長青聞聽此言,面上一怔,他下山已有大半年,確實不知道師父受到召請。
當今皇帝仰慕仙道、欲求長生,自然崇信道門。宮中設集賢殿院,最初是負責緝校經籍,置集賢學士、侍讀學士多人, 後來也招納道士,爲皇帝演法講道,備受榮寵,恩賞甚巨,朝廷公卿多與之結交,世人俗稱爲“仙師”。
如果達觀真人奉召來京,說不定也會在集賢院內有一席之地。長青身爲達觀真人弟子,若因此蒙受恩蔭, 自然不必在道舉上浪費精力。
要是放在前段日子,長青或許還會理所應當地應下這等好處。只是如今心境不比往常,來到長安後,長青更希望在道舉上證明自己的成就,並非凡事仰仗尊長庇佑。
而且長青明白,師父達觀真人除卻精通道法,於兵家學問、治國理政也有獨到見解。
過去達觀真人在伏藏宮宣講道法,或許也存了幾分權宜變通,打算在江湖山野養成名望,最終所求恰恰便是獲得皇帝召請,然後藉此機會直陳國家制度利弊。
達觀真人這麼做, 未來前途難料, 長青也不敢肯定當今這位皇帝陛下是否真的虛心納諫。倘若因言獲罪, 那長青身爲其弟子,估計也討不了好。
長青忽然明白,師父此前派自己下山遠赴西域,或許便是預料到皇帝召請將近, 故意將自己引開。萬一將來獲罪,長青也不會受到太大波及。
然而世事變化不以人心轉移,長青在西域經歷一番波折,偏偏又來到了長安。
“吾師奉陛下召請來京,晚輩不敢妄圖恩蔭,還是希望參加明年道舉。”長青拱手回答。
紫袍少年略感意外,臉上浮現讚許笑容:“早就聽說達觀真人秉性高潔、不染俗流,如今看來,傳言不虛。”
長青不敢應聲,紫袍少年將舉薦書牒放在一旁木盤上,言道:“你既然這麼決定,那我也不阻止。只是這道舉能否考過,不光看你有多少學問和能耐。在長安這個地方,有能耐的人多如牛毛。”
“晚輩明白。”長青答道。
紫袍少年看了他一陣,還是決定提醒兩句:“道舉在明年二月,距離現在還有小半年。你趁這段日子,在京畿一帶多多拜訪豪貴,或唱酬詩賦,或施用道法,如此積累名望, 備受矚目,明年道舉自然得中。”
“多謝前輩教誨。”長青雖然不太樂意,卻也明白這就是長安道舉的慣例,自己若是一味抱持不諂媚權貴的作風,恐怕明年道舉只會一無所獲。
“你既然師承達觀真人,經教學問那是不會差的,正一、道德法位信手捻來,若論道法,洞玄法位想來也難不住你。”紫袍少年起身離座,比長青還要矮一頭:“不過我想多問一句,你來參加道舉,所求爲何?”
長青當即回答說:“晚輩所求乃道化宣行、度人利物。”
紫袍少年沉默半晌,用略帶審視的語氣說:“你這話不像出自真心。”
長青低下頭去,好聽的場面話他當然會說,甚至讓他現場揮毫潑墨,寫一篇辭藻華麗的讚道文賦亦無不可。但這位紫袍少年想聽的,顯然不是這些。
“晚輩……希望證明自己。”長青說出這話時,也覺得內心有些糾結。
“證明?向誰證明?”紫袍少年問:“達觀真人?應當不是,師長最瞭解弟子,無需靠一場道舉來印證。”
長青仍是低頭不語,紫袍少年失笑一聲:“是我過問太多……行了,玄都觀已經收到舉薦書牒。順便提醒你一句,道舉之時考校法術,若是貪嗜酒色、氣機不潔,法術出了差錯,誰都幫不了你。”
“晚輩明白。”長青躬身作揖,隨即告辭離開。
暗自鬆了一口氣,長青滿懷複雜思緒轉至殿前,剛擡眼就見到程三五捧着胡餅大吃特吃,塞得兩腮高鼓。
而程三五似有察覺,也正好扭頭回望,二人四目對視、一時無語,程三五彷彿做錯事般,立刻將剩下胡餅硬生生塞進口中,完全不顧所容極限,恨不得抄起一根臼杵往裡捅。
長青以手撫額,這下他連罵也罵不出口了。
“你……這麼快啊。”程三五嘴裡糊里糊塗:“我還以爲……要等好一陣。”
此時殿內還有幾名道士走過,偶爾投來目光,長青深感羞恥,伸手拽着程三五袖管,快步離開。
紫袍少年也走了出來,看着遠處長青與程三五邊吵邊鬧,微笑搖頭,隨即負手漫步,來到玄都觀貯藏經書的玉函院,此間靜謐安詳,往來院落樓閣的道士都儘量放輕步伐,不敢高聲言語。院牆角落處放着闢火祛蟲的符牌,以免院中經書受火焚蟲蛀。
來到後院庫房,這裡存放着玄都觀新近蒐羅來的經書符圖。新到經籍須得經過校驗,勘明真僞,或是修補錯訛缺損,方能正式錄入玉函院的藏書科目。
然而校驗經籍是一份清苦活,需要校驗者於精通道門三洞義理,能夠從萬千紛紜中辨明真傳僞作,並將其分門別類。
有資格做這種事的,通常是經學精深的道門耆老。可惜這些年玄都觀負責校驗道經的人手,或是仙逝羽化,或是才學不足,使得大量經籍堆積,根本看不過來。
而此刻庫房門扇大開,放在往常,紫袍少年估計會認爲這是有竊賊來到,但他此刻卻是從容入內,看到一名道人盤坐在地,身穿藏青衣袍,手裡捧着一卷經書,提筆寫上蠅頭小楷的批註。
“好你個達觀子,居然派你的徒弟來消遣我?”紫袍少年故意站在門口,遮住陽光,不讓道人借光看書。
達觀子轉身扭頭,是一位容貌平平的中年道人,語氣略帶一絲譏諷味道:“你羅公遠是陛下崇信的有道仙師,我區區一介山野閒人,哪裡敢消遣您?”
“你想說我諂媚權貴,你自己不也是搞終南捷徑那套?”
長青也沒能料到,這位紫袍少年就是當代道門有數的高人,憑一手擲杖化橋的本事,令當今陛下推崇備至。
聽羅公遠繼續說:“只不過如今終南山的隱士都快擠不下了,所以你另闢蹊徑,在嵩嶽宣講道法。這麼多年過去,終於學會順應俗世濁流了?”
“那你呢?”達觀子撐着膝蓋站起,他身材高大、肩寬臂長,雙手虎口留有老繭,顯然是有武藝在身。
“我怎麼了?”羅公遠面容年少,神態語氣卻十足老成。
“當年那個麻衣芒鞋行走江湖,執杖懸壺、嬉遊人間的漓沅仙童,如今也換上了紫袍玉冠,出入宮禁踞坐大輦,百官公卿見了,都要紛紛下馬行禮。”達觀子低頭俯瞰着對方,眼神中似乎有幾分失望:“我哪怕在伏藏宮也聽說了,羅仙師施幻術、化月宮,召數百仙娥舞樂助興,令今上大悅。羅仙師接下來是要做什麼?吮癰舐痔麼?”
“你的口才一如往昔啊,鋒利如劍,毫不留情。”羅公遠微微搖頭:“佛門不是有一個說法麼?叫做‘先以欲勾牽,後令入佛智’。如今大夏這位皇帝陛下的才學智慧實是極高,若能善加引導,自然蒼生收益。若非如此,你爲何要來長安?還帶了這堆新編書卷?”
羅公遠從角落處提起一個竹篋,內中塞滿書卷,隨手拿出一本翻閱,連連搖頭:“你說你一個道士,寫什麼兵法啊?”
“持論迂闊、諱言軍旅,如此文恬武嬉,乃亡國之兆。”達觀子直言道:“而且我這部《太白陰經》非止行軍佈陣之學,而是會講到選拔兵士、相馬造器這些小事,務求詳盡。研習此經哪怕不成名將,也足可守護一方。”
“我該說你是貪還是蠢?”羅公遠將書卷放好,斂起笑容:“摻和軍國大事,還要靠着一部兵書培養武將,就算當今皇上能容你,那些邊鎮大將、勳貴公侯可容不得你。”
“所以我來找你。”達觀子言道:“你不是說當今皇上才智不凡,若能善加引導便蒼生收益麼?現在就該你出手了。”
“這可不是與妖魔鬥法廝殺啊。”羅公遠輕嘆一聲,然後又問:“你這徒弟是怎麼回事?他的修爲早就能入道籍了,你在伏藏宮肯定沒少與達官貴人往來,提一嘴就有人幫你辦了。”
“那是他自己的路,終究要他自己走。”達觀子低頭垂簾,好似陷入沉思。
“我觀他的容貌氣象,莫名有些熟悉。”羅公遠擡起一手,正要掐算推演,對面達觀子忽然一掌推出,勁力剛猛,庫房內中霎時獵獵風生,書卷紙張倏然激揚。
羅公遠反應奇快,劍指一併,精純道門真氣凝作煙霞,輕飄飄地抵上剛猛掌勁,一時間不分軒輊。
“這是何故?”羅公遠挑眉問道。
“別算,別問,別打聽。”達觀子雙眼甚至沒有睜開:“這麼做對你有好處。”
羅公遠默然片刻,隨後深納一氣:“也罷,我不管就是。但你徒弟的死活,我也不會多理,別怪我不顧往日同道情誼。”
“可以。”達觀子收勁撤掌。
羅公遠同樣收手,微笑道:“你這招‘廣漠決刑’勁力是夠了,可還欠缺幾分殺伐味道。看來伏藏宮這些年,着實把你過去的殺伐性子磨去不少。”
“你的‘煙霞萬化’倒是越發高深了。”達觀子言道:“還童之身筋骨膂力不足,便將道法化入拳腳招式。難怪外界盛傳羅仙師最擅長隱形遁甲之法,原來是煙霞覆體的伎倆。”
“被戳穿就沒意思了。”羅公遠嘻嘻一笑,真就如外表少年一般,邁着輕快步伐離開庫房,臨末擺手道:“記得把這堆經書編排好,就算彌補你這幾天騙吃騙喝!”
達觀子環顧屋中,兩人方纔對招,哪怕盡力收斂氣勁,照樣使得庫房內中書頁亂翻、積塵飛揚。
這場面不由得讓達觀子回憶起昔年幾位道友結伴同行、遊歷江湖之時,羅公遠便如頑童一般,率先招惹了妖魔,然後將麻煩扔給其他幾人,弄得大家好不狼狽,但依舊深感快意。
……
“返老還童?真有這能耐?”
西市一間路邊酒肆,程三五從店家手中接過一盤胡餅,這胡餅切成上下兩層,內中填入豆豉與羊肉,塗抹酥油再烤上一陣,油脂芬芳足以傳遍街頭巷尾。程三五之前聞到這名爲“古樓子”的肉餅香味,嘴角流涎,拉着長青就來到這家酒肆,還等了好一陣纔有空座。
程三五迫不及待地開吃,而長青面前則是一碟杏黃色的蓬餌。這是用黍米搗爛蒸熟成麪糰,然後加入栗子、紅棗做成的糕餅,算是關中一帶重陽時節的餐品,甜糯可口、製作方便。
除此以外,餐案上還有一壺菊花酒,以及一盆已經被程三五喝了大半的羊肉湯餅。
“紫袍玉冠,這起碼是洞真法位的高人,如果再加一件五色袖帔,那便是三洞法師,屬於本朝道門最高法位了。”長青捻着一塊蓬餌糕遲遲不下口:“雖說前些年也有給入道公主進上清玄都大洞三景之號,但那對於正經修道之人來說算不得數。”
“你這一串詞都把我搞糊塗了,這都啥跟啥啊。”程三五給自己倒了一碗菊花酒,仰頭痛飲:“呼——爽快!”
“你且類比服飾制度就好。”長青解釋說:“本朝三品以上着紫,四五品着緋紅,六七品着綠、八九品着青,這你總能分清了吧?”
“明白了!紫袍玉冠,那就是道士裡的大官。”程三五拿起一張古樓子遞給長青,對方擺手拒絕,繼續說:
“說是道官亦無不可,只不過就像朝中官吏升遷,要考校爲政得失,道門法位遷轉也是要看道法修爲的。洞真法位對於無知俗人而言,其實與仙人也沒太大差別了。今日見到這位道長貌如童子,光憑這一項,洞真法位絕非虛飾。”
“那他能呼風喚雨嗎?”程三五忽然來了興致,追問道:“與安屈提相比,誰更厲害一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