長青沒料到程三五會突然這麼問,稍作思忖,還是搖頭道:
“不好相提並論,返老還童說明這位道門前輩內修功夫精深,已有胎化易形的成就,壽數恐怕已過百載。至於這法術造詣……也不能簡單用‘厲害’二字來衡量。”
“怎麼不能?”程三五吃得滋滋有味、滿嘴是油:“當初我跟大清淨寺那兩個和尚纏住安屈提,三對一, 照樣差點被他打死。”
“身處結界之中,本就處於弱勢,術者的手段與能爲恰恰表現於此,而不是看誰殺人更多更快。”長青解釋說:“而且道門之中多有避劫護身、消災解厄之法,這就更沒法強行對比了。”
“不就是逃命嘛?何必說得這麼冠冕堂皇?”程三五連連搖頭,一副看不起的模樣。
“你也不想想, 幾百年前中原大地朝代更迭、戰亂不休, 山野精怪出沒, 江湖龍蛇爲害,就算是城郭市井也有鬼物作祟。”長青回想道:“那種險惡時局,一味好勇鬥狠,不過是自尋死路。再說了,道門也並非沒有對付妖魔的手段,只不過……若論殺傷人命的能耐,恐怕確實比不過安屈提。”
長青自己是道門出身,自然清楚道法優劣所在。而且安屈提的法術造詣,哪怕放眼當今大夏,恐怕也是有數的高人。僅僅是天池結界這一項,就算是設身處地, 有着同樣的外物相助, 道門之中估計也沒有幾人能夠做到。
可這樣一來, 又要如何解釋安屈提被程三五三拳打死呢?
誠然,法力高深不代表天下無敵,自古以來也不乏高明術者被人發現破綻弱點, 從而被輕鬆擊敗的事例。
比如當初長青給吳茂才加持了兩道法術, 對上尋常武者幾乎落入不敗之地, 結果照樣被程三五摜殺。
類似的情況幾百年前也發生過, 當時江東吳地有山賊作亂,賊寇中甚至有術者施展氣禁相助。每當交戰之時,官軍刀槍無法殺傷敵人,射出的弓弩箭矢逆反而回,這是一種高明的氣禁金刃法。
後來官軍中有將領看破氣禁法的奧妙,於是命人伐樹製作勁木白棒,並挑選軍中膂力強悍的精銳士卒,執棒先登、攻入賊寨,一舉打殺上千人,連同那術者的腦袋也被大棒敲碎。
就算是藉助了什麼法器寶物,這位能夠以氣禁法護持上千賊寇的術者照樣算是當世高人。但這位術者幾乎只精通氣禁法,甚至只能禁制金刃鐵兵,本領似乎不算太高。
然而這纔是大多數術者的真實寫照,哪怕是有修煉法術的天賦資質,一輩子能夠精通的法術可能就這麼一兩項,想學其他也未必能學會。
至於那些諸般法術信手拈來的人物,不論何家何教,那都是有着開宗立派資質的宗師大家。而且真落實到具體傳承, 往往也是有着主幹與分支的明確區別, 不能指望後人弟子個個堪比宗師。
長青的師父達觀真人離開中黃觀後, 曾遊歷名山大川,尋仙訪道、蒐羅經籍,他的用心正是希望能夠另闢蹊徑、獨創一脈,讓修煉道法之人不受此限、博覽諸法。
長青的修煉也算略有小成,可是當他見識到安屈提的能耐時,這才發現早有異域高手能夠做到,而且成就奇高,這也是爲何長青想要鑽研安屈提遺留下來的物件。
安屈提法術手段層出不窮,長青後來反覆推敲,覺得程三五殺敗安屈提一事仍然存有未解疑點。
可是當他看到對面這個胃口驚人莽漢,只顧着埋頭吃喝,長青便覺得自己似乎想太多了。興許安屈提那時候真就是強弩之末,被程三五三拳打死了。
“店家!”程三五仰頭喝完一盆羊肉湯餅,高聲招呼道:“再來一盆湯餅!”
長青搖搖頭:“事先聲明,我可是一介山野閒人,沒錢請你吃飯喝酒。”
“我請了。”程三五一拍腰間錢袋,爽朗豪邁。
程三五跟着蘇望廷在寶昌社幹了這麼多年,也攢下一筆錢財,其中以波斯出產的金銀幣居多。
中原雖然繁華,但金銀卻意外稀缺,民間極少流通,要麼是皇帝賞賜,要麼是豪富高門進行大宗採購時會用上,市井日常則是以通寶小錢爲主。而在一些鄉里村社,百姓手中甚至沒有幾枚現錢,交稅趕集還是用布帛代替。
程三五來店肆吃喝,拿出波斯銀幣來結賬也不方便。好在他打聽到長安西市有胡商兌換銀錢,於是離開玄都觀後便直奔此地而來。
“就你這樣暴飲暴食,不說腸胃三焦能否承受,就你的這點積蓄,只怕還不夠你一年半載的揮霍。”長青不禁揶揄道。
程三五也不擔心,捧着酒碗道:“混唄,實在不行就去投靠母夜叉。”
長青發笑:“只怕要給她當狗。”
……
“讓上章君久等了。”
翊善坊拱辰堡內,馮公公示意阿芙落座。
這位被滿朝文武尊稱爲“大璫”的馮公公,身穿紫色圓領袍衫,頂戴烏紗襆頭。
與常人印象中面容猥瑣、老邁陰惡的老太監不同,馮公公面白無鬚、眉眼細長、鼻挺脣薄,竟是駐顏有術、宛如青年,身上那股陰柔氣息更像是女子而非閹人。加之馮公公身材頎長,只要不是在皇帝陛下面前躬身伺候,他長身玉立、衣帶當風之時,甚至會被誤以爲是畫中仙人。
當今大夏皇帝未登基時一度受封王爵,曾短暫外任治政,馮公公在那時便已隨侍左右。後來幾番宮變兵亂,馮公公出力不少,有從龍保駕之功,得以奉命掌管內侍省。
馮公公深受皇帝信賴,國中各地上奏文表,往往先行呈送馮公公,然後才進奉御前披覽,小事甚至准許自行決斷,權威之重、寵信之隆,讓文武百官對馮公公大加阿諛、竭力輸誠。
長安市井一度有謠言風傳,說馮公公貌若好女、深受重用,保不齊是因爲當今皇上有斷袖之癖,甚至有人說馮公公就是女子身!
這些謠言越傳越廣,後來甚至傳入皇帝耳中,陛下聞言發笑,詢問馮公公掌管內侍省、監察天下,爲何放任此等犯上謠言風傳?
馮公公回答亦是甚妙:“聖人云‘刑不上大夫、禮不下庶人’,市井小民無稽之語,不必苛求合乎禮教。若是強令禁絕,恐令世人倒生猜忌。不如放任自流,半年之後不過一飯後笑談爾。陛下聖德恢恢,難道還容不下一兩句市井俗俚麼?”
皇帝聽到這番答覆,自是龍顏大悅,又給馮公公大加賞賜。
然而阿芙知曉,這明面上是君臣笑對,馮公公暗地裡卻是派出內侍省一批人手追根溯源,最終找到造謠之人,是當年一名落榜士人。
反正這位逞一時口舌之快的士人徹底消失於人世間,至於他臨死前經歷過什麼,阿芙也懶得打聽。
不過阿芙知曉,這位馮公公武藝也是極高,罡氣運用非比尋常,能凝成萬千纏絲,寄附外物之上。
傳說馮公公在宮中有一座練功房,從院門到屋中,佈滿罡氣凝成的纏絲,宛如蜘蛛織網。一旦有外人靠近,哪怕是再高明的隱身法也會被纏絲察覺,從而面臨天羅地網一般的纏絲攻勢。哪怕是銅皮鐵骨,最終也只會被絞成一地碎肉。
但是馮公公對待拱辰衛,尤其是阿芙歸屬的十太歲,並不會仗着身份權位頤指氣使,而是禮數甚佳,不吝關懷。
“星髓已經送給陛下過目了,陛下讚許內侍省辦事得力。”馮公公言道:“至於那異域長生之法,既然目前尚不明朗,那就不要多提了。”
“程三五的事情,馮公公想必已經聽說了?”阿芙問。
“我也是剛剛瞭解。”馮公公面前桌案上擺着內侍省人手遞上的人貌圖形,正是程三五、蘇望廷與長青三人,還隨附有簡略條文與近日行程,連他們何時何地見過何人都有詳細記述。
“這個程三五三拳打死安屈提,此事當真?”馮公公看着程三五的人貌圖形,繪製得惟妙惟肖,這是內侍省網羅各路人才後,整理傳授的“畫影之技”,不求寫意而求寫實,如同將人物樣貌拓在紙上,但凡負責監視的人手都必須修習,並且以落筆迅速爲上。
“不會有假,我就在現場。”阿芙回答說。
“這安屈提曾見過陛下。”馮公公忽然拋出一個令人震驚的消息,即便是阿芙也不由得微微變色,就聽馮公公繼續說:“那時候陛下還在潞州治政,距今也有……十七八年了。陛下與當地名士往來結交、飲宴唱酬,安屈提以當地祆祠祝祭身份赴宴。”
“他做什麼了?”阿芙問道。
“初時無非是歌功頌德那套,稱讚陛下禮賢愛民。”馮公公眼眸微擡,銳利精光一閃而過:“可當天夜裡他仗着法術闖進陛下府邸,聲稱能夠輔佐陛下登基稱帝。”
阿芙忽然有些佩服那位安屈提了,此人膽大妄爲,顯然不將帝王權威放在眼裡。而且他夜闖王府,想必是與馮公公交過手的,即便當年馮公公的武藝不如今日,但放到江湖上也絕對是一流高手,估計安屈提給這位大璫留下深刻印象了。
“他敢說這話,肯定是有條件的。”阿芙冷笑一聲。
馮公公頷首道:“他說他需要星髓,而彼時宮中收藏了一枚。”
“除了近來這一枚,宮中還有其他星髓?”阿芙其實猜得到,只是故作疑惑。
“前朝搜刮極盛,珍藏無算,有一部分遺存至今。”馮公公言道:“本朝初年突勒勢大,兵鋒南侵,有三百薩滿召喚神鴉,引動漫天妖火如雨,一度逼近長安。太祖取出府庫珍藏,邀集天下各方能人異士助陣。
“臨戰之際,東海大儒聞夫子帶來皇極天光陣的陣圖,以太祖爲陣樞,左握星髓、右持龍雀,三教高手聯袂結陣,一舉斬落神鴉。隨即太祖單騎登臨渭水橋頭,舌綻驚雷、刀引天光,喝退突勒大軍。此後那枚星髓與大夏龍雀一同被收藏在禁中府庫。”
阿芙聽完這番講述,想象一下那激戰的場面,即便是她也感到一絲弱小無力。阿芙本人在前朝攻略江南之前便已躲入古墓中休眠,幾十年前纔再度出關履世,所以並未親眼見證大夏開國的戰事。
“安屈提欲借星髓而得長生不朽,此事我也聽楚中丞說了,的確有些意外。”馮公公嘴角微勾,輕笑道:“此人如斯神通,怎的眼界這般狹隘?”
阿芙補充道:“就連他在西域的十多年經營,也盡是唬騙他人。安屈提自己根本就不曾信奉祆教,編造一堆僞經,聚攏一夥不成氣候的賊寇,活該最後事敗身死。”
馮公公言道:“當年我就覺得安屈提這人不可靠。他的法術是很高明,但對於如何經營籌劃、施行謀略,好像知之甚少,全憑法術蠻幹。”
“他一門心思都在法術上,反而變得不通人事了。”阿芙以手支頤,若以佛門之論,安屈提可真是一個大癡人,善智和尚當初評價倒也不算全錯。
“可程三五卻能夠三拳打死安屈提。”馮公公將話題拉回來,曾經與安屈提交過手的他,一下子也無法想象,究竟要何等高深的武藝才能如此輕易打敗安屈提。
“當時程三五像是變了性子,但他平日裡就是一介俗人。”阿芙疊腿而坐,手指敲點扶把:“此人來歷絕不尋常,有一件事我沒跟楚中丞說,程三五應該就是十年前河陽血案的兇手。”
“是他?!”馮公公這下臉色爲之一變,拿起程三五的畫影圖形看了許久,然後又拿起蘇望廷那一份,沉吟道:“陸相這是早就查到兇手,故意將他收容在西域,遠避追緝。”
當年內侍省無論是人手還是規模,尚不能與如今相提並論,因此沒有深入參與調查。
但不論怎麼講,河陽縣開國伯孫氏一家滅門慘案,可謂是震驚朝野。那段日子阿芙在外地辦事,後來也是聽人提及,說那兇犯途徑京畿道時,京兆府、十六衛、南衙北司俱是如臨大敵,長安封城七日,各縣城門緊閉、行人絕跡。可除了幾次零星截殺,最終也沒能抓到那血案兇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