襖袍漢子招式凌厲,程三五爲了不露真容,斜舉一臂掩住大半張臉,僅以單手對敵,倉促間被打得應接不暇。
“露出臉來!”
襖袍漢子暴喝一聲,拂掌掃落,試圖強行破開掩面手臂,程三五閃身避開,另一手趁機拔出橫刀,急運炎風刀法,舞出一片耀目雪亮。
呲啦一聲,襖袍漢子袖口被捲入刀網,若非抽臂如電,恐怕整隻手掌都留不住。
程三五抓住機會轉身逃離,孰料這襖袍漢子不依不饒,哪怕並未攜帶兵刃,仍是奮不顧身,腳下一蹬,身後積雪飛揚,直撲而至。
可程三五逃離之舉正是故露破綻,他察覺背後殺機,旋身怒劈,好似展開一抹扇形刀光。
襖袍漢子猛然頓足,試圖收住去勢,奈何稍慢半分,手臂立時見血。
但程三五一擊得手,並未採取殺人滅口的舉動,只是與那襖袍漢子對視一眼,當即飛身一縱,幾下起伏便翻出院牆。
程張二人逃離劉宅後,匆匆鑽入僻靜小巷,一路狂奔不停,直至行人稍見密集之處,這才慢下步伐。
“有人追來麼?”張藩擦去細汗,回頭掃視。
“沒有!”程三五罵了一聲:“媽的,我們不是內侍省的人嗎?又不是做賊,幹嘛要跑?”
張藩搖頭說:“眼下情況不明,劉夫人被殺,證明此處駐地已經暴露,我們不宜表明身份……剛纔那人,會是殺害劉夫人的兇手嗎?”
“不是!”程三五沒好氣地說:“他能耐沒我高,要不是爲了遮掩面目,不拔刀我也能勝過他!”
張藩默默點頭,殺害劉夫人的兇手,武功高得不可思議,而且眼下疑點重重,實在不宜張揚行事。
二人折返客棧,不敢輕易現身,直至傍晚時分,胡乙和許二十三相繼返回,也得知了內侍省駐地的情況。
“你們在外面是否聽到什麼風聲?”張藩率先詢問。
“沒有。”胡乙搖頭:“倒是這大半年來鹽價一直在上漲,不少商人大力囤積私鹽。至於鹽池妖祟,他們瞭解不多,都是些模棱兩可的傳聞。”
許二十三則說:“我沒見到那位龐觀主,聽說他已經去鹽池一帶查探了。”
張藩拿出幾份卷宗文書,沉聲道:“你們看看吧,現在靈州一帶的內侍省人手,估計就剩我們幾個了。”
“話說……”一旁程三五嚼着甜糯可口的黃米粘糕,問道:“剛纔衝進院子裡的傢伙,會不會也是內侍省的?”
張藩思索片刻:“不好說,但給我感覺不太像。”
“你們連內侍省派駐地方上有哪些人都不清楚麼?”程三五似笑非笑。
“上任地方的州縣官,能夠提前知曉當地所有府衙吏員嗎?”張藩反問一句,隨後解釋說:“像劉夫人這種派駐各地的密探,並不是朝廷命官,內侍省不可能給他們調配大量人手,很多時候就是需要密探自行募聘親隨。”
程三五笑道:“那就是要自己花錢咯?”
“不錯。”張藩點頭說:“相應的,這些密探在地方上有什麼生意產業,內侍省也不會計較,各憑本事罷了。說是密探,也不是非要隱秘行事。像劉夫人這樣的寡婦,外界誰能料到她是內侍省的人?”
“可她還是被殺了。”程三五撓撓頭。
“事情比我預想中要嚴重。”張藩原本覺得,此行不過是爲馮公公考察程三五罷了,就算真有妖祟,充其量是滋擾一方的小妖小怪,未成氣候,自己一行人足可應對。
然而傳回長安的消息明顯有滯後,等劉夫人發現鹽池妖祟情況惡化,還沒查明實情,便突遭暗害。
“看來兇手不希望有人查明鹽池妖祟的情況,於是對劉夫人痛下殺手。”胡乙草草看完文書。
許二十三冷哼一聲:“屠滅滿門,這是要徹底杜絕消息外傳。”
“可劉夫人身死滅門這事,遲早會暴露的。”張藩根本想不通:“就算我們今天還沒趕到靈武城,照樣有其他人闖入劉宅,滅門慘案難以掩蓋。”
“那現在怎麼辦?”程三五問。
“讓我想想……”張藩思考之際,屋外有人敲門,正是魏應:“幾位恩公,小人有事相告,不知是否方便?”
張藩收起卷宗文書,揮手示意,胡乙拿起鐵鐗輕敲地面,撤去籠罩聲息的法術,然後上前開門。
“魏家兄弟有事就說,不必客氣。”程三五主動邀請對方落座。
“讓恩公們見笑了。”魏應當即言道:“小人已經找到族叔,他目前就在靈武城,只是眼下略有不便。”
張藩問:“有何不便?”
“恩公們還不知道吧?今日靈武城發生了一樁兇殺大案。”魏應說這話時,語氣謹慎小心,雖說自己是被這幾位厲害人物所救,但他們動手殺人也是毫不手軟。
“兇殺大案?”張藩已經大體猜到。
“城西有一大戶人家,滿門上下二十幾口男女,全數被殺!”魏應言道:“小人族叔身爲巡官,正是負責緝兇捕盜,這幾日估計都要忙於查案,一時間恐怕無暇與幾位恩公相見……”
張藩默默點頭,程三五則毫無忌諱地開口說:“那肯定還是公務要緊啊,畢竟是幾十條人命呢!”
這話一出,立刻引來張藩三人的瞪視,魏應補充道:“還有一事,未來幾日靈武城中可能有官兵嚴密盤查,恩公們若無要緊事情,最好還是留在客棧中,以免遇上那些敲詐勒索的粗魯軍漢,無端惹出麻煩。”
“那是當然。”程三五拍着大腿,一副渾然無覺的模樣:“在街上閒逛,萬一被當成兇手,那可就不好玩了!”
魏應只得賠笑,張藩等人則是滿臉無可奈何。
……
“滅門兇案?”
靈武城水陸兼備,黃河岸邊的渡口附近不乏旅店酒肆。此刻昭陽君身處一家上等酒肆的二樓雅間,眺望着河邊渡口的點點漁燈,面前桌案上陳列着靈州一帶的佳餚美味,尤其那鍋豆腐鰱魚湯,滋味鮮香、湯色奶白,還用了胡椒芫荽調味,最合冬日驅寒。
昭陽君品嚐着鮮美魚湯,正好望見岸邊一名船孃,身材略顯結實,雖然就是一介粗活僕婦的模樣,遠談不上美貌,但勝在活力十足,渾身上下透着一股子勃勃生機,讓昭陽君食指大動,平日裡吃慣了山珍海味,偶爾也想吃點清粥野菜,換換口味。
正當昭陽君想要動身下樓擄走那名船孃,一名下屬匆匆來到,稟報靈武城內突發兇案之事。
“據悉是城西劉氏宅。”下屬言道:“滿門二十餘口,無一生還。”
“等等,城西劉氏宅?”昭陽君好似想起什麼:“那不是內侍省安排在靈武城的密探駐地嗎?到底發生何事了?”
“卑職無能,尚未查清。”下屬連忙躬身回答:“只是打聽到可能有兩名兇手逃脫,節度府目前已經下令封城、派兵巡街,盤查一切外來之人。”
“外來之人?”昭陽君冷笑一聲,他凝神於耳,已經聽見遠處兵馬聲響,渡口周圍肯定是要被嚴密管控起來。
“我們需要向本地官府表明身份麼?”下屬問道。
“不用!”昭陽君隨意擺手:“這楊太初也是老邁昏聵了,如此大舉調遣兵馬,是擔心兇手察覺不到動靜嗎?蠢死了!”
昭陽君被這事打亂了如意算盤,心中不由得煩躁起來,踱步道:“這好端端的,內侍省的駐地居然被人滅門了?太巧合了吧?”
“莫非是程三五所爲?”能跟在昭陽君身邊的繡衣使者,大多清楚其人好惡,也能猜到昭陽君此次暗中監視的任務,其實存心要對程三五不利。
“伱也要跟着犯傻嗎?”昭陽君拂袖呵斥:“程三五他們白天剛到靈武城,迫不及待就去內侍省駐地大開殺戒?他是閒瘋了還是鬧着玩?”
“可……此人先前在長武城附近,也是無緣無故大開殺戒。”下屬提醒說:“卑職是覺得,程三五此人行事作爲乖張難料,恐怕不會真心爲內侍省效力。”
我也不會真心爲內侍省效力——昭陽君當然沒有明着說出這話,可他也覺得下屬所言有理,劉宅滅門一事,或許真與程三五有關?
但這無法解答另一個疑惑,那就是程三五身邊的繡衣使者,總不可能坐視他如此作爲吧?屠殺駐地密探的舉動,已經到了不可理喻的程度,程三五莫非跟十太歲第六席屠維君相似,都是以殺人取樂的瘋子?
可是當初在拱辰堡,程三五的表現完全就是一介好色之徒,跟屠維君那種甚至沒法好好說話、成天嗷嗷亂叫的瘋狗並不一樣。
下屬的話語又一次打斷昭陽君的思考:“派駐靈武城的密探已死,此事需要上報長安麼?”
昭陽君正要隨口應是,但轉念一想,言道:“不……這事先別急着上報,等我查清何人所爲再說。要不然就成了那些只知天天向長安求援的無能蠢輩。
“我此次前來,是爲秘密監視。不過嘛……派人去放出風聲,暗示城南客棧藏匿滅門兇手,將節鎮兵馬引過去,我倒是要看看,程三五會有何等作爲。”
“昭陽君好計策!”下屬恭維道。
“胡扯什麼?”昭陽君佯怒斥責:“我這分明是奉命考察程三五,若非如此,誰會跑來朔方喝風?”
……
次日清晨,魏應一早起身,囑託蕙君幾句後,便匆匆出門趕往巡官衙門。
如今他和心愛女子逃脫雍縣鄧氏追殺,首要便是尋得一份安身立命的差事活計。哪怕不爲報答程三五等人的解救之恩,魏應自己也要來尋找這位遠房族叔。
可惜昨日突發了什麼滅門慘案,打斷了魏應與族叔的敘舊。他此刻便打算趁着族叔出門辦公前再度拜見,甚至拿上了蕙君交給自己的一些財物,那都是她從家中帶出來的金銀首飾。
緊張不安地給通傳小吏塞上銀錢,魏應等了好一陣,終於得以進入巡官衙門,他看見那些捕快差役一個個哈欠連天、臉色不佳,想來昨日辦差查案直至深夜。
“哦,是賢侄啊。”巡官族叔剛剛洗漱完畢,坐在榻上用膳,語氣疏遠,並無多少熱情。
想來也對,雙方過去往來甚少,要不是爲了逃命,魏應也想不起這位族叔。但自己未來在靈州安身,估計都要仰仗這位巡官族叔了。
“昨日侄兒剛到靈武,諸事不熟、禮數不周,還請叔叔見諒。”魏應遞上一個妝奩小盒,打開後可見幾件金銀首飾。
“哎喲,賢侄這說得什麼話?”巡官族叔立刻來了精神,連忙招呼:“快坐快坐!還沒用早膳吧?來人,端一份小食!”
當即有僕人捧來一碗湯餅與酢菜,魏應吃了幾口,與族叔寒暄一番,對方得知自己處境後,感嘆道:“鄧家當真可恨!賢侄你受苦了,不知今後有什麼打算?”
“如今侄兒已無處可去,特地前來投奔叔叔。”魏應語氣謙卑道:“侄兒不求富貴騰達,只希望在靈州立足養家。”
族叔沉吟片刻:“正好,我這巡官衙門缺人得很。你有幾分武藝在身,不如就跟着我緝兇捕盜,也算有個正經生計。”
“多謝叔叔!”魏應連忙拱手揖拜。
“先別急着謝。”族叔嘆了一口氣:“楊節帥下了死命令,要我在十日之內將殺害劉氏一門的兇手捉拿歸案,倘若不成,你叔叔我這巡官的位置也保不住了!”
“這……”魏應沒有想到,自己剛剛投靠的族叔,境況同樣不穩:“楊節帥爲何要如此苛求?”
族叔笑了一聲,滿是嘲諷譏弄:“你剛來靈武城,自然不清楚。昨日滅門兇案,最緊要的死者是一位姓劉的俏寡婦,傳聞她時常與楊節帥私下往來,有人瞧見過劉寡婦夜裡到楊節帥府上,你猜他倆是什麼關係?”
魏應笑容僵硬,答不出話來,族叔接着說:“而且這還不止,昨天是楊節帥自己微服前往劉宅,結果偏偏這麼巧,撞見兩名賊人行兇,連楊節帥的護衛都被賊人傷了!據說楊節帥看到劉寡婦的屍體,當場哭暈了三次,然後就發下狠話,非要抓住兇手不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