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老夫人看着長青的持劍背影,見到他仍然穿着帶有血污的衣袍,一時間微微發怔,遙想當年自己初出茅廬,遭遇匪類強人圍攻,險象環生之際,也曾有一道挺拔身影將自己護在身後。
“幸好來得及。”
身旁柳孃的聲音將何老夫人思索拉回,她當即扭頭問道:“長青先生爲何來此?”
柳娘趕緊低聲解釋:“我見形勢不妙,只好請他來幫忙,沒想到這位長青先生竟然如此厲害!”
何老夫人看着柳娘,她眼圈微微紅腫,眼角還帶有淚痕,想必是在懇求長青之時一番哭訴。
長青的現身出手,完全出乎在場所有人預料,他所展現的手段更是令衆人難掩震驚之色,沈舵主武功不俗,卻連一招都接不下,直接被飛劍穿胸。
飛劍之法神乎其神,尤其對於習武之人來說,那不完全是獨屬於道人的神通法力,傳說中劍法修煉至極精深處,便能做到以氣御劍,於百步之外取敵人首級。
當代江淮武林自然沒有這種高人,但是多年前橫掃江南無敵手的顧連山,也曾展露過飛劍離手的神技。
因此當衆人看見長青時,各懷心思,一時間誰也不知道該怎麼辦。
張紀達反應最快,回過神來立即上前拱手:“長青先生,誤會,都是誤會!您先別急着動手……”
“誤會?”長青對張紀達這夥人沒有半點好感:“真當我什麼都不清楚嗎?你們無非是以昭陽君爲靠山,試圖欺凌霸佔吳嶺莊與湖州關氏的產業。如此明目張膽強搶豪奪,就別怪他人出手抗拒。”
張紀達則苦着臉說:“長青先生不是他人,是自己人,”
“誰跟你們是自己人?”長青擡劍指喝:“真以爲昭陽君會任由你們擺佈,肆無忌憚地胡作非爲嗎?速速退去,尚且可保全性命,如果繼續執迷不悟,休怪我無情!”
言罷,長青揚劍揮斬,流虹如殘月掃出,直接在前庭青磚地面留下一條溝壑。
長青自從得了聞夫子指點,無論是道法還是劍法,皆有長足進步,並且兩者隱約相生相成。單論武功,長青尚未修出罡氣,自是不如程三五,但輔以道法,卻有尋常武者無可比擬的高深能爲。
包括那頭體型龐大的鐵背鼉龍,長青也自信有辦法對付,未必會比程三五差太多。
看到長青劍法玄妙、別具一格,張紀達等人一時難窺深淺,此刻也沒法弄清程三五的真實用意,彼此對視幾眼,躊躇不定,已然是兵無戰心。
“長青先生,伱可知方纔殺的是什麼人?”靈谷山莊的周公子看似依舊風度翩然,擡手一指地上屍體:“這位是太湖東山的沈舵主,麾下七座水寨豪傑,掌管太湖水域舟楫往來,運河漕渠之上也有他的結義兄弟。長青先生就沒有考慮過,將來如何北返?”
何老夫人當然不會容忍別人隨意威脅,正要開口反駁,長青卻搶先言道:“好!我等着那所謂的七寨豪傑、結義兄弟來找尋仇報復。我倒是要看看,你們這幫匪類能掀起什麼風浪?!”
長青也是難得被激出真火,這夥人目無法度,自己要是不殺沈舵主,怕是無法制約這羣蠢動之輩。
事實上,長青大可擺出自己是陸相之子的身份,甚至讓地方州縣官員派出差役人手爲自己壯大聲勢,讓這羣武林豪傑乖乖奉承自己。
但他偏不願如此,要是這羣人不講道理、不講法度,只憑武力行事,那他便以武候教!
長青如此表態,當即便有人心生退意,那些冷眼旁觀之人也趁機開口附和:“我輩俠義中人,行事豈可毫無規矩?張樓主,你們還不速速謝罪?”
張紀達心知此番事敗,聞言當即抱拳拱手:“何老夫人,這次是我等冒犯了。這便告辭!”
說完這話,張紀達等人帶上沈舵主的屍體速速離開,根本沒有多加廢話,何老夫人也並未攔阻。
離開的不止是張紀達,還有方纔那些不敢冒頭出言的關氏族親,他們唯恐何老夫人追究,也偷偷溜走。
片刻之後,前庭再無賓客,緊張戒備的衆人這才鬆了一口氣。
何老夫人收好長劍,帶領衆人上前執禮拜謝:“多謝長青先生挺身而出,將我等從危難關頭解救出來,吳嶺莊上下感激不盡。”
長青自己卻不太在意:“奸宄之徒作祟害人,沒理由坐視不管。若不是柳娘子提醒,我只怕還要來遲一步。”
柳娘聞言喜笑顏開,何老夫人卻呵責道:“柳娘,人家長青先生是貴客,你怎能拿我們的事情麻煩人家?我看你是越發放肆了。”
“是,柳娘知錯了,再也不敢了。”柳娘雖被呵責,但心中暗暗竊喜,她很清楚這是老夫人一貫以來的做法,不能讓外人覺得吳嶺莊舉止隨意。
“長青先生,你今番爲我吳嶺莊仗義執言,只怕會招致報復。”何老夫人先是揮手讓人清理地上血污,隨後引着長青來到堂內落座,正色道:“方纔那位周公子的話也不算誇大,沈舵主其人背後勢力不小,只怕對你日後行走江湖大爲不利。”
“多謝老夫人關心。”長青自信道:“方纔我那番話,並非一時衝動脫口而出。若論自保禦敵的手段,我未必不如昭陽君。”
何老夫人沉吟片刻,不由得問道:“恕老身斗膽,長青先生應該不是內侍省的人吧。”
“的確不是。”長青直言回答:“我僅僅是與昭陽君同行,表面上作爲他的幕僚。”
何老夫人眼力不凡,她看出長青言辭舉止不像凡俗之輩,尤其是與程三五相比,頗有幾分雍容氣度。她雖然對嵩嶽伏藏宮瞭解不多,但想到當今不乏世家子弟學道,長青先生或許便是其中一例,並且還是難得學道有成,不是那種裝裝樣子的附庸之徒。
這樣的人物,加上如此年紀,莫說在江南,哪怕在長安洛陽想必也是罕見,理應是達官貴人、王侯將相的座上賓,不知爲何會與昭陽君這種人同行。
內侍省向來被武林中人視爲朝廷鷹犬,心中敬畏之餘,也有幾分暗藏的忌憚厭惡。只是外人不知內情,長青如此公然與江淮武林對抗,未必好事。
“老身很清楚那些匪寇之流的手段,他們向來不將朝廷官府放在眼裡,長青先生還是要小心一些。”何老夫人言道。
“多謝老夫人告誡,我一定留意。”
……
天色已晚,何老夫人獨自坐在後院花園,忙碌一天,此刻終於稍得空閒。她遣散那些伺候自己的小姑娘,看着水中月色倒影,輕輕嘆氣。
“唉聲嘆氣,這可不像是你。”一道聲音從黑暗中傳出。
“誰?”何老夫人臉色一變,立刻站起身來,循聲望去看不清人影。不由分說,袖袍鼓盪間,雙掌穿出,內勁精純,要一探究竟。
但身處黑暗的來客好似早有預料,擡手撥弄間,輕而易舉擋下雙掌,隨即一陣破風聲響,與何老夫人飛快拆招。 黑暗之中,兩人全憑內勁往來試探彼此,何老夫人驚覺對方從頭至尾只用一條手臂便穩佔上風,並且對自己的招路尤爲熟悉。
一掌推出,來客橫臂以擋,何老夫人反借其勢向後退出,當即喝問:“你到底是誰?”
就見一道挺拔身影緩緩步出,天上月光彷彿也隨之明亮數分。來客是一名老者,他衣着樸素,一張眉飛入鬢、目如燦星的臉龐,雖然有歲月鑿刻的痕跡,但絲毫不減英武之氣。
“顧……”何老夫人難掩驚色,好似見鬼般後退半步。
“玉卿,許久不見了。”顧連山微微一笑。
被人喚出閨名,何老夫人甚至感覺到一絲陌生,當即確定眼前之人絕非易容喬裝。
故人重逢,何老夫人心中一陣苦澀酸楚,表情複雜:“你、你究竟……”
“你想問我,這些年爲何消失不見?”顧連山猜到對方想法,毫不隱瞞道:“當年我在亂軍之中受了重傷,被人一路追殺,失足跌入江中,原本以爲註定一死,卻僥倖被路過的東海仙家救起。”
聽到這話,何老夫人先是不信,可是看着顧連山那一如既往真誠目光,也不由得她不信。
“路過的東海仙家……你運氣真好。”何老夫人真不知該說什麼了。
顧連山言道:“那位東海仙家本就是來中原遊歷,救我不過是機緣巧合。他見我根骨尚可,治癒傷勢後,把我帶到東海仙山。當年我起事不成,牽連家人,早已萬念俱灰,原本想在東海了卻殘生。”
“可你還是回來了……看你這副模樣,武功似乎精進不少。”何老夫人笑了一聲,她發現顧連山體魄筋骨未見衰弱,或許是服食了什麼仙丹靈藥,又或者是邁入了某種玄妙境界。
“我終究不是仙道中人,心存俗念,在東海那種地方不會覺得清靜,反倒是漫長的孤寂苦悶。”顧連山言道:“我受仙家點撥,武學境界確有突破,但還是回到中原。”
何老夫人聞言沉默,遙想過往,年輕的自己行走江湖,常有冒險衝動之舉,對上武林同道一言不合便拔劍相對,惹得許多不快,若非遇到顧連山,自己恐怕不會那麼快收斂。
若論年歲,顧連山比何老夫人還要大,二人相識之時,顧連山甚至已有妻室。
但江湖兒女不爲禮法所拘,他們二人行走江湖,也曾有過一段露水姻緣。
如今想來,那段荒唐日子幼稚得可笑,何老夫人甚至一度覺得,是初出茅廬的自己被顧連山騙了身子。
“你這些年過得很難吧?”顧連山放眼四周:“湖州關氏遭逢大劫,全靠你獨力支撐,如今甚至有宵小逼上門來。”
“在這世間立足,本就是難。”何老夫人並未流露弱女子的一面,反倒淡然處之。
“我可以幫你。”顧連山說。
何老夫人問:“幫?你打算怎麼幫?把那羣傢伙全部殺光?”
“未必要我親手去殺。”顧連山思量一陣,隨後言道:“最近江淮一帶可能要出大事,你最好留在吳嶺莊,嚴守門戶,不要到別處去。”
“大事?”何老夫人眸光一緊,盯着顧連山,隨即瞭然:“前段時日,江淮一帶各路消息紛飛,是你的手筆?”
“不全然是我。”顧連山的話好像總是隻說一半。
何老夫人臉上若無其事,內裡卻不敢掉以輕心,她發現眼前這個男人,已經不再是過去那個和自己輕劍快馬、馳騁江湖的顧連山了,他眼底深處有一團名爲復仇的火焰,常人難察。
二人早已不是過往青春年少,他們都變了。何老夫人揹負着莫大責任,她不可能陪着男人去冒險發瘋、去孤注一擲。
她要遠離這個男人。
“你到底要幹什麼?”何老夫人神色放鬆,語氣柔和,像是懷念故人。
顧連山欲言又止,何老夫人言道:“罷了,不願說就算了。”
“我要起兵,扶助廢殤帝的子嗣,繼續當年未竟之業。”顧連山還是選擇向故人傾訴。
“你——”沉穩如何老夫人,此刻還是忍不住質問:“你要造反?”
“昔年女主亂政之後,廢殤帝本就是正統,當今聖人不過是……”
不等顧連山說完,何老夫人打斷道:“正統與否,和我無關。我只是沒想到,這麼多年過去,你還是這般執着。”
“你覺得我這麼做,是爲了實現野心?”顧連山略感失望:“玉卿,你有沒有想過,並非所有人都像你一樣,能過上這般錦衣玉食的日子。”
“你這是在爲平民百姓出頭?”何老夫人嘆了一口氣:“你有沒有想過,這麼做只會害死更多無辜百姓?”
“我不會坐視不管。”
顧連山此言,讓何老夫人想起白晝時長青說過的話,但她很清楚,眼前這名男子已不再是自己的同路人了,當即揮手道:“你走吧,我就當不曾見過你,方纔的話我就當沒聽到。”
“玉卿……”
“不要這麼叫我!”何老夫人眼裡精光一閃,露出不容置疑的威嚴氣勢:“你我已是陌路之人,爲何還要糾纏不休?”
顧連山聞言沉默良久,明白對方心意已決,於是言道:“你好生照顧自己。”
說完這話,顧連山再度退入黑暗之中,消失不見,只留何老夫人孤立月色之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