長青再次聽到幽州節度與北平軍動向,不禁疑惑,發問道:
“幽州節度使爲何在這個時節大舉調動軍鎮兵馬?莫非又有大戰將起了?”
那名密探擡眼望向阿芙,對方微微頷首示意,他便解釋起來:“渤海郡國近來異動頻頻,幾個月前主動派兵進攻黑水部,意圖兼併。而黑水部已經向朝廷請求派遣官吏、設立羈縻州府。”
長青聞言當即明悟:“渤海郡國這是不甘於受大夏約束,想要對外拓展疆域?”
“那就不是卑職所能知曉的了。”
阿芙擔心長青又要天真犯傻,趕緊說道:“幽州節度使調遣兵馬、防備渤海異動,必然是得了朝廷准許,輪不到我們置喙,眼下首要還是根除這場焦螟大疫。”
長青點頭,不再多言。
阿芙繼續詢問:“先前聽聞蝗災最早在定州一帶發生,不知當初是否還有其他異樣狀況?”
密探回憶片刻,搜腸刮肚一番:“僅有的異樣,那就是淨光天女率領僧團祈雨,但事後定州多地仍然乾旱非常。”
“我們就是爲淨光天女而來的。”阿芙語氣微冷:“你似乎還不清楚這支僧團的現況?”
幾位密探各自對視,相繼搖頭,但又唯恐是自己辦事不力,連忙低頭拱手:“卑職監察不力,還請上章君降罪。”
阿芙其實對這個結果早有預料,當初擒捉淨光天女失敗,她也沒有向各地密探發出通緝命令,就是不想消息傳出,惹人非議。
“定州境內,可有什麼道場福地、名山古剎?”長青這時又開口了。
“自然是有的。”密探沒搞懂對方爲何會問這些。
“此次蝗災並非偶然,其中有妖人在暗地裡推波助瀾。”長青言道:“可如果想要號令如斯災害,僅憑人力斷難做到,必須要在靈氣豐沛充盈之處,借天地之力方可達成。”
阿芙也說:“定州境內就有太行山的一段,山川形勝皆備,想來是不缺這等地方。”
“那就一個個去找!”長青當即言道:“若是曾經大舉勾連氣機,在我眼裡難以掩藏,定能找到蛛絲馬跡!”
“聽明白了?”阿芙望向密探:“立刻安排下去,我們要儘快查明災害源頭。還有,所有人嚴守秘密,不準泄露一絲風聲!”
……
洪崖先生飄然來到定州城內,混跡在慌亂人羣中,神色如常,望着遠處沖天而起的滾滾黑煙,默然不語。
正當他要轉身匯入人潮時,卻好似感應到什麼,回身朝着火災民變最爲激烈動盪的城東走去。
片刻之後,洪崖先生來到一座酒肆,內中空無一人,店家客人早已逃散得不見蹤影,各色器皿摔得滿地都是,牙白色的精美陶瓷化作無數碎片,想來此處曾發生過激烈爭鬥。
拾級來到酒肆二樓,此處雖也略顯凌亂,但情況要好上不少,正對東邊裡坊的一處露臺上,但見兩道身影。
其中一名是女子,玄冠青褐,不施粉黛,沉靜非常,顯然是道門女真,侍立在旁。而另一名男子身披霞紋鶴氅,端坐席上,對案撫琴,奇怪的是琴上不見絲絃,常人耳中也聽不到琴聲。
“萬籟消沉夜未央,無弦彈出韻琅琅。子期不解與人聽,摸索銅盤作太陽。”
洪崖先生上來率先口占一首,引來青褐女冠的目光。而只見背影的男子迴應道:
“雪刃輝輝勢倚天,舉之無上直無前。豈徒氣焰衝牛鬥,切碎虛空露帝先。”
“你雖通曉鑄劍,卻不是這等鋒芒畢露之人。”洪崖先生盯着男子的背影。
“難得被道友誇讚,我當然要有所回敬。”男子撫琴一撥,無聲琴韻向外盪漾開來,四座裡坊之中喧鬧爭鬥聲勢立刻緩和下來。
就見男子起身離座,回身露出一副拔俗清逸的形容,輕輕一捋烏黑長鬢,開口說:“道友你雖不持劍,但卻是無上無前的鋒銳性情,認定要做的事情絕對不容退讓。”
洪崖先生沒有理會這番話,而是問道:“白雲子,你爲何會出現在此?”
這名男子並非旁人,正是當代上清宗師,被譽爲當代道門第一人的白雲子,任誰也沒想到他會在定州城內。
“陛下將要東巡封禪,下詔命我隨行。”白雲子示意一旁女冠收好無絃琴,隨便尋一處位置坐下說:“我北上途中,打算去王屋山一趟,沒想到我那位大弟子居然被安排去河北祈雨消災,於是順便來看看,不曾想遇到一些熟悉的人事物。”
“你知道這次變亂的起因?”洪崖先生問,臉上古井無波。
白雲子眉頭一挑,他倒是有些意外:“原來也有你們拂世鋒不清楚的事情?”
洪崖先生微微眯眼,沒有接話。白雲子則說道:“道友你可知曉,在你出現之前,我還以爲河北這次旱災蝗災,是你們拂世鋒的陰謀手段。”
“何出此言?”洪崖先生問。
白雲子示意戶外情形:“城中百姓喪心發狂,皆因被一種名爲焦螟的蟲豸侵入體魄,然後以秘法催動。類似的情況,南朝末年也曾發生過。本門王宗師親自應對此禍,留有手札記錄。”
洪崖先生聽到這話,陷入沉思之中,良久不語。
白雲子露出緬懷過往的神色:“當年你與王宗師都曾在貞白先生門下學道,後來你另得傳承,離開茅山,等再次與我們上清一脈往來,便已是拂世鋒的一員了。
“前朝末年,你和聞夫子親自出面,希望王宗師親自北上,向大夏太祖密傳符命,以此代表道門尊奉天命之主,也促成了上清北傳、光大道門的事業。不得不說,這份謀劃可謂遠大,就連我自己也受益匪淺。”
洪崖先生略帶逼問語氣:“你要說什麼?”
“我只是覺得,你們拂世鋒如果真的要禍亂世間,實在是再容易不過了。”白雲子輕嘆一聲,隨後問:“道友你出現在此,莫非那程三五也在附近?”
“他就在城中,正在搜尋此番災禍源頭。”洪崖先生說。
“災禍源頭不在城中,沒必要浪費精力了。”白雲子輕輕搖頭,忽然想起一事:“哦,你們好像不方便出現在程三五面前……不對啊,他不是逃去西域了麼?爲何會出現在河北?”
洪崖先生臉上沒有多少表情:“他早已返回,如今在給內侍省辦事。”
“內侍省?”白雲子無奈一笑:“我這些年隱居在天台山,對於朝堂變化知之甚少,不免孤陋寡聞了。當初你們在王屋山清虛洞天將饕餮化爲人身,爲免擾動外界,你親自出面,請我幫忙鎮住方圓山川地脈。
“如今看來,程三五此人若能有益於蒼生,我當年也不算信錯人,這就是爲何我覺得道友你不是今番災禍元兇。不過有一件事,可能關乎未來山川氣序,既然道友來了,我也順便跟你說說吧。”
“何事?”
“我稍後打算表奏聖人,在五嶽設立真君仙官之祀,以定九州山川氣序。”白雲子言道。
洪崖先生微微變色:“你爲何要這麼做?”
白雲子望向戶外良久,隨後言道:“我飛昇之期已近,不打算刻意羈留塵世。臨走之前,也算是還大夏曆代君王禮遇,留下一個逆轉危殆局面的辦法。”
“莫非在你看來,大夏氣數將盡?”洪崖先生思考片刻後問道。
“焉有恆享天命、氣運無窮的朝代?”白雲子反問一句,語氣就像坐觀雲聚雲散的山中人:“當今聖人才情極高,成也由此,敗恐也由此。何況大夏開國百有餘年,積弊累累,稍有踏差,將成鼎沸之勢。”
洪崖先生對此不置可否,白雲子淡淡一笑:“也對,你一向不關心鼎革之事。可真到了那種時候,真不知幾許生靈塗炭。我設五嶽之祀,正是因爲當初幫助你們安鎮山川地脈,從中有所啓發。”
“你擔心我們會利用九龍封禁之局,做出危害蒼生的舉動?”洪崖先生主動問道。
白雲子沉吟道:“我相信道友你不會,卻無法篤定其他人的用心。何況饕餮在你們手中已經化爲常人,九龍地氣也不該爲世人隨意操弄。我設五嶽之鎮,是爲安定山川氣序,從今往後順應自然。”
“你應該清楚,九龍封禁非是人爲,實乃天成。”洪崖先生說道。
白雲子笑道:“我親手編撰《天地宮府圖》,走遍各處洞天福地,豈能不知此理?但是我也發現,這些年有幾處洞天地氣散失,恐難以爲繼。如此圈佔搜刮,是否不妥?”
洪崖先生微露疑色,他很清楚眼前之人絕不會憑空捏造,敢在自己面前說這番話,必定有明確證據,但還是問道:“你覺得是我們所爲?”
“驪山仙源洞天。”白雲子正色道:“十幾年前我去往長安時曾經過那一帶,便隱約察覺有異。當時還以爲是關中權貴興修別業、大肆伐斫草木所致。初元九年時再去,結果形勢愈演愈烈,定是有人刻意侵奪地氣,爲己所用。”
見洪崖先生沉默不語,白雲子只能說:“我知此事並非道友所爲,只是如今饕餮化人功成,拂世鋒千年宿願將近完畢,恐怕你們當中就有人蠢蠢欲動,不甘心隱於紅塵之外了。有些事我不宜過問,言盡於此,還請道友你好生思量。”
……
一處溪水潺潺的茂密叢林中,藤蔓交纏,如織網罩,內中隱隱有碧光閃現,彷彿匯聚了豐沛生機。
藤蔓微微晃動,隨即好似蛇羣般遊走散開,一道身影從中跳下,正是頭戴鹿角冠、身披翠羽袍的烏羅護。
就見他手腕腳踝處還有幾條藤蔓纏繞,肉眼可見的碧光流轉其中。
烏羅護擡手按住胸口,從表面上看不出絲毫傷勢,就連翠羽衣袍也沒有破損,彷彿一切如常。
但他很清楚,那道足以震撼山嶽的雷電,威能何其龐大,即便是自己也不免遭受重創。
“中原果然人才濟濟。”烏羅護冷哼一聲,聞夫子將自己降下的雷霆反攝爲用,此等手段已非凡人可及。這種人出現攔阻,只怕另有深意。
忽然有所感應,烏羅護來到溪水邊,揮手一拂,水面光華閃爍,隨即浮現一道人影,面露緊張神色。
“何事滋擾?”烏羅護率先開口:“我將要找到大門藝,卻被你中途攪擾。”
“打擾巫祖大人,是我無禮了。”水中浮現的模糊形貌正是渤海郡王大武藝,神色緊張:“若非萬分危急,我斷然不敢如此。可如今幽州節度使正在調集兵馬,只怕不日即將揮軍進犯啊!”
烏羅護面孔被骨面甲覆蓋,聽他發出一陣低沉古怪的聲響,說道:“你想要開疆拓土,遲早會跟大夏兵馬正面交鋒。你既然打算兼併黑水部,那就不要畏畏縮縮。”
話雖如此,可渤海郡王仍舊滿面愁容:“巫祖大人,您有所不知,夏軍勢大,我軍將士聞風喪膽,真到了戰場上,恐怕會一觸即潰。如果沒有巫祖大人鼓舞士氣,將士們也不知何以爲戰。”
烏羅護心中煩躁,他不喜歡大武藝這人,學了中原人那滿肚子陰險狡詐。
所謂開疆拓土的說辭,不過大武藝是用來鼓動那些被他提拔的新晉將領。他非常清楚渤海郡國與大夏相差甚遠,不過是想借此機會獨佔大夏東北的關市貿易,並非要徹底脫離藩屬地位。
“你的兄弟偷走了神木之心,那是白山黑水之地不知經歷多少年才養育出的精華,他這是要拿去給中原的皇帝獻寶!”烏羅護髮怒之時,周身翠羽聳起搖動,彷彿全是活物一般:“神木之心一旦失落,白山黑水將淪爲凡土,再難孕育萬千精魂,到時候羣巫失了依仗,我看你是否還能安坐?!”
說完這話,烏羅護拂手揚起一陣波濤,打滅水中光影。
正當烏羅護憤怒之時,遠處傳來清脆掌聲,一名身着青衫的俊朗男子沿着小溪踏浪而至,腳步輕盈來到前方七八丈外,主動開口道:
“好一手臨水照影,不愧是白山真嶽之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