時值深夜,陸衍從淺睡中甦醒,他百無聊賴,起身披上裘氅,沒有叫上婢僕隨侍,獨自一人拿着油燈出門,朝書房走去。
行經迴廊,貌若少女的瑛君忽然出現在一旁,伸手奪過油燈,淡淡問道:“睡不着?”
“勞碌命,習慣了。”陸衍自嘲一句,乾脆坐在迴廊邊的長椅,將手伸出檐外,接住點點雪粒:“今年冬天的雪足夠大,明年麥子收成應該不差。”
“你還是一如往昔。”瑛君看着陸衍,語露不解:“明明打算照顧長青,爲何偏要那般刻意周折?”
陸衍靠着欄檻,無奈道:“達觀子對他太過寬縱了,我要是一味放任,對長青並無益處。而且我打算明年將長青調往外地,起碼不要一直留在長安。”
“你擔心其他人會察覺長青的來歷?”瑛君問。
陸衍點頭:“長青所修,並非清靜無爲的大道,那就讓他在世俗中打滾一段時日。”
瑛君提醒說:“你要他參與伱推行的新政?此事兇險莫測,如今你與他已經相認,別人不好對你下手,卻可能會針對長青。”
“你也是太關照他了。”陸衍拂去肩頭細雪:“長青想要有所作爲,註定不可能處處平安、事事順遂。”
“可萬一你的新政推行失敗,長青也會受到牽連。”瑛君語氣平淡,手中油燈燈芯微微一爆,彷彿昭示其人心緒波動。
“幹這種事,本就是搭上身家性命的。”陸衍臉色微沉:“如果真的波及到長青,你便帶他走吧。”
瑛君剛一點頭,忽然望向書房,周身氣息驟變,無形劍氣環護二人,足以掀翻整座宅院的劍氣急速盤旋,捲動迴廊兩側積雪,宛如風暴。卻偏偏悄然無聲,沒有驚醒府內其他人。
“有人來了?”陸衍立刻起身,就見書房後門打開,走出一名布衣窮儒,手捻鬚尖,微露意外神態。
“看來我出現的時機不對?”窮儒問道。
陸衍未露驚疑,反倒像是意料之中,對瑛君說道:“放心,不是敵人,他是來找我的。”
瑛君卻沒有收斂劍氣,冷冷問:“拂世鋒?”
“對。”陸衍應了一聲,然後望向窮儒聞夫子:“你來做什麼?”
“就當是故人敘舊,不行麼?”聞夫子像是變戲法般,從身後取出一個陶壺,晃了晃:“我帶了一壺浮白香,正適合臘月暖身。”
陸衍不苟言笑,上前兩步,同時對瑛君擺手示意:“讓我跟他單獨談話。”
瑛君有些不大情願撤去四周劍氣,翻卷飛雪這才緩緩飄落地面。
陸衍跟着聞夫子進入書房之中,闔上門扇,點亮左右燈籠,扣上水晶罩子,就見窮儒自顧自尋位置坐下,取出兩個粗釉酒碗,斟出略帶渾濁的酒水。
“你來長安,是爲了監視程三五?”陸衍開門見山道。
“不止有我,洪崖與姜偃都來了。”聞夫子輕輕晃動着酒碗。
“姜偃從不以真容示人,來的想必只是偃偶。”陸衍眉頭微皺:“但我沒想到,洪崖回中原了?幾時的事?”
“也就兩三年前,他那個神龍見首不見尾的性子,你也明白。”聞夫子淺嘗一口浮白香。
“你不會讓洪崖跟程三五碰面吧?”陸衍提醒說:“他最恨的就是你、洪崖和聖諦曇華三人,一旦相見,只怕他立刻就要發狂,屆時我可沒法替你們收拾爛攤子。”
“洪崖弄出一個新鮮物什,能夠隔着一段距離感應程三五身中變化,自然不會打照面。”聞夫子笑道:“你猜猜如今程三五身在何處?”
陸衍準確無比道出方位:“天香閣。”
“你這不是猜的,肯定派了人一直盯梢。”聞夫子好像哼了一聲,接着說:“內侍省那位母夜叉,有心要籠絡程三五,他此刻估計正快活着呢。”
“這不正好符合你的設想?”陸衍坐下片刻,略感寒涼,正要多尋衣物,聞夫子擡指遙對,真氣隔空度入陸衍身中,讓他遍體溫暖。
“慚愧,最初還真不是我想到的,曇華也出力不少。論調伏之功,還是佛門擅長。”聞夫子坦蕩承認:“如果是爲禍人間的尋常妖魔,殺了也就殺了。可這饕餮不死不滅,當年祖龍揮兵,號令十二金人,將饕餮逼至陰山,鏖戰不休,將其擊殺數十次,甚至幾度肢解,可它仍是不斷復活。
“祖龍無計可施,只得將其封印,並大修牆垣,調動九州地脈形成結界,試圖鎮壓饕餮。奈何饕餮雖被封印,依舊能擾動人心,漠北戎狄受其蠱惑,奉饕餮爲尊。隨後秦末大亂、龍戰於野,九州結界無以爲繼,饕餮破封而出,爲禍甚廣。”
“拂世鋒的前身便是在那時初具規模。”陸衍有些不耐煩:“這些陳年舊事,你當初拉我進來時就說過了。”
“我說過麼?看來真是老了,就喜歡回憶舊事。”聞夫子喝酒掩飾尷尬。
陸衍看着聞夫子,即便說話飲酒,也絲毫不妨礙他隔空度氣,這等武學修爲可謂驚世駭俗、登峰造極,難怪冷淡如瑛君,一旦有所感應,便是全神戒備。
“你已有至誠儘性的境界,能與天地並參。”陸衍說:“此雖非道門長生、佛門涅槃,卻也能讓你身心常駐頂峰,不致衰退。這種玩笑話,以後就別說了。”
“故人敘舊,用不着這樣扣字眼吧?連一句玩笑都說不得?”聞夫子搖頭道:“當年我見你資質悟性俱是極佳,又難得精於庶務,邀你入拂世鋒之餘,還打算收你爲徒。可惜你滿腦子申韓之術,爲政苛厲,對人對己不留餘地,難以導正。”
“百病叢生,哪裡還能優容處事?”陸衍不悅道:“你離開洪範學府之後,那些徒子徒孫不還是變回過去講究郡望出身的臭毛病?他們彼此之間是留餘地了,卻成了蠶食國家的蠹蟲!”
“罷了,每回說到這些,便也聊不下去。”聞夫子主動認輸。
“你來找我到底要做什麼?”陸衍知曉拂世鋒的行事作風,斷然不會因爲人情故舊登門造訪。
“你打算如何安排程三五?”聞夫子當即詢問。
“他不歸我管,如今反倒跟內侍省往來密切。”陸衍說。
聞夫子笑着搖頭:“你要推行新政,地方上免不得要發生衝突。以你用人到盡處的做法,程三五也在你算計之中。”
“有他沒他我都會推行新政。”陸衍話不留情:“落實新政的官員不好找,爲了豐厚獎賞跟地方豪強巨寇廝殺的打手,從來都不會少。”
聞夫子首露正色:“你有沒有想過,若是讓程三五參與其中,可能會招致極大仇怨。想來朝廷是不會加以庇護的,內侍省更是極力迴避。”
陸衍用意直白:“程三五的能力,足以摧滅所有阻礙,爲推行新政,鋪平道路。”
“你這是玩火自焚。”聞夫子緊盯着陸衍:“你明明知曉程三五的來歷,卻將他視爲剪除阻礙的利刃。我猜猜,如果將來程三五忤逆你的意願,你是不是還要拿蘇望廷與長青來要挾?”
“如果他還是饕餮,我斷然做不到此事。”陸衍說:“可你選擇將他變成人,讓他有了常人的喜怒哀樂,也有掛心在意的事物。這不是你心心念唸的結果麼?
“但你不能只要饕餮被約束壓制的好處,卻不要程三五被人利用驅使的壞處。我不利用程三五,他也會被人利用。你猜猜內侍省馮元一再過多久,會生出與我相似的念頭來?”
聞夫子沉默不語,指端真氣中斷,陸衍不以爲意,繼續說:“我要是沒猜錯,拂世鋒當年其他人對你的設想,應該大多持反對態度。只是拂世鋒歷經漫長傳承,始終找不出徹底消滅饕餮的辦法,而封印饕餮也絕非一勞永逸。未免遺禍長遠,無計可施之下,才選擇配合你的提議。”
聞夫子訕笑道:“確實,除了曇華贊同,當初洪崖、姜偃、申姬前輩、殷太公,或多或少都反對。至於其他人,則是不置可否。”
陸衍沒有接話,據他所知,拂世鋒中若非隱世高人,便是經歷漫長歲月的古老傳承。像聞夫子這樣,在本朝初年被視爲一代儒宗、東海聖人,在拂世鋒裡也不過是晚輩而已。
拂世鋒這夥人,爲了消滅饕餮的夙願,看似志同道合,然而時日久了,也會變得陳腐怠惰。
尤其那些古老傳承,避居深山海外,等閒不入世。除非饕餮鬧出極大災禍,可能波及到他們的安生日子。
聞夫子已經是拂世鋒近幾百年來最活躍的成員了,甚至在本朝初定、他仍執掌洪範學府之時,便積極與朝堂往來,促成山東河北之地儒生入朝爲官。並且在突勒侵逼關中一戰,大出風頭,與過往拂世鋒舉措隱秘截然不同。
除此以外,聞夫子也廣泛吸納後輩新人進入拂世鋒,此舉同樣極不受待見。陸衍正是因懷州碾磑一事上書後,聲名鵲起,還未得朝廷重用,聞夫子便主動找上門來。
聞夫子早年間渡海泛舟,從此隱去,世人皆以爲他沉沒波濤間。因此得知聞夫子身份,以及拂世鋒的長久夙願時,陸衍一度狂喜,以爲自己邁入某個不可思議的境界,終於見識到這個世界的隱秘一角。
然而當最初的熱情退去之後,陸衍便不覺得拂世鋒有何稀奇之處了。那些古老傳承和隱世高人看似超凡脫俗,可是在陸衍眼中,完全就是一夥顢頇怠惰、迂腐不堪之輩。
要說消滅饕餮的夙願,除了聞夫子等少數幾人,其他基本都是敷衍應事,認爲每隔幾百年換個地方封印便好,反正過去很長時間都是這麼做的。
拂世鋒的成員大多具備不凡之能,但他們對於世事變換聽之任之,這夥人無益於世間,以陸衍的性情,自然不再與他們有密切往來。
“看來我是勸不動你了。”聞夫子放下酒碗,起身道:“但我不會阻止你,只是希望你明白,程三五的作爲終有一日會牽連到你。還有,難以饜足的,不止是饕餮。”
……
離開相府,聞夫子身形幾閃,不爲巡夜兵士所見,直接來到長安城南一座荒廢宅院。
長安城雖然繁華,但城中百八里坊並非處處規整,尤其是城南部分裡坊,其中屋宅久未修葺,住的都是些貧病交加之人,或是無立足之地的苦役流氓,只要官府不查,他們就在此地苟延殘喘。
聞夫子走進廢院屋中,就見洪崖先生面前立着一尊與常人體態相近的銅人,其表面佈滿經絡穴竅,肉眼可見光華循經流轉。
“之前還要在平康坊內,現在隔着大半座長安城,照樣能夠監視程三五身中氣機,洪崖道兄果真神仙手段啊。”聞夫子稱讚道。
洪崖對於恭維充耳不聞,言道:“我大概看出程三五在修煉哪部內功了。”
“手陽明、足陽明……手太陽、足太陽……等等,怎麼手足三陽經的氣機如此旺盛?”聞夫子不解。
“他修煉的是《六合元章》。”洪崖言道。
“怎麼可能?”聞夫子搖頭:“我看過《六合元章》的原典,明明是調攝內外六氣的高深內功,斷然不會是陰陽失衡如斯的氣機功候。”
洪崖解釋說:“內侍省的母夜叉正與程三五合氣雙修。”
“這……”聞夫子愣了一下,隨後笑道:“居然還能這樣?看來這位母夜叉本事不小啊,居然還能想到這種法子?”
“夜叉族類稟氣屬陰,此法確實可行。”洪崖語氣平靜。
“我們就這樣看着?”聞夫子試探着問道:“程三五與母夜叉如此情形,不會出問題麼?”
“不會。”洪崖說:“我猜母夜叉此舉用意,非止是獻媚籠絡。程三五內修有成,玄脈壯大,或許能夠更方便借調饕餮邪力。”
“母夜叉看上饕餮了?”聞夫子言道:“沒理由啊,饕餮並無情愛之牽,一旦現世,纔不會管這點露水姻緣,照樣會殺了母夜叉。”
“此事與我無關。”洪崖問道:“你與陸衍聊得如何?”
“別提了,被晚輩看不起了。”聞夫子長嘆一氣:“真夠丟臉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