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些馬本來就不是我們的,你何必多加計較?”張藩搖頭道。
“話可不能這麼說。”胡乙將錢袋塞入懷中,絲毫沒有給同行幾人分潤的打算:“我們也是拼出性命才搶來的,掙得少了,豈不是大大虧本?”
“喂喂喂,當初到底是誰在拼命啊?”程三五搶話道。
胡乙則說:“如果不是我在暗處幫忙,你能夠輕易對付那羣鄧氏家奴嗎?”
“你也知道你躲在暗處啊?”程三五憤憤道:“人家許師妹好歹出手了結三條人命呢。”
“成天說這些,煩不煩?”許二十三翻了個白眼,催促道:“幾時才能進靈武城?趕路多日,身子都髒透了,我要找一家有熱湯沐浴的客棧。”
程三五笑嘻嘻地說:“許師妹,要不要我給你搓背啊?”
“滾!”許二十三惡狠狠罵道。
看着三人嬉笑怒罵,張藩感覺有些頭疼,在旁人眼中高深莫測的繡衣使者,說到底還是尋常人,胡乙貪財,許二十三好逸惡勞,程三五任性無羈,全都是一羣難以約束的傢伙。
憑藉通關文牒,一行人進入靈武城未受阻撓,在城南尋客棧落腳後,魏應對張藩等人言道:
“幾位恩公,請容小人先將蕙君安頓好,然後就去打聽族叔所在,一有消息立刻報知。”
“你放心,要是有什麼難處,回來找我們就好。”程三五大大咧咧地答應下來,惹得張藩一陣無奈。
魏應告辭出門,張藩召集衆人,開始分派任務:“胡乙,你到城中商人聚集之所,打聽一下鹽池相關的消息。二十三,靈武城裡有一座玄武觀,龐觀主是朔方數州的道門威儀使,按說鹽池妖祟,應該是先由他來處置,你扮作香客,前去查探情況。”
二人各自點頭,程三五指着自己問道:“那我呢?”
“你跟我一起來。”張藩言道:“靈武城裡也有內侍省安排的密探和駐地,我們前去露個面,瞭解一下情況,往後調差起來也方便。”
離開客棧後,程三五與張藩前往城西,來到一座大戶宅院外,敲響大門。
然而張藩敲了好一陣,仍然不見有人開門,他與程三五對視一眼,對方緊了緊護腕臂甲,問道:“我來把門撞開?”
“不用。”張藩阻止他的莽撞舉動,繞到院落一旁的幽靜小巷,左右觀瞧,確認沒有行人,腳蹬牆壁翻身跳上。
程三五有樣學樣,輕鬆翻過院牆,二人落地後小心謹慎,環顧四周。
“有古怪。”張藩當即皺眉道。
“太安靜了,連一點腳步聲都沒有。”程三五也察覺不妙,緩緩拔出刀來。
二人提高戒備,來到院內就見地上鋪滿積雪,完全是無人灑掃的情形,連多餘腳印也不見。別說是內侍省的駐地,哪怕是尋常大戶人家,冬日積雪也會命奴僕清掃,極少有眼下這種情況。
果然,二人很快就在廂房中見到幾具伏地屍體,因爲冬日嚴寒,屍體也被凍得硬邦邦的。
張藩臉色難看,他匆匆來到後院,推開半掩房門,就見一名黑衣婦人靠牆坐倒,身後牆壁還有蛛網狀的裂痕,想來她是被重重砸在牆上。而屋中還有兩名婢女,此刻皆已氣絕身亡,一者被扭斷脖頸,一者屈身如蝦。
“她就是內侍省的密探?”程三五問道。
“對。”張藩俯下身來,臉色陰沉地檢視屍體。
程三五環顧屋中,見得器物陳列如常,沒有半點凌亂與打鬥痕跡,言道:“看來動手之人能耐很高,都是一招奪命,根本不容半點反抗餘地。”
“內侍省派駐地方上的人手,大多是爲探聽消息、監察官員,也不全是高手。”張藩將那黑衣婦人的屍體放平,揭開她的衣物,試圖查明死因。
“這裡看起來就是尋常大戶人家,沒什麼不同。”程三五說。
“靈武城劉夫人,是過去某任靈州刺史的續絃,如今寡居於此。”張藩嘴上說着,手上動作不停,輕輕撫按着劉夫人那猶有幾分風韻的屍體,沒有半點淫褻用意,低聲罵道:“肋骨幾乎全碎了,五臟六腑估計也沒有多少完好的。”
“這可不簡單。”程三五摸着下巴胡茬,擦刮手指:“換做是我,未必能做得這麼幹淨利落。”
“怎麼說?”經歷先前戰鬥,張藩便已清楚程三五武功高深,他暗自盤算過,就算是他與胡乙、許二十三聯手圍攻程三五一人,都難有十成勝算。
程三五提示說:“沒有傷痕,連點淤血印子都沒有。”
張藩聞言臉色微變,重新打量起劉夫人的屍體,由於天寒地凍,屍體腐壞遲緩,冰冷皮膚下隱隱透出一絲青藍色澤,生出詭異美感,卻沒有半點拳掌擊打的淤血印痕,更遑論利器傷創。
爲了印證程三五的猜測,張藩又將屋中另外兩名婢女的衣服解開,情況大體相近。
“兇手武功很高,劉夫人根本來不及應對,一打照面就被擊斃了。”張藩感覺頭皮發麻:“兩位婢女剛有動作,立刻捱了重手法,逃都逃不了。”
“不止這樣。”程三五又說:“這宅子裡的其他人似乎也毫無察覺,全是悄無聲息被殺的。”
張藩明白事態嚴重,立刻衝出後院,尋找其他屍體,發現死因出奇一致,不是捱了重擊,骨肉碎爛,便是被扭斷脖頸四肢。
“兇手難不成……只有一個?”張藩覺得不可思議,哪怕是武學招式同出一門的師兄弟,在真正動手殺人時,所留傷勢也不可能如此相似。
“一個人,悄無聲息殺滅滿門。”程三五冷笑道:“我承認,我也做不到。”
“這可不光是能耐大小啊!”張藩臉色發白:“院內並無打鬥痕跡,屋中器物完好,兇手顯然不是爲盜竊財物,就是專程來殺劉夫人一家的!”
程三五問道:“兇手爲什麼要這麼做?就因爲劉夫人是內侍省的密探?”
張藩面露沉思,沒有回答,片刻後來重新來到後院寢室,直接開始翻箱倒櫃。
“你在找什麼?”程三五問。
“派駐地方上的密探,肯定有記事簿冊,或許能夠找到劉夫人被殺的原因。”張藩深感焦躁不安。
程三五左顧右盼,解下刀鞘,敲擊地面。張藩見他如此,立刻明白過來,開始俯身查探。
二人尋找片刻,不侷限於劉夫人的寢室,最終在書房側間發現異樣。
劉夫人是漢人,屋中器物陳設也都是漢家格局,但是書房側間卻是像胡人那般,地上鋪着多彩氈毯,風格另類。
“在這裡!”程三五出聲叫來張藩,用刀鞘敲擊氈毯,發出一絲空洞迴響。
張藩立刻掀開氈毯,露出一扇門板,打開之後便見到漆黑的通道入口。
沒有猶豫多想,張藩立刻鑽進通道,然後取出火摺子作爲照明。
程三五也跟着進入,沒走多遠,兩人便來到一處近似地窖的密室,大約六丈見方,頂上用木樑爲支撐,櫃架靠牆排列,其中除了卷宗文書,還滿滿當當塞了一批兵器與藥物,堪比私家武庫,粗略看去,足以裝備五六十人。
“不愧是內侍省的駐地,如果真要行動起來,估計都不用找官府調動差役了。”程三五拿出成捆紮起的箭矢。
張藩點亮書案上的蠟燭,從燭臺邊緣的蠟淚來看,此間主人應該時常挑燈伏案,相當勤勉。
藉助蠟燭燈光,張藩開始迅速查閱文書,好在劉夫人有女子的細膩心思,卷宗文書不僅按照輕重緩急分門別類,還用蠅頭小楷標明日期,以便查閱。
“找到了!”張藩很快找到相關文書,平鋪案上詳細閱讀起來。
“如何?裡面提到什麼了?”程三五探頭觀瞧。
張藩眉頭緊皺:“原來,鹽池妖祟早就發生了……”
大夏開創之初,百廢待興,太祖下旨罷山澤魚鹽之禁,與百姓共利,官府甚少課稅。
但隨着朝廷多處用兵,耗費日增,也不得不重視鹽利。而靈州東部一帶,有大大小小的鹽池,漸漸成爲朔方諸州重要的財帑來源。
按照文書所載,早在數十年前,靈州鹽池便有各種怪異傳聞,初時還是地涌滷泉達丈餘之高,漸漸演變成鹽池水面浮現由鹽粒結成的圖案,似乎暗藏玄機,凡人難解。
直到這個時候,仍然僅是流傳於鹽戶間傳說而已,不足以引起官府留意,異象本身也並未影響鹽池產鹽。
而大約在三年前,也是朔方節度使正式設立之時,鹽池妖祟的傳聞便漸漸增多。
當地鹽戶聲稱,能見到大片霧氣籠罩鹽池,如果有人冒險入內,不出片刻就會昏迷不醒。再往後就是滷水經過曝曬,卻無法結出鹽粒來。
雖說這種情況不是遍及所有鹽池鹽場,但足夠引起地方官員的留意,當即派人前去調查,結果自然是一無所得。
靈州鹽池關係重大,消息層層上報,自然遞到現任朔方節度使楊太初的案上。
對於一方節鎮來說,既然有妖物作祟,那就派大軍清剿,楊節帥直接調動兵馬,前往巡視鹽池。
也不知妖物是否聽聞風聲,大軍兵馬經過時,風平浪靜、無事發生。楊節帥見此等情形,對地方縣官加以斥責,認爲他們妄議妖祟不祥,致使無端耗費,同時對外張榜,告知民衆鹽池並無妖祟,不可輕信謠言。
但此舉毫無用處,妖祟傳聞日發頻繁,甚至發生鹽工暴斃之事。
劉夫人見此情形,於是派了幾名下屬前去鹽池一帶秘密查探,確實發現鹽池當不祥異象,夜裡能隱約聽見女子的幽幽歌聲,詭異非常。
不過劉夫人手下都是凡夫俗子,武藝粗淺,哪裡敢直面妖魔鬼怪,只能回來報知具體情形。
既然是有妖物作祟,那劉夫人便想請玄武觀的龐觀主出手解決。
文書寫到這裡便戛然而止了,並未提及後續,按照最後一段的日期,正好是在五天前。
“沒了?”程三五罵道:“正好寫到精彩之處,這就沒了?劉夫人真不地道!”
“你還不明白麼?”張藩擡頭看了他一眼:“劉夫人便是隨後遇害的,所以來不及留下記錄了。”
“劉夫人已經死了好幾天了?”程三五面露驚色:“外面其他人就毫無察覺?”
“天寒地凍,屍體如處冰窟,自然沒有傳出異味。”張藩邊想邊說:“而且劉夫人寡居多年,平日裡想來是深居簡出,宅邸幾日無人進出,倒也不算太離奇。”
“那現在……”程三五話還沒說完,就聽得一陣敲門聲傳來。
這件密室位於地底,地面上有什麼大的動靜,或多或少會傳入此間,也能讓人防備突發情況。
“又有人來了?”張藩臉色一變:“不好!趕緊離開此地!”
且不論敲門是何人,要是久久無人開門,恐怕也會像程三五他們一樣翻牆窺視,一旦發現劉夫人家中盡數死絕,立刻便會引來官府人手。
張藩隨手帶走一部分近期卷宗,與程三五先後鑽出地道,將門板蓋上、鋪好氈毯,正要離開劉宅之際,一道身影正好縱身躍過院牆。
“把臉遮住!”張藩反應及時,低聲警示一句,同時擡臂遮面。
程三五有樣學樣,那道身影似乎也見到他們二人,當即大喝一聲:“停步!”
來者身着灰白襖袍,頭戴氈帽,看着像是尋常僕從,但飛身縱躍間露出腳下一對黝黑髮亮的烏皮靴,這類鞋靴多是官兵所穿,與之不大相襯。
此人濃眉大眼、面容英武,披上戎裝甲冑定是一員衝鋒陷陣的裨將。
這位襖袍漢子腳踏屋頂,踩得瓦片碎裂,但兩下縱躍間,便已拉近距離,只見他凌空旋身擰腰,腳踝掃落,如同天降斧鉞,威勢驚人。
程三五感覺腦後惡風驟生,翻身一滾,避開兇猛一腳,原本立足之處的青石地磚竟被這襖袍漢子一腳砸碎。
“高手!”
程三五暗道一聲,而那襖袍漢子落地之後緊追不捨,一通迅猛如閃電的拳掌,逼襲而至。發招運勁間,雙臂帶動袖管發出噼啪脆響,勁風逼面,壓得人雙目難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