程三五傻愣愣地坐在原處,楊崇義命人請入來客。
片刻後,幾名女子來到院中,就見她們身穿白衣緋袴,頭戴高頂寬沿帷帽,垂下一圈透薄白紗,足踏木屐, 衆皆緩移蓮步、款款而行,在石板磚上發出清脆叩響,彷彿是從幽靜神社中走出的祀神巫女,絕無青樓妓館的豔麗氣質。
雖然阿芙面容在帷帽白紗後顯得模糊不清,但光是這副裝扮就讓杜建章看得兩眼發直、神魂顛倒,原本準備好的安慰言辭統統拋卻腦後了。
“搞什麼鬼?”程三五站起身來,他看得分明,來者正是阿芙、秦望舒與絳真三人,她們姍姍來遲,估計就是爲了打扮成這副模樣,以便先聲奪人。
一旁盧應宣沉吟低語:“白紗衣、緋袴褶,這是南朝伎樂服飾?”
“不止,此乃魏晉以來奉祀俗神的師巫之服。”長青同樣壓低聲音。
盧應宣驚歎於對方的見識,又問:“莫非是鼓樂舞雩的帛君俗神禱?”
“正是!”長青點頭道:“這一脈多是母女相傳,彼時江南吳越一帶不乏女子爲師巫,南朝的權貴高門也時常供奉巫女,以求占驗吉凶、祛除邪祟。”
盧應宣眉頭微皺:“此等巫女出入王公高門,必然多涉巫蠱之事。爾後演變爲伎樂服飾,可見作風不端。”
長青臉色微沉, 不便答話。帛君俗神禱並非有着明確譜系傳承的宗派, 而是對一類奉祀俗神之輩的泛稱, 後來大多歸入道門。
當年這些巫女大多自稱道壇祭酒, 奉祀俗神都算輕的,傳聞還有人研習房中採補邪術, 以姿色侍奉世家高門,行爲幾與娼妓無異。
就算長青是道門出身,但也無法接受這等濁濫不堪。好在南朝道門幾經更迭變亂,又有陸天師整飭經教,這才得以沙汰渣滓。
只是沒想到會在這裡,再次見識到昔日俗神禱的巫女服飾。考慮到天香閣本爲南曲妓館,好像又變得合乎常理。
楊崇義隱隱約約聽到他們二人對話,考慮到當初內侍省派人索要天香閣宅院,便暗自思忖起來,打算靜觀其變。
“阿芙姑娘!真的是你?”
杜建章見得傾慕多日的佳人換了一襲白衣緋袴,雖不顯山露水,沒有那勾人冶麗,卻是別具韻味。自對方身上傳來的淡雅幽香,讓杜建章彷彿置身於空靈寂寥的山中神社。
如此妙人,怎能放任她棲身冷寂山林?杜建章幾乎能聽見阿芙姑娘獨對青燈時垂淚低泣之聲,恨不得立刻擁她入懷,好生安慰一番。
“喂喂喂!”
此時一道粗莽嗓音狠狠砸碎杜建章的迷離幻想,他面帶怒意回頭望去,正好見到程三五一腳踩在那華貴桌案上,指着阿芙言道:“你們三個裝什麼呢?一回不夠, 還要來第二回是吧?”
在場除了長青,其餘衆人皆是不明所以。而站在絳真身後、如同卑微妾侍的阿芙上前半步, 朝杜建章輕聲喚道:
“杜公子,還請搭救妾身!”
阿芙嗓音柔弱嬌嫩,聽得杜建章心頭一蕩,胸中涌起無邊膽氣,他跨步上前,正要說話,忽見絳真擡手攔阻,喝阻道:
“哪來的無禮之徒?這是我們天香閣的人,日後還要調教成花魁,用來伺候貴人。你要再胡亂觀瞧,小心你的眼珠子!”
絳真不知用了什麼手段,嗓音變得高亢尖銳,十足像是妓館鴇母,讓人聽了大感刻薄之意。
“你——”杜建章擡手指喝,隨即高聲駁斥:“我父親是當朝御史中丞,我出身京兆杜氏,怎是無禮之徒?我今日前來,便是要救阿芙姑娘出苦海!你速速放她自由,我可以不追究天香閣!”
“哼!”絳真叉起腰來,作態刁蠻:“御史中丞?我還以爲是多大的官。你也不打聽打聽,我們天香閣有內侍省撐腰。你要是不服氣,讓你家那位杜憲臺上書參劾,看誰鬥得過誰?”
杜建章聞言一時啞然。本朝御史大夫不常設,御史中丞就算是御史臺最高長官。但由於近年來皇帝陛下重用內朝,內侍省漸漸侵奪監察之權,杜憲臺縱然出身京兆杜氏,也無力改變這種狀況。
這時程三五好像也反應過來了,大笑附和鼓譟:“就是就是!杜公子,趕緊讓你爹上書,我支持你!”
杜建章氣得肩頭髮抖,咬牙切齒道:“程三五私賣良人,就算是告到天子面前,他也不佔理!難不成內侍省仗着陛下寵信,就能罔顧法度不成?”
“我說了,你要是不服氣,儘管去告!”絳真扭臉望向程三五:“程大爺,今日我來,是跟你討要那五百貫銀錢的。”
“啊?!”這回輪到程三五臉色一僵,趕忙扭頭望向長青,對方一副看好戲的表情,只是負手淡笑,並不出聲。
“什、什麼五百貫銀錢?”程三五問道。
絳真從袖中取出一張契書,來回晃動:“先前你口口聲聲,說這姑娘是完璧之身,倘若有假,便雙倍賠付。結果我們查驗過後方纔得知,這姑娘早就被你破了身子!”
“啊?!”這下喊出聲的不止程三五,還有杜建章。他聽到這話,彷彿心頭被人剜去一塊肉,疼得幾乎要昏厥過去。
“打住打住!”程三五連連擺手,他知曉阿芙故意搞出這陣仗,就是要戲耍杜建章,沒想到她連自己也耍了,眼看形勢不妙,當即開口說:
“別鬧了,這樣玩下去還有什麼意思?”
“說什麼笑話,誰跟你玩了?”絳真強忍笑意,裝模作樣起來。她此刻大感愉悅,難怪芙姐姐說玩弄男人是一大樂趣。
“趕緊賠錢。”絳真厲聲指斥:“你要是拿不出錢來,當即告你一個私賣良人,脊杖一百、發配嶺南!”
程三五還怔在原處,杜建章最先反應過來,搶先說道:“五百貫銀錢,我有!”
絳真瞧了他一眼:“關你什麼事?”
“阿芙姑娘雖非完璧,但她在我心中就如同天上仙子一般。”杜建章迫切言道:“若是你們不願收留,我可以出錢贖走,斷然不使天香閣吃虧。”
看着杜建章滿臉激動熱情,絳真微微低頭掩嘴壓下笑意,似在思考。而程三五則是來到杜建章身旁,一拍他的肩膀,挑起大拇指誇獎道:
“兄弟,你是真不怕死啊。”
“誰跟你是兄弟?讓開!”杜建章猛地甩開對方,儘管知曉對方武功高強,但此刻在美人面前也毫無懼色,義正言辭道:“若能救人出離苦海,我哪怕粉身碎骨也無有怨言!”
程三五連連點頭,他正要說話時,又有下人前來向楊崇義稟報:“老爺,門外有一人自稱寶昌社主事來訪,說是代表王氏商談渭南鬥寶一事。”
“哦?”楊崇義表情一變:“快快有請。”
聽聞蘇望廷前來,程三五與阿芙都微感意外,二人似乎想到什麼,一同望向長青。
就見長青不知何時手裡捻着幾片銀杏黃葉,輕輕彈指,葉片隨風飛去,聽他口誦詩韻:“書無鴻雁如何寄,秋風卷黃送我意。”
旁邊盧應宣早就看見長青拾葉施法,想來是藉此傳遞消息,那位寶昌社主事應該就是他請來的救兵。
杜建章沒有察覺,他叫來一名隨從,命其前去自傢俬宅取錢。齊縣尉趕緊將他拉到一旁,勸阻道:“杜公子,狀況不大對,您最好別急着贖人。”
“我怎能不急?”杜建章聽不進勸:“阿芙姑娘近在眼前,倘若對方改變主意,又當如何?你們萬年縣能幫我把人搶出來嗎?”
齊縣尉從方纔幾人對談間,已然察覺異狀:“那程三五恐怕與天香閣早有勾結,設計謀奪錢財,公子莫要上當啊!”
“笑話!天香閣以內侍省爲靠山,區區五百貫銀錢算什麼?也值得她們設計去騙?”杜建章早已失了理智,齊縣尉也無法解釋。
轉眼蘇望廷來到院中,他面無表情掃過衆人,與長青對視一眼後各自點頭示意,然後向楊崇義拱手問好,禮數週全。
蘇望廷離開陸相府邸不久,當他回到昆崗院時不見程三五與長青,知曉他們是去往東市。可還沒等蘇望廷歇息片刻,忽有一陣微風吹入屋中,捲動幾片黃葉,隨之而來的還有長青聲音,簡略言及銀杏苑之事,讓他儘快前來相助。
好在崇仁坊與宣陽坊離得不遠,蘇望廷匆忙趕來,正好借主持操辦鬥寶會的名義,登門拜訪。
彼此介紹認識、寒暄幾句後,蘇望廷主動言道:“倒是讓楊翁見笑了,這兩位也正是在下好友,不曾想他們先一步到銀杏苑。”
“哪裡的話,是鄙人消息閉塞,沒想到大名鼎鼎的屈支城寶昌社蘇主事,早已來到長安。”楊崇義面上帶笑,心裡卻暗暗吃驚,沒料到王元寶近來居然招攬了這幾個厲害人物。
“老蘇,你怎麼纔來啊?”程三五叫苦不迭:“我可是指望你救命呢!”
“老程,你淨給我惹禍!”蘇望廷佯怒呵斥,像是兄長教訓弟弟一般,手指連戳腦門,程三五腦袋被點得一晃一晃。
“行了行了!”程三五指着天香閣那三人:“這幾個婆娘訛上我了,非說我破了母夜叉身子,要倒賠五百貫銀錢。”
以蘇望廷的見識,當然清楚這又是阿芙的算計手段,他暗笑一聲,隨即主動拱手道:“幾位姑娘,生意場上歷來規矩是錢貨兩訖、恕不退還。就算是買賣人口,身子是否完璧,理應當場驗明。倘若我等所賣女子原是完璧之身,事後被你們所破,那我等縱然是有千百張嘴也無從辯解。這錢我們不賠,哪怕告到官府,也是這個道理。”
若論做生意的本事,只怕阿芙三人加起來還真頂不過蘇望廷一個,更何況阿芙她們得知消息後,只是匆匆做了些準備就趕來銀杏苑,本意只是想戲耍一番,以便於把握住程三五此人。
孰料長青巧施妙法,招來蘇望廷這個場外幫手,說得阿芙三人一時不知如何應對。
絳真站在原地沉思計較,秦望舒無奈嘆息,阿芙則是趁擡手拭淚時用袖子遮住面龐,暗自盤算。
“其實五百貫銀錢,我們並非出不起。”蘇望廷微笑着繼續說:“但這不應倒賠錢,而是重新贖回。若是天香閣願意,我立刻請來萬年縣令作爲公證,當場重訂契書,讓阿芙姑娘成爲我程兄弟的婢妾,如此皆大歡喜,豈不甚妙?”
聞聽此言,對面三人嬌軀一顫,絳真與秦望舒滿臉不可思議,就連程三五與長青都是驚得嘴巴大張。而阿芙銀牙暗咬,心中罵道:“好你個蘇望廷,真不愧是陸衍門生,老孃差點要栽在你的手上!”
誠然,阿芙又豈是這一紙契書能夠約束,這不過是說笑之辭。但光是想到程三五日後晃着一張契書的得意模樣,阿芙便頓感羞恥。
“不!你們不能贖走阿芙姑娘!”
出聲打破局面的正是杜建章,他意亂情迷,一心只想着救阿芙姑娘出苦海。他不敢想象,阿芙姑娘這等嬌弱女子落入程三五魔掌,將會遭受怎樣的折磨。
“不過是五百貫銀錢,稍等片刻就能取來!”杜建章面紅耳赤,他望向阿芙,情真意切道:“阿芙姑娘,你不要怕,有我在,定然不會讓你受奸人所害。”
程三五用手肘頂了頂蘇望廷,暗笑低語:“老蘇你看,這樣的癡情種子,不多見吧?你說這些紈絝子弟平日裡也沒少玩女人,咋就被母夜叉輕易勾住?”
“尋常人哪裡經受得住她的誘惑?”蘇望廷低聲問道:“說實話,那天晚上你去天香閣,跟母夜叉到底有沒有……”
程三五臉上五官擠到一塊,愁眉苦臉道:“我喝多了,哪裡還記得。”
蘇望廷差點笑噴,連連搖頭,然後朝杜建章叉手作禮:“杜公子知慕少艾,有淳古之風,在下甚爲欽佩。今番是我等無禮,不敢奪人之愛,阿芙姑娘當配良偶,非杜公子莫屬。”
杜建章聽到這番話,腦中思緒一下子沒轉過來。倒是長青和盧應宣這兩個博覽羣書之人,聽出蘇望廷引用史書掌故譏諷杜建章愚昧蠢笨,各自淺笑不止。
阿芙忍無可忍,輕輕一扯絳真衣袖,這位天香閣花魁當即呵斥道:“放肆!爾等把我們天香閣當做西市的口馬行不成?今日勿復再言!”
說完這話,阿芙三人轉身離去,杜建章連聲呼喚,忙不迭地追了出去,剩下滿園衆人各自對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