霜風凜冽,矗立在荒漠之中紅沙鎮了無生氣,即便天色大亮,但城中百姓大多縮在屋中避寒,就連城郊的丹玉礦場也不見奴工勞作。
鎮子上無所事事的男人聚在客棧中,喝酒賭錢,店家看着這些熟面孔,並沒有太過熱絡,反倒擔心他們起了爭執,將店裡的東西打壞。
眼看着那幾桌賭徒越吵越大,店家想着要不要將他們請出去,忽然有兩道身影推門而入,寒風捲入堂內,當衆人皮毛爲之悚然。
正要扭頭開罵,就見一紅一黑兩道身影邁過門檻,來到客棧之中。來者雖然頭戴帷帽,看不清五官面容,但光是那高挑筆挺的窈窕身姿,以及褲管熨帖勾勒出長腿,便讓老少爺們心中躁火騰動,堂內倏然安靜下來,只有絲絲風聲。
雖說西域這片地界胡漢混雜,什麼奇形怪狀的人都有,但是像這種光是看一眼便勾動慾火的女子着實不多,哪怕是屈支城裡最紅最火的歌姬舞女,也難以與這兩名女子相提並論。
那幾桌賭徒也沒有心思擺弄骰子了,一個個眼珠亂轉,上下打量兩名新來的女子,有人迫不及待想要上前,卻見她們腰間攜刀佩劍。眼光老辣一些的,從步伐身法中就能看出她們有武藝在身。
不過行走西域,有武藝在身算不得什麼稀奇事,除非像早些年“寶昌兇刀”那般,硬生生殺出赫赫威名,纔有膽量橫行西域。
現在區區兩個小娘皮,就算帶着兵刃又如何?不還是送上門來給大爺們爽快麼?
“二位是來住店的?”店家站在櫃檯後,看着一紅一黑兩位女子。
紅衣女子摘下帷帽,露出一張深目高鼻的胡姬臉龐,一頭暗褐長髮略帶捲曲,雙眸碧綠宛如美玉,明豔動人、不可方物。安靜客棧內,甚至能隱約聽到吞嚥唾沫的喉頭聲響。
“店家,來杯葡萄酒。”阿芙隨手將一枚波斯金幣按在櫃檯上。
“馬上來。”店家兩眼放光,當即端來乾淨杯盞,斟滿葡萄酒。
阿芙倚在櫃檯邊,淺淺抿了一口葡萄酒,眉頭微皺,以她日常用度無不精潔名貴的習慣來看,顯然覺得這酒太過粗劣。
“店家,你這酒不行,惹美人生氣了!”一名眼尖客人察覺細節,扯着嗓子說道:“如果生意還想做下去,那就趕緊將自家窖藏美酒拿出來!”
店家微微變色,但又不好反駁,轉身前往酒窖。
“多謝啦。”阿芙展眉一笑,讓那些男人一個個身子發酥,慾火更爲熾盛。
當即就有幾個大膽傢伙圍了上來,滿臉猥褻神色,笑呵呵地問道:“小娘子一看就是外地人,不知來我們紅沙鎮有何貴幹啊?”
阿芙取出兩張人物圖形,分別是程三五與赤陽:“諸位可曾見過這兩人?男女二人身量俱是八尺上下,女的一頭紅髮,想來十分顯眼。”
“不知小娘子與他們是什麼關係?”有人靠在櫃檯邊,欲一親芳澤。
“他們是被官府緝拿的犯人,逃竄西域,我就是來捉人領賞的。”阿芙身子翩然一扭,巧妙避開意圖摟腰的髒手,然而這個動作在男人們看來更爲誘人。
“犯人?不知他們犯了什麼事,要兩位嬌滴滴的美人親自捉拿?”有人盯上了一襲黑色勁裝的秦望舒,她悄無聲息擡手按上劍柄,隨時準備將冒犯之輩的手砍下。
“無非是殺人放火之類的破事。”阿芙晃了晃程三五那張圖形:“我聽說此人以前也曾在西域活動,你們可有誰記得?”
原本那些客人都將目光放在阿芙二人身上,直到看見程三五的圖形,這才嘀咕道:“這傢伙怎麼有些像‘寶昌兇刀’。”
有人問:“誰?”
“就是屈支城寶昌社那個打手頭子,獨自一人把金雕部八十多名馬賊全部殺光的狠角色!”
“是那傢伙?!不是說他去中原了嗎?”
“寶昌社都沒了,他還回來作甚?”
阿芙見這些客人一個個大驚失色、惶恐不安的模樣,嘴角不由得浮現一絲笑意,看來儘管程三五離開西域有些年頭,但他的傳說依舊在西域流傳,堪稱小兒止啼一般。
“我見過他們,尤其那個女的,一頭紅髮,比男人還高,扛着一柄門板似的大刀。”
此時店家迴轉,重新斟上另一壺葡萄酒。
“哦?他們兩人來過紅沙鎮?”阿芙問道。
“對,就是前陣子的事。”店家說:“當時我給郊外的礦場送酒食,正好看見那裡有人打鬧。”
“打鬧?因何打鬧?”阿芙好奇。
店家示意程三五:“他好像是要買丹玉,結果價格談不攏,然後就把礦場管事打成重傷了……哦,他們好像還拐走了一個半死不活的奴工。”
阿芙輕輕晃着杯盞,她一時不解,想不通程三五此番舉動的用意,但這種無可捉摸、隨心恣意的作風,倒頗像是程三五的本性。
“他是否說過要去哪裡?”阿芙問道。
“我只知道他們往北去了,具體是哪裡,我也不敢問。”店家看得出來,眼前這兩個女人不是等閒之輩,趕緊回答她們的問題,將她們平平安安送走,或許纔是好事。
“多謝店家。”阿芙將杯中酒一飲而盡,拿走二人圖形,又多補了幾枚金幣。
此等出手闊綽,讓店家大爲驚異,打聽消息也不值得這麼多錢啊?
但不等他發問,十幾名男人喘着粗氣紛紛圍上阿芙和秦望舒兩人,嘿嘿發笑:“小娘子,我看天色不早了,不如今晚就留在紅沙鎮,我們這幫弟兄也好略盡地主之誼嘛,保證讓你們兩位美人快活一整晚。”
“哦?”阿芙聽着面前男子淫褻笑聲,眉頭微微挑動,碧瞳掠過一抹幽光,朱脣輕吐香息,聲音誘人發狂:“我們兩個只怕照應不來……這樣吧,伱們之間捉對廝殺,誰打贏了,我們就伺候誰,好不好?”
此言一出,肉眼不可見的魅惑之力觸動男子神魂,讓他們一個個變得狂躁暴戾,怪叫着離自己最近之人掄起拳頭。
短短几個呼吸間,接連不斷的悶響與叫罵聲響徹客棧,迸出嘴角的血水與斷牙飛得周圍都是,店家錯愕看着眼前變化,抓起金幣就縮到櫃檯下,暗罵不止。
而阿芙和秦望舒早已飄然離開客棧,風波不沾身,從容自若。
“沒想到程三五真的來過這裡。”秦望舒略感意外:“芙姐姐,你是怎麼知道的?”
“猜的。”阿芙戴上帷帽,語氣中帶着幾分笑意:“我與程三五第一次相見,就是在紅沙鎮的客棧,當時互不相識,還交過手。”“程三五會來到紅沙鎮,說明他是故意的?”秦望舒言道。
“他應該是預料到我會來找他,於是在紅沙鎮現身,好讓我獲得線索。”阿芙有些感慨,這條線索放眼世間,或許只有她自己知曉,也因此更加篤定,如今程三五並未被饕餮奪占身體。
“那接下來是去哪裡?屈支城麼?”秦望舒又問。
阿芙稍加思量,搖頭說:“不,是天山天池。”
……
天池凝冰,宛如羣山雪峰間一枚璞玉,暗藏靈光。
此刻天池岸邊,早已不見安西都護府設置在此的兵士,冰天雪地中,只見程三五一手虛擡,數十枚丹玉上下飛旋,如結陣式,一縷虛實不定的殘魂居於其中,正是安屈提。
“返魂陽境,提魄九幽,起死回生,逆轉枯榮!”
揚聲一喝,程三五腳邊一名剛剛斷氣的奴工被隔空攝起,數十枚丹玉好似水滴般,直接沒入身中各處,安屈提的神魂也屍體合而爲一。
然後手掌按落胸膛,玄妙勁力宛如雷霆轟入,奴工屍身猛然一震,已經停頓的心臟重新跳動,全身氣血再度活絡流轉,行將消散的生機受此一擊,死灰復燃。
就見這具奴工身體落到雪地上,一陣抽搐扭動,安屈提的神魂艱澀接管肉身體魄,最終猛地睜眼,大大張口吞息呼氣,呼出溫熱白霧。
“死而復生的感覺如何?”程三五笑問道。
安屈提提起一絲力氣,趕緊翻身跪倒,低頭叩首:“小人蒙受尊者再造之恩,從今往後,願爲尊者鞍前馬後,誓死效忠!”
“你倒是挺會說漂亮話。”程三五似乎對此並不十分在意。
“小人此言絕非虛僞矯飾,倘若尊者不信,小人請求降下神魂禁制,以表赤誠!”安屈提說這話時,身體因爲受凍而瑟瑟發抖。
安屈提如今這具身體,就是程三五在路過紅沙鎮時,偶爾遇見一個病弱將死的奴工,身上只有破衣爛衫,禦寒尚且不足。
“若說禁制,倒也不是沒有。”程三五隨手一揮,自虛空中取出衣物扔給安屈提:“我以丹玉爲媒,勾招天地之氣,爲你重塑體魄百脈,此舉也如同在你身中留下禁制。”
“多謝尊者賜法!”安屈提接過衣物。
“賜法?何來此言?”程三五饒有興致地問道。
安屈提胡亂穿戴一番,趕緊回答說:“小人若是定息內觀,便能將尊者所留妙法盡收眼底。名爲禁制,實乃點撥度化。”
“你聰明過頭了。”程三五笑了一聲,卻不像是在責備。
安屈提連連賠笑,然後擡眼環顧,不由得發出一聲嘆息。
“如何?重履此地,有何感想?”程三五問道。
“深感自己目光短淺、笨拙無知。”安屈提言道:“當初獲得星髓之後,其實應該儘早離開,而不是固守於此,自以爲法術造詣高明,結果戰敗身死。”
赤陽在一旁開口言道:“你這麼說,就是還想着搞當初那一套?”
安屈提坦白直言:“小人出身的葬儀教團,同樣嚮往長生不死之術,但前人走入歧途,爲求長存於世,將自己變成行屍走肉一般。
“小人不想如此苟活,於是遊歷各方、另尋他法,最終摸索出以星髓轉化形神的路子,這對於小人來說幾乎是唯一出路了。”
“說到底還是怕死。”赤陽不屑一顧。
程三五仰望天空,沉吟道:“這倒未必,若真能通過星髓遍參周天之妙,以靈臺普照大千世界,的確能超脫生死,此等成就不亞於高上仙真。只是這一步太遠了,按照你過去的做法,充其量是轉化肉身、提煉神魂,確實能延壽長久,但仍未超脫生死。”
雖是短短一番話,卻讓安屈提有醍醐灌頂的震撼,不得不重新審視自己過去的做法。可只是稍加推想,安屈提就明白自己差得太遠。
“還是聞夫子說得對,我根基有偏,所學又太過駁雜,今生成就恐怕止步於此了。”安屈提想到這裡,反倒鬆了一口氣:“不過尊者也說過,我的法術造詣放眼天下沒幾人可比,這也不算太差。”
“你倒是會安慰自己。”程三五笑出聲來。
赤陽問道:“那你來這裡是要做什麼?不會就爲了復活這傢伙吧?”
程三五沉默良久,忽然問起毫不相關之事:“龍,是什麼?”
另外兩人顯然都沒聽明白,程三五望向赤陽:“你原身是蛟龍,難道你不知道龍爲何物?”
赤陽嘴巴一張正要反駁,可是話到嘴邊又愣住了,她過去的確是朝着真龍之身不斷修行,但具體龍爲何物,她還真沒法說出個所以然。
程三五又望向安屈提:“你曾在此地經營偌久,想必知曉天池之下乃是龍氣匯聚生髮的靈穴,不然也不會佈下法物汲取爲用。”
他說這話時,信手一揮,幾根方尖石柱從虛空罅隙中飛出,正是安屈提過去安置在天池水底的事物。
“你能驅策龍氣爲用,那你說說,龍爲何物?”程三五一副師長考校弟子的模樣,讓人不敢疏忽。
安屈提仔細思考一陣,回答說:“小人拙見,龍乃生靈演化之道的極致表現。小人曾讀過一些中原經籍,其中提到真龍形容有九似之說。
“可見真龍不屬禽獸鱗介任何一種,但又同時具備各種生靈的特徵,乃是萬化歸於一身的大成就。小人要是沒猜錯,任何生靈皆可修煉成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