:“一兩代就不錯了,三世便衰。君子之澤,五世而斬。這也是沒法子的事,真要照顧到底,別說把自己搭進去,過往所有全都能毀了。”
“這就是爲何我上清一脈於本朝傳承三代,即便備受榮寵,也與朝堂保持距離。”白雲子言道:“當年王宗師爲求上清北傳、弘揚道門,選擇配合拂世鋒,尊奉李昭真爲天命之主,此舉固然使得我上清一脈得以壯大,卻也與大夏天命相牽。”
聞夫子無奈道:“你們這些求長生、求成仙,骨子裡都是最不信天命的。”
白雲子對此不置可否:“五嶽之祀佈置完畢後,我便歸隱天台,以待飛昇。有什麼話,你趁現在說,如無意外,這很可能就是你我最後一面。”
聞夫子眼珠一轉,於是問道:“雖說你要飛昇成仙,但真到了塵世存亡關頭,你也會幫忙的吧?”
“久遠前爲抗衡饕餮,殞落仙人甚衆。如今諸天遠離,爲的就是不想受你們這份牽扯。”白雲子看見聞夫子那尤爲迫切期待的目光,轉而言道:“也罷……我可於九天之外聚引星罡,你待需要之時取用便是。”
“真厲害啊,還沒飛昇,就把所有事安排好了?”聞夫子甚爲驚歎。
白雲子拂袖而起,無絃琴化光消失:“言盡於此,你好自爲之。”
說完這話,白雲子就此離去,聞夫子起身拱手相送,然後扭頭望向一側山徑,言道:“你們兩個出來吧。”
就見一男一女從山徑拐角處冒出頭來,男子正是江楚流,他趕忙擺手道:“二位前輩剛纔說什麼,我一句都沒聽見。”
聞夫子還沒開口,那名女子扭頭對他說:“你不用解釋,白雲子宗師撫琴就是爲了隔絕聲息,你就算站在亭子邊也聽不見。”
“哦,這樣就好。”江楚流一副心有慼慼然,唯恐因爲知曉秘密就被殺害。
“夫子。”女子主動上前行禮,她容貌清秀,只是身材略顯矮小纖瘦,她就是當初被聞夫子從平康坊北曲救走的年輕妓女。
“嗯,看來你們在這裡還算習慣。”聞夫子取出九孔元樞石:“我帶了個好東西回來,你們每人閉關百日,我助你們一舉打下根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