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剛、剛纔到底發生何事?”
雷聲餘音遠去,庭院內外勁風激盪,木鳶匆忙穩住姿態,他方纔只勉強看到白雷劈來,下一瞬便是聞夫子一拳將那鹿冠大巫擊飛,根本來不及搞清狀況。
聞夫子輕輕拍手撣灰,像是完成一件瑣碎小事般:“沒啥,就是順手將那傢伙打飛而已,省得他冒犯蠶神娘娘。”
木鳶無奈道:“這兩件事可有半點關係?而且你突然出手,莫非那個傢伙就是驅使蝗蟲的元兇?”
“應該不是。”聞夫子搖搖頭,看着自己手掌:“我估計這傢伙不是凡人,一拳打過去,感覺根本打不結實,沒能將他擊斃。”
“看他那副被毛戴角的鬼樣子,莫非是哪路大妖化成人形?”木鳶問。
“似是而非。”聞夫子捻了捻鬍鬚。
“這些妖魔鬼怪要是打不死,可是很記仇的。”木鳶提醒道:“要不要去斬草除根?”
“先看看再說,不急。”聞夫子回到蠶神殿中,擡眼看着神像,擡手朝木鳶示意躲避,然後開口道:“後面的幾位,聽夠了就出來吧。”
斗篷客明白自己已經暴露,再躲藏下去也毫無意義,想到對方竟然能夠一舉擊退鹿冠大巫,心中大受鼓舞,當即出面現身,看到對面布衣窮儒模樣的聞夫子,當即深揖一禮:
“多謝先生救命之恩!”
“那個頭戴鹿角冠的人物是來追殺你們的?”聞夫子瞧見對方身上闊袖襴袍:“你這身衣物,倒不像是會招惹到那種異域高人的。莫非是在東胡諸部的地界,冒犯到什麼神池靈地了?”
斗篷客不再隱瞞,回答說:“在下大門藝,當今渤海郡王是我的同母兄長。”
“哦?居然還是一位大人物!”聞夫子微露訝色,隨後又問:“可此處是定州,離渤海郡國也不算太近,伱爲何會出現在此?”
大門藝思量再三,想到眼前乃是一位能夠擊退鹿冠大巫的高人,還不如趕緊向他坦白,以求庇護。
“先生有所不知,不久前兄長強令在下率兵進攻黑水靺鞨。”大門藝解釋說:“黑水靺鞨已受天朝冊封,我等如此興兵,形同背叛。在下少年時曾出使長安,久任宮廷宿衛,深慕天朝繁華,也見識過大夏軍威,很清楚攻打黑水靺鞨,必定爲渤海郡國招致滅頂之災,於是屢次進諫,可惜……唉!”
“可惜你那位兄長不聽,甚至還想殺你立威。”聞夫子順便幫他說完接下來的經過:“而你提前得知消息,於是帶着親信連夜潛逃。渤海郡王得知後就派來一位大巫追殺你,對麼?”
大門藝無奈點頭:“先生神機妙算,正是如此。”
“那看來你地位挺高啊,能夠引來這麼一位高人親自出手。”聞夫子說。
“追殺在下之人名叫烏羅護,乃是東胡諸部一位備受尊崇的大巫。”大門藝言道:“家兄爲了籠絡此人,將大片物產富饒的山林封贈給他,讓許多仰賴漁獵樵蘇的部民失了生計。正因爲我反對出兵黑水部,被烏羅護視爲絆腳石,沒了許多好處,於公於私他都會殺我。”
沒有理會大門藝話中的添油加醋,聞夫子言道:“那你逃離渤海,是爲了向大夏朝廷通風報信嗎?”
“渤海郡國調兵遣將,哪裡瞞得過幽燕各處節鎮斥候?”大門藝苦笑道:“就算沒有我通風報信,幽州節度使的兵馬估計早已蓄勢待發,只要渤海國有不臣之舉,立刻就要出兵討伐。”
“這倒是不假。”聞夫子輕笑兩聲。
“在下能做的不多,既然我們渤海國有悖逆之舉,那我只好親自前往長安向聖人謝罪了。”
大門藝這話當然不是完全出於真心,只是儘可能擺脫那位無知兄長,來日遭到清算之時,自己或許還能仗着及早逃脫免於問罪,甚至取代兄長成爲渤海郡王,爲夏廷鎮守一方。
聞夫子頷首道:“如此也好。”
大門藝發現對方好像沒有其他用意,於是趕緊跪倒:“先生,此去長安路途遙遠。若小人孤身上路,只怕那烏羅護回頭找來,屆時將讓小人死無葬身之地。先生乃是有道高人,想必不願見到邊事動盪,還請略施援手,解救小人於危難。”
聞夫子稍加思索,然後點頭道:“如此也好,不過我眼下還有些瑣事要忙,估計還會在定州盤桓一陣。”
大門藝清楚這等人物行事高深莫測,自己唯有留在他身邊方能免於烏羅護追殺。
而只要渤海戰事發生大的變動,自家兄長肯定會召喚烏羅護返回,自己屆時就能平安了。
“小人願爲先生盡綿薄之力。”大門藝又問道:“對了,方纔無禮,尚未請教先生尊姓大名?”
“我叫……楚漁父。”
“失敬失敬。”大門藝並未聽過這個名號,不過想到此人有擊退烏羅護的本領,想必放眼中原也不是平庸之輩,哪怕不提保全性命,光是跟這等高人搞好關係,那也是大大有利。
“你先退避到一旁廂房,我有事要辦。”聞夫子告誡道:“等下不論聽到什麼動靜,都不要打開門窗窺視,要是出了什麼意外,我可救不了你。”
“是是是,小人一定牢記。”大門藝見識過薩滿巫覡驅使魂靈的場面,那場面也是足夠駭人了。但凡是與鬼神溝通的情形,凡夫俗子能別看最好別看。
大門藝領着四名隨從躲到一旁廂房,緊閉門窗。不出片刻,外面好似颳起一陣大風,關嚴實的門窗微微晃動,隨後便是撲啦啦好似鳥羣振翅飛過的聲響,透着一股詭異氣氛,即便躲在室內都讓大門藝幾人不太好受。
隨後大殿方向傳來“楚漁父”說話聲音,可惜聽不太清楚,也沒有其他人應答。
大門藝忽然想起,先前大殿之中應該是有兩個人才對,爲何自己方纔只見到楚漁父一人?那個雌雄莫辨的聲音是誰發出的?爲何不見人影?
想到此間鬼神之事,大門藝遍體發涼。連忙搖頭,告誡自己不要多問。
……
天上傳來一聲尖利鳥鳴,程三五擡眼望去,見到一頭羽色鴉青的信鴟在半空盤旋。
一旁阿芙見狀,銜指吹哨,那信鴟聞聲而降,拍打着翅膀落在阿芙手臂,十分乖巧。
阿芙從信鴟腿間鐵環取下紙條,給它餵了一塊肉,隨後展開翻閱,低聲念道:
“上千鄉人衝擊衙署,發狂難制。定州刺史被害,司馬出逃,求調北平軍返回……”
“定州刺史被殺害了?怎麼可能?”長青聽聞此言,大爲震驚。
程三五一行三人離開魏州之後,北上的同時放出信鴟聯絡派駐各州的內侍省密探,已經大體知曉蝗災最初是從定州一帶忽然出現。
定州屬於幽州節度使下轄防區,西北一帶是綿亙不絕的太行山,也算邊防州縣,按說守備兵力充足,不會發生鄉人襲殺州縣長官這種事。
“那些鄉人估計因爲焦螟寄體而發狂。”阿芙收起紙條。
“我記得……定州那邊好像長年屯駐幾千兵馬吧?”程三五略帶不解。
阿芙瞧了一眼,她知曉程三五曾在幽燕邊鎮替人服役,瞭解幽州各鎮也不稀奇。
“信上提到定州司馬出逃,要求調北平軍回返。”阿芙解釋說:“或許近來幽州節度使有什麼動作,調走各處軍鎮兵馬,導致定州城防空虛。上千人忽然在城中作亂,僅憑那點衙役和守城兵士,倉促間難以應付。”
“上千人一起作亂,這陣仗可不小啊。”程三五嘀咕道。
長青臉色微沉:“事不宜遲,我們立刻動身趕往定州,遲恐生變。”
三人當即駕馬北上,不出兩日便抵達定州城外。一座巍峨大城屹立在平曠原野上,壁高溝深,寬闊官道連同各方,四面郊野另外修有堡壘軍鎮,方便屯駐兵馬,若遇外敵入寇,也能堅壁清野,城壘之間相互策應。
定州西北便是太行山,經由山中各處陘道隘口,可以通往雲中、漠南等地。
大夏開國之初,河北之地幾度反叛,爲首者劉玄通極爲驍勇,武臻先天之境,又精通兵略,多位開國元勳、沙場猛將,竟紛紛敗於此人之手,相繼遭到擒殺。
而且劉玄通還攻下了定州,由此派遣使者向北溝通突勒,引胡騎入寇河北山東地界,大肆劫掠人口財帛。
彼時突勒勢大,河北人心尚未歸附,各地豪強見狀羣起響應,一時間泰半州縣高舉反旗,使得大夏在河北之地的統治陷入土崩瓦解的境地。
爲此,大夏太祖不顧羣臣勸阻,決意率兵親征。太祖一方面陳兵緩進,引誘劉玄通親自率兵來攻;另一方面派遣謀士說客、饋贈金帛,以此離間敵軍各路人馬,使其相互猜忌,隨後調兵遣將,各個擊破,使得劉玄通陷入孤立無援的境地。
太祖用兵往往先守後攻,挫敗敵方銳氣後,迫使其流露破綻,再以強兵勁旅一舉摧滅。
但是劉玄通的強大超乎想象,當年如果有誰評點天下高手名次,那他想必有競逐天下第一人的資格。
最後大夏太祖可謂是用盡兵韜謀略,幾乎是傾盡手上精銳,這才堪堪在戰場上壓過劉玄通一線,爲此還付出了巨大傷亡,以至於讓敵軍主帥成功逃脫。
劉玄通最後便是率領親兵逃到定州,手下將士勸他投靠突勒,但他舉棋不定,唯恐突勒容不下自己。
興許正因這番猶豫,手下親信爲另謀生路,在他酒食中下毒。劉玄通身中劇毒仍舊不死,對親信將士大開殺戒,徹底衆叛親離。
有人因此密報大夏太祖,並打開定州城門,經過一番慘烈圍殺,劉玄通最終被太祖一刀斬首。
正因明白定州位置緊要,太祖命人着重修繕各處城壘,並向北拓寬通往平城的飛狐道、靈丘道。
“哇,這個劉玄通那麼厲害啊!”
站在官道旁的五里短亭中,遠遠望着定州城,程三五聽長青講述開國戰事,聽得津津有味:“你哪天要是混不下去了,寫寫話本也能掙到錢。”
長青無奈發笑:“真到那天的話,你可要來給我打賞啊。”
旁邊阿芙一副早已看慣世間種種的淡然神色:“可惜,城牆修得再高再厚,也抵擋不住由內而發的人心狂喪。”
長青望向定州城,能夠見到黑煙升騰,想來是城內某處失火,讓人不敢想象內中混亂到何種情形。
此時就見幾名騎手衝出緊閉的城門,朝着五里亭疾馳而來,看到阿芙當即下馬行禮:“卑職拜見上章君!”
來者就是內侍省派駐定州的密探,阿芙揮手示意:“說吧,如今城內情況如何?”
“眼下城東四座裡坊已經徹底陷入混亂,定州長史命令城中僅存兵士封堵街道,所有趁機作亂的兇徒一概斬殺。”密探回答說:“但也有部分兵士加入亂民,並趁機放火,至今城中仍有大片屋舍燃燒不熄。”
“定州長史下令關閉城門,是打算等候援兵?”阿芙問。
密探語氣謹慎道:“定州司馬離開前的確是這麼說的,可他至今未歸,也無音訊。”
阿芙眉頭微皺,程三五冷笑一聲:“那就是臨陣脫逃了?”
長青則說道:“州司馬雖爲刺史僚佐,但本朝慣例,司馬大多沒有具體職事,而是用來安排閒散官員,或由親王遙領。他見州城大亂,未必有堅守到底的勇氣。”
其實這類職司,在新政中也是要被整頓處理的,此番定州爆發民變,消息一旦傳回朝中,想必會成爲陸相大力推行新政的依據,並藉此機會狠狠裁撤一批無能官吏,替換爲陸相的親信。
“你有話要說?”阿芙看出那名密探欲言又止。
“也許定州司馬不是臨陣脫逃。”密探解釋說:“卑職日前獲悉,此去望都、北平等縣,路上也有鄉人作亂。定州司馬如果是要去請求幽州節度使,調回部分北平軍兵馬,一定會經過這些地方。他離開時隨從甚少,若是遭到盜賊,恐怕難以自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