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太冒進了。”
閼逢君一記拂袖,清風盪漾在八角殿中,熄滅炎流,望向烏真人的目光略帶不悅。
“是強是弱,總歸要試探一番才知曉,光是靠望氣佔測,難免出錯。”烏真人長舒一口氣,掃視殿內牆壁上的真形符圖。
“雖然我們不清楚拂世鋒到底是如何將饕餮化爲凡人,但那畢竟還是饕餮,不宜隨意挑釁試探。”閼逢君行事一貫謹慎。
“此人體魄之強,的確是我前所未見。”烏真人點頭道:“他氣機深長,即便是煉氣百年的修道之人,也未必能與他相提並論。而且他武功根基……我沒看錯的話,莫非是炎風刀法?”
“不錯,刀法秘笈就是從隱龍司借的。”閼逢君說。
烏真人皺眉道:“炎風刀法居然能夠練到這種程度?楊無咎那小子遠不如程三五啊!”
閼逢君言道:“可我聽說楊無咎的炎風刀法已經練到當世僅有的第六重境界,加上你這些年暗中調教,能夠做到凝神念爲刀鋒,而程三五似乎還差幾分火候。”
“修道之人總是喜歡將境界高低掛在嘴邊,卻沒想過功力差別太大,境界高低也沒意義了。”烏真人反駁道:
“方纔程三五展現的元功根基你也看見了,就算是能夠驅使離火的祝融靈官,照樣被他一刀劈碎。他不是靠境界高明,而是完全仗着超乎想象的強悍功勁,硬生生將靈官擊破。”
閼逢君眯眼不語,方纔他只是隔着方鏡觀戰,畢竟不像烏真人那般,分出一縷神識寄附護法靈官,如同親身面對程三五,體會更深。
烏真人在殿內踱步,來到被震裂的方鏡前,絲毫沒有因爲法器損毀而感到可惜,思忖道:
“雖說方纔只是短暫一交手,但我覺得,程三五所走並非是妖物化形的路子。這具身體就是他的原身,只是體魄過於強大。別人氣海相當於是壺器,而他的氣海卻是深如淵海。”
“饕餮並非尋常妖魔鬼怪可比。”閼逢君解釋說:“他更像是具化成形的災禍。”
“這些都是伱那位岱輿師父教的?”烏真人好像略帶輕蔑:“要我說,饕餮無非就是層次更高的山川靈祇,類似的東西,在瀟湘之地可不止一例!”
“山精水怪豈能與饕餮相提並論?”閼逢君同樣不客氣:“我奉勸你一句,莫要輕視程三五,否則就是自取滅亡!”
烏真人稍加考量,言道:“等閒手段想要降伏程三五,自然是做不到的。但如果是以整座南嶽衡山爲鎮獄,試問他又要如何應對呢?”
閼逢君眉頭一動,驚疑道:“你要借南嶽之力,將程三五封鎮起來?”
“這不就是拂世鋒過去封鎮饕餮的手段麼?”烏真人負手反問。
“我說過,那是因爲拂世鋒仰仗太一令,方能御使龍氣、號令地脈,這纔是他們封鎮饕餮的關鍵所在。”閼逢君再次解釋。
“眼界淺薄!難道除了拂世鋒,這世上就沒有其他高人了?”烏真人冷哼一聲:“恕我直言,拂世鋒傳承雖久,卻也不免沾染了些崇古貶今的壞風氣。彷彿只要是老祖宗傳下來的東西就一定再好不過,好像前人就一定把所有事情都考慮到了。”
閼逢君默然不語,烏真人這話並非全無道理。事實上,但凡有一定歲月的傳承,往往免不了守舊和循規蹈矩,這既有按照既定理路最能維繫權位的原因,也跟革故鼎新往往需要付出極大代價有關。誰也不願爲了一點渺茫轉機,就讓傳承本身陷入巨大凶險。
據閼逢君所知,烏真人早年間就是離經叛道之徒,因爲與師門見地不一,破門自立。如今看來,烏真人雖然是徹頭徹尾的左道邪修,但道法上的造詣不可謂不高明,兼之駐世長久,可稱地仙之流。
除此以外,閼逢君也想到了安屈提。當初上章君從西域帶回的消息中,便提到安屈提曾利用天山龍氣佈下巨大結界,而安屈提雖然可能與拂世鋒有些許關聯,卻絕對不是其中一員。
安屈提這麼一位異域高人能夠做到,可見拂世鋒縱然高人云集,但在他們之外並非盡是碌碌之輩,自行摸索出利用龍氣、調動山川地脈的手段,並不是完全不可能。
如果放眼拂世鋒內,饕餮化人何嘗不是一種對過往慣例的顛覆?這種開創之舉本身也註定會對拂世鋒帶來巨大沖擊,甚至在拂世鋒內部造成無法彌合的分裂。
心念及此,閼逢君便打算去再會孔一方,看看能對拂世鋒的分化做到何種程度。
“但你忘記一件事。”
閼逢君並未因烏真人的狂放自大而掉以輕心:“一旦程三五被你封鎮,拂世鋒不可能毫無動作。此舉將引起怎樣的後果,你考慮過麼?”
烏真人冷笑道:“你不就是要趁此機會引拂世鋒現身麼?當我沒看出來?但我反而要問,我爲什麼要跟你一塊冒險?”
“你已經惹上程三五了,他的性情作風你想必領教到幾分,被他盯上,註定是不死不休。”閼逢君威脅道:“何況你這些年龜縮在青玉壇,不就是因爲與拂世鋒結仇麼?若能順利剷除這夥大敵,你在湘衡一帶便可繼續作威作福。”
烏真人語氣微妙:“沒想到啊,我還以爲你打算兔死狗烹,事後連帶着將我一併掃除。”
“那你最好要盡力爭取自己的用處。”閼逢君面對烏真人的態度,全然沒有與十太歲其他人那樣的和藹。
烏真人也不生氣,他很清楚自己是左道邪修,不爲大衆所喜,閼逢君雖然執掌拱辰衛十太歲,麾下一羣妖魔鬼怪、兇徒惡黨,但他本人卻難得清正。
尤其是那極爲高深玄妙的御風之法,能讓人從風中體察到閼逢君的幾分心境用意,做不得假。
“可還有一個問題——僅憑你我二人,打得過麼?”烏真人直指要害:“我與拂世鋒接觸極少,但多少能看出來,他們當中不乏高手。要真是一擁而上,誰也招架不住。”
“我已經跟拂世鋒的人交過手,其中爲首者不好對付。”閼逢君並未否認。
“那位東海聖人?果真有這麼厲害?”烏真人似乎不太相信。
“即便是百年前的劉玄通,也並非是如今聞夫子的對手了。”閼逢君解釋說:“但我懷疑,聞夫子是以某種手段強行拔高元功根基,此舉斷然不可長久。”
“既然這樣,那我們拖下去不就好了?”烏真人冷笑道:“歲月,纔是我輩修道之人最鋒利的武器。”
閼逢君提醒說:“拂世鋒所圖甚大,你以爲他們爲何要費盡心思,將饕餮變化成人?”烏真人聞言默然,沉思良久方纔開口:“拂世鋒要利用程三五此人,討伐像我這樣的旁門左道?”
“可能還不止。”
烏真人本就多疑猜忌,從來不會輕易聽信他人,他甚至覺得,真正想要利用程三五的,恰恰是眼前這個閼逢君。
但同樣的,見識過程三五的實力,讓烏真人動了將其收爲己用的念頭。
烏真人所需要的,當然不是一個有着自己心思想法的下屬,而是通過符咒丹藥,將其身心完全操之在掌的傀儡,如同被自己隨意號令驅役的靈官符吏。
“可是說得再多,該如何對付聞夫子,你還是拿不出一個辦法來。”烏真人並未被慾望衝昏頭腦。
閼逢君沉聲說:“用毒。”
烏真人先是一愣,隨後放聲大笑,笑聲在八角殿內迴盪:“哈哈哈哈——任風行,你莫不是走火入魔了?武林中下三濫的伎倆,便想對付一位證入先天境界的高人?”
烏真人自己便是以道法證入先天境界,形骸體魄已經過一番脫胎換骨,困擾凡夫俗子的病害毒物,對他來說不值一提。
而且他精通外丹餌藥,許多經由爐鼎煉製的丹藥,對於普通人來說就是致命劇毒,烏真人服食之後反倒有助於修煉,二者可謂是有天壤之別。
閼逢君盯着對方說道:“那不是尋常之毒,而是能夠動搖根基、敗壞元功、污穢靈明的邪障之物,能傷先天高人體魄。”
見對方言之鑿鑿,烏真人也不敢大意:“邪障之物?非是我狂妄,若論對世上百草金石的瞭解,還沒見過有幾人比我更高明。你倒是說說,這邪障之物是什麼來歷?”
“是天竺番僧帶來的,漢文譯作‘墮天折聖’。”閼逢君解釋說:“傳聞此毒在天竺,曾害死多位有阿羅漢果位的大成就者,並且中毒之後無比痛苦,五蘊復盛、三毒齊發,過往修行根基敗壞殆盡,連保全靈明神識輪迴重修都不可得!”
烏真人還是不太相信:“禿驢一貫誇大其詞,尤其是天竺來的,更是口若懸河、妄語無度。”
“你覺得我會毫無憑據地空談麼?”閼逢君說。
“好,姑且真有這種厲害毒物。”烏真人冷笑道:“可又要如何將此毒施加給敵人?下在飲食之中斷然不可能,只能是在戰鬥中使用。”
“我手下有一名刺客,足以做到此事。”閼逢君言道:“用來突破護體罡氣的利器也早已鑄成,但只有一擊的機會。”
“所以你希望我出面牽制?”烏真人並不樂意:“既要封鎮程三五,又要應對聞夫子,這可不是易事。”
“如果是在青玉壇中,你佔盡地利,無人能與你爭雄。”閼逢君坦然直言,他先前雖然能在洞天門戶外加以威脅,可是置身此間,烏真人才是勝券在握的那個。
“爲了幫你幹成這些事,我可是要拿出全副家底!”烏真人眼角跳動,怒極而笑:“更何況拂世鋒裡的高手不止一個,如果全數來到青玉壇大打出手,直接毀了這方洞天福地,就算僥倖贏了,你又拿什麼賠償?!”
“據我所知,拂世鋒掌握着幾處氣象、規模都甚爲宏大的洞天。”閼逢君說道:“若能重創乃至於覆滅拂世鋒,這些大洞天自然任你挑選。”
聽聞此言,烏真人內心不禁蠢蠢欲動起來。
修道之人一向講究棲身所在,像自己這樣駐世長生、還白童顏、擅役鬼神的地仙,往往更加重視洞天福地。如果想要煉製神丹、登真上舉,便必須仰賴洞天福地的仙靈清氣,澄汰陰濁。
烏真人身處的青玉壇,雖然也是一方洞天,但規模狹小、氣象不足,難以助力自己未來登仙得道。
但規模宏大的洞天,本來就少之又少,要麼在漫長歲月中,門戶漸漸封閉,徹底與塵世斷絕往來,要麼是被大派傳承牢牢佔據,容不得外人染指。
只是奪佔洞天這種事談何容易?尤其是當今之世,道門中有白雲子那等人物,編撰《天地宮府圖》,表面上看是爲當今聖人投其所好。但在烏真人眼中,卻是藉此機會,給道門各家各派劃定界限,不得肆意爭奪洞天福地。
而如今聽閼逢君這般許諾,烏真人便覺得是一個轉機,半信半疑道:“奪佔洞天這事可不是開玩笑的,而且誰知道拂世鋒掌握着哪些洞天?”
“古陽平治洞天,你覺得如何?”閼逢君問。
烏真人臉色一變,祖天師立教開宗之地,哪怕是他這位左道邪修眼中,同樣堪比聖地一般,不由得不動心。
“好。”烏真人一咬牙,下定決心道:“我可以幫你,但你必須親自參與,容不得置身事外!”
“那是自然。”閼逢君言道:“不過你我還要再做一些準備,確保將程三五和拂世鋒引到青玉壇來。”
“簡單。”烏真人一擺手:“你不是說程三五要找楊無咎麻煩麼?我讓他再弄一批處女上衡山,楊無咎肯定帶着人到處搜刮,鬧得雞飛狗跳。你再適時放些消息,程三五自然有所察覺,讓他主動前來。”
“還需要防備雲夢館。”閼逢君提醒說:“那是拂世鋒安插在俗世的勢力。”
“我當然清楚。”烏真人稍作思量:“我在荊襄一帶還有幾位道友,他們能夠幫忙牽制。我可以幫你引薦,但你也要給些好處。”
“我知道該怎麼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