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7章 眼見爲何
翻身跳入胡月樓上房,程三五迫不及待扯下蒙面布巾,拿起桌上酒水仰頭猛灌。
長青先生揮手撤去法術,幻影消散,兩張紙人迅速焚盡,不留半點痕跡。
“沒看出來,你程三五也有害怕的時候。”長青先生譏諷道。
程三五擦去汗水,壓低聲音道:“你剛纔沒察覺到?”
“什麼?”長青先生一時未明。
“都護府正堂夜裡放光,我看了一眼就心頭猛跳!”程三五緊張得原地兜圈子。
“正堂?放光?”長青先生稍加回憶,確認自己方纔並未看見此等異狀。
“我問你,什麼人晚上在正堂那邊?”程三五問。
長青先生答道:“自然是齊大都護,都護府的佈局我熟記在心。”
“這位齊大都護可不是一般人啊。”程三五感嘆道:“雖然過往不曾見他出手,可等我回到屈支城後,聽說之前那條潛沙地龍曾一度現身,襲擊齊大都護所率兵馬,結果被齊大都護手擲鐵槍,當場擊殺。”
“能夠成爲四鎮大都護,自然不是泛泛之輩。”長青先生問道:“你說你看到都護府正堂放光,是什麼樣子的?”
程三五一下子形容不出來,長青先生將桌上油燈挪到近前,擡手虛指燈芯,那一點火光發出啪啪細響,陡然旺盛,化作一團騰騰烈焰,好似神佛雕像背後的火光。
“是這樣的?”長青先生見程三五搖頭,指訣一變,火光外罩、內裡中空。
“差不多就是這樣。”程三五說:“而且那光罩着正堂一帶,我懷疑齊大都護察覺到動靜了,剛剛離開庫房不遠,我後背汗毛都豎了起來。”
長青先生收起法力,表情嚴肅道:“神光罩居,這是罡氣外發的高深成就。”
“你是說,正堂外的光是齊大都護髮出的罡氣?”程三五覺得不可思議:“罡氣能夠籠罩這麼大一片地?”
“那也不全然是罡氣,其中玄妙難以言述。”長青先生斟酌一番,想着如何解釋才能讓程三五這等無知莽夫能夠聽懂:“如果你去到別人家中拜訪,是否覺得氣息太過陌生,以至於坐立不安?”
“沒你說的那樣,但也會有些不自在。”程三五答道。
“這便是了。”長青先生擡手環指房內:“一處居所被人住得久了,便會沾染人氣。而像齊大都護那樣的高手,即便不刻意發動罡氣,哪怕是平日裡行走坐臥,罡氣隨息吐納出入,也會薰染周遭,尤其是長期居停之所。”
“我聽明白了,就像野狗在牆角撒尿,用來劃分地盤,驅散其他畜生。”程三五搬出自己的解釋。
“你——”長青先生額頭青筋跳動,氣得一下子說不出話來。當世高手的神功異能,在他口中卻變得像畜生一般卑劣,不得不說,這也算是一種令人抓狂的本領。
長青先生轉念又說:“不過……你僅憑肉眼就能窺見神光?”
“哪裡不對麼?”程三五問。
“罡氣是精神凝聚而成,齊大都護的居所會有神光浮現本不稀奇,但常人無法以肉眼得見。”長青先生眼神深邃地盯着程三五,言道:“除非是特地修煉了風角望氣之法,否則不能直接看到神光。哪怕是武學高手,也只會有模糊感應,不可能看到具體光芒。”
程三五很是得意:“我說過,老子天賦異稟。”
長青先生只覺得腦袋發脹,原本他見程三五對付安屈提與妖魔時勇猛無畏,一度覺得此人並非全無可取之處,但他的粗魯愚蠢,同樣使得長青先生難以忍受。
“對了,你要的東西弄到手了?”程三五並不知曉長青先生心中所想。
對方從懷中取出一沓紙張:“全都拓印下來了。”
“那就行。”程三五點了點頭:“這次權當報答你幫忙對付安屈提。下回就不陪你冒險了,要真是被齊大都護拿住,估計不會有好下場。”
說完這話,程三五打開房門,朝外喊道:“叫姑娘們上來,還有三罈好酒,今晚我要痛痛快快耍一場!”
長青先生見此情形,幾乎要被程三五氣暈過去,他無心久待,只想趕緊鑽研拓印文字,只是給程三五低聲提醒:“管好嘴巴,今晚的事別向第三人吐露半分!”
“知道了知道了!”程三五擺了擺手,然後一左一右把將兩名妓女抱起,回到房中快活起來。
……
“這是你的刀。”
位於大都護府旁側的玉泉觀中,身形黑胖、像江湖武人多過像道門羽客的尚道長將一柄橫刀交給程三五。
拔刀出鞘,程三五隻覺得眼前霎時一白,隨後才能看見筆直刀身,其上隱約可見細密紋路宛如大川流波,似乎一眼看不到盡頭。
“我按照大夏龍雀制式,以諸鐵和合,勾添上色丹砂,鍛成這柄百鍊神刀。”尚道長言道:“這種百鍊神兵,即便在大都護府內,也只有極少數將校可獲配發,無不視爲禦敵至寶,放在往常,可不會給你這個外人。”
程三五看着手中百鍊神刀,無比興奮,指肚按着刀刃一側緩緩撫過,心念彷彿隨之延伸。感受着神刀每一寸鋒芒,腦海中似乎也浮現出刀鋒劃過敵人肌膚肉體、揚出血花時的爽利痛快。
尚道長見程三五如此,看出他是善於用刀的能手,言道:“百鍊神刀不光鋒利非常,而且在法壇上經受祭煉,有剋制諸般妖邪鬼祟之能,就算是沒有血肉之軀的鬼物,也能被此刀所傷。”
“好刀、果真好刀!多謝尚道長!”程三五爽朗稱謝,隨即將神刀歸入榆木鞘中,嚴絲合縫,倒懸不墜。
“你不打算試試刀麼?”尚道長眼睛細眯,看向程三五的目光別有深意。
“呃……怎麼試?”程三五好奇,這位黑胖道長挺着個將軍肚,四肢健壯、骨架粗大,這身板披甲執戟,比齊知義更像陷陣騎將。難不成他一時技癢,想要跟自己過過招?
“跟我來。”尚道長帶着程三五來到後院,此處立着一根根竹竿,旁邊兵器架上也放着各式兵刃。
“這竹竿中填充了爐渣土灰。”尚道長言道:“但凡新鑄成的兵器,我都會在此試驗鋒刃。”
程三五也來了興致,他上前用刀首銅環敲了敲竹竿,傳來篤篤悶響,想來內中爐渣灰土早已填滿,這東西不比一根石柱差多少。
尚道長唯恐程三五不識精妙,提醒說:“你可不要小瞧這些試鋒竹,內中爐渣灰土都是鑄造神兵利刃的廢棄餘料,夯實過後同樣堅如鐵石。”
程三五抓抓頜下鬍子,如果他願意的話,完全能夠發動蠻力雄勁,強行劈斷這試鋒竹。但他此刻剛得了新刀,捨不得輕易損傷鋒刃。
不過程三五轉念間就猜到了,這位尚道長分明就是在試探自己的能耐,想看他能否配得上神兵利刃。如果程三五就靠着蠻力硬劈,那纔是浪費他人心血。
想明白這點,程三五便拔出刀來,同時調息整勁,雙手握住刀柄、高舉過頂,目光鎖定竹竿上半某處,內勁沿着雙腿、臀股、脊樑寸寸向上傳遞。
當內勁即將凝聚一點的瞬間,刀鋒斜劈而下,好似一道霹靂,破風聲細不可聞,試鋒竹一刀兩斷,切口平整。
被斬斷的上半竹竿掉落在地,爐渣灑落地面,下半截幾乎沒有抖動,似乎竹竿還沒反應過來,就被程三五輕易斬斷。
“不錯,難怪能斬殺妖人頭目。”
片刻靜默過後,尚道長主動開口稱讚。
程三五低頭端詳手中橫刀,鋒刃處絲毫無損,方纔一刀算得上是斬鐵如切泥,連他自己都稍稍有些訝異,因爲這是程三五第一次自如運使罡氣。
兩次與安屈提交手,程三五雖也能發動罡氣,但那種非要逼至絕境、陷入瘋狂的情形,實在是不由自主。甚至到了廝殺場合,就只全憑本能行動,根本容不得多想。
程三五其實並不喜歡那種感覺,但他自己也無法完全掌控。所以此次主動運使罡氣,反倒讓他暗自竊喜。揮刀的那一瞬間,罡氣流佈神刀,使得鋒芒更盛之餘,還護住神刀鋒刃。
相比起先前對阿芙謊稱自己臨陣突破,這回程三五覺得自己在武學上真的有所進步了。
“哪裡的話,這都仰賴尚道長所賜神刀。”程三五拱手稱謝,比起成天裝模作樣的長青先生,這位黑胖道長看起來是如此的親切可愛。
“是大都護所賜,我不過是負責鑄刀罷了。”尚道長並無居功之意。
程三五甚爲愉悅,連番稱謝才告辭離開。等他走遠,齊大都護忽然從一側偏殿走出。
“你怎麼看?”齊大都護與尚道長獨處時,不像同僚,更似密友。
“本事不差,但似乎沒有你說的那麼誇張。”尚道長搖頭說:“他能砍斷試鋒竹,這在我預料之中。揮刀落下之時,罡氣發動一瞬,流轉刀刃之外,凝成一線鋒芒,先於刀刃將竹竿破開。”
“金城斷巖刀?還是琢玉門?”齊大都護問。
“跟斷巖刀有幾分相似,可程三五這等武藝,當代斷巖刀家主在他面前怕是走不過十回合。”尚道長說。
“三回合,分勝負。”齊大都護糾正道:“五回合,定生死。”
“那就不是了。”尚道長問:“程三五的來歷還沒查清麼?”
“先前派人查探過,據說是在中原殺了一位大戶人家,爲躲避罪責潛逃西域。”齊大都護笑了一聲:“這都是些語焉不詳的說法,具體內情不甚明瞭。”
“你覺得這個程三五不對勁?”尚道長問。
“他昨夜一度潛入都護府的庫房。”齊大都護補充一句:“還是存放方尖石柱的那一間。”
尚道長問:“除了你,沒人發現?”
齊大都護搖頭否定,尚道長思忖道:“程三五不通法術,我看得出來。他要潛入都護府,越過重重守備,必須要有法術隱匿身形步伐,還有人在幫他。”
“伏藏宮長青先生。”齊大都護淡笑言道:“年輕人還是執着啊,舍不下那幾根方尖石柱。”
“可我今早去看時,石柱都保存完好,並未丟失。”尚道長不解。
齊大都護略加思索,然後說:“拓印,動作快些轉眼就能完成。”
“要捉拿他們二人麼?”尚道長問。
齊大都護細思片刻:“不,程三五此人與其留在西域,不如將他送回中原,讓他去攪渾水。”
尚道長苦笑着搖頭:“我還是不覺得程三五有多厲害,你說他是什麼妖魔化形,我剛纔運起照妖神目法,根本看不出絲毫妖魔氣息。”
“莫非是我的錯覺不成?”齊大都護言道:“我頭一回與他四目相對,就覺得一絲不尋常。昨天夜裡我以罡氣感應,恍惚間窺見一絲大恐怖。”
“觸物生景、別有洞見,你的武學修爲已臻通玄境界,罡氣入微而化,甚至能照見往昔種種。”尚道長面帶警惕地提醒說:“但你千萬不要沉迷這些幻景,既稱幻景,自然當不得真,有時候未必是程三五此人有多少隱秘……”
“也可能是我自己閱歷見證所化。”齊大都護順口接話道。
“你知道就好。”尚道長接着問:“你說要讓程三五回中原,打算怎麼辦?”
“我打算以整頓西域政務的名義,取締寶昌社。”齊大都護言道:“這一回雖然將亂子迅速壓下去,可朝中還是有人彈劾我,說安屈提他們不是什麼亂黨妖人,而是以我爲首一班佐雜,多年剝掠西域百姓,致使民不聊生,這才致使狂徒糾集流民、舉旗起事。陸相似乎不打算收手,那我也不客氣了。”
“陸相爲了推行新政,當真是無所不用其極。”尚道長皺眉冷哼:“他靠着寶昌社,本已積財無算,如今還要讓其他人無路可走!”
齊大都護低垂着頭,思考良久後作出決斷:“有些事,不能放任陸相肆意而爲,我打算上達天聽。”
尚道長立刻明白:“內侍省?”
“繡衣使者微服而至,真不知她在西域待了多久。”齊大都護言道:“與其費勁討好,倒不如坦率剖白,由她把星髓送回長安,一切交給陛下聖裁。”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