到了聞夫子如今這等境界,已經無所謂武功招式,舉手投足皆是天地造化。
但同樣的,正因自己一舉一動牽連甚大,若是任意妄爲,引起莫測變數,結果恐怕是害人害己。
所以修爲境界越高之人,往往越發慎重,不出手則已,若要出手,往往講究應時順勢。這當中的道理與治國理政相似,不可憑一己之私衝動行事。
只不過聞夫子近來行事作風,顯然稱不上順應時勢,而是大爲出格。
真要細究,這種出格從他提議饕餮化人開始,對拂世鋒陳規舊例的顛覆,便已初見端倪,最終一步步走到如今這種形勢。
所謂“飛龍在天”的命數格局,並非靠着什麼秘法強行催發而成,反倒是步步醞釀,順理成章改變自身命數,讓修爲功力成倍提升。
可以說,自從聞夫子決意推動饕餮化人,大體局面便一直按照自身設想發展。
其間縱然偶有意外變數,卻談不上動搖大局。哪怕是饕餮在江南一度現世爲禍、洪崖先生與屍魔爆發衝突,在聞夫子看來都是無傷大雅的小風浪。
但程三五此刻流露出的徵兆,卻讓聞夫子首次生出不安之感。
將饕餮邪力完全轉化爲九淵升龍根基,這固然是在聞夫子的設想當中,可程三五似乎還要更進一步,讓聞夫子有些看不透徹。
當看到程三五以無雙神力擊敗獨角蒼兕,聞夫子發現,他也同樣漸漸改變自身命數,不再順從既定形勢,試圖掙脫過往束縛,步入飛龍在天之局。
飛龍在天,勢入鼎盛,身心境界剛健純粹,行事無往不利,足可摧蕩眼前一切阻礙。
但這種命數格局,恰恰容易使人陷入驕狂失度,從而物極必反。
聞夫子爲求長久延續命數格局,盡力保持臨淵履薄的心境,不敢疏忽大意,可照樣在入宮盜寶之後,於瀚海之濱力壓內侍省一衆高手。這既有心境變化的原因,也是長久推動大局的必然結果。
一人飛龍在天,尚且造成如此劇烈的變化,那要是有第二人飛龍在天,雙龍對峙,註定彼此難容。
這甚至與過往仇怨無關,而是對方成爲自己無法接納的變數。
類似的情形,聞夫子在百年前便見識過了。李昭真與劉玄通之爭,便是大體如此,只不過當年還要加上一重爭霸天下的原因。
雙龍之爭,不容任何一方退卻,聞夫子眼下還能勉強置身事外,可要是在未來與程三五正面對上,他也沒法迴避退縮了。
只是按照聞夫子先前設想,這種正面交鋒應該還要再遲一些,起碼等到張鴉九鑄成拂世鋒方可。如今倉促對上,使得未來形勢一片混沌,無從推演預測。
但聞夫子從來不是貪生怕死之人,既然選擇步入飛龍在天之局,那他早已準備好迎接自己的衰頹敗勢,只要能根除饕餮之禍,他並不在意自己的生死存亡。
“難道這便是命裡該有一劫麼?”聞夫子自嘲一笑。
……
昂首吐息,程三五隻覺得身心無比暢快,獨角蒼兕被自己一拳轟得幾乎屍骨無存,只剩下那根獨角半埋在泥土中,昭示着勝利者的強悍。
拾起那根獨角,觸感近似玉石,而且入手分量頗重,其中凝鍊一股精純的厚土之氣,乃是那頭獨角蒼兕的靈髓。
把玩片刻,程三五若有所思,隨後冷淡一笑,心中已有盤算。
離開戰場,重新與秦望舒幾人匯合,慕湘靈主動上前詢問道:“這頭獨角蒼兕可讓昭陽君盡興?”
“不錯。”程三五擰了擰脖頸:“這樣強悍的妖物,就算在西域也不多見。瀟湘之地還真是人傑地靈,連妖怪都養得這麼厲害。”
面對這番意有所指的話語,慕湘靈似乎充耳不聞,看向對方手中獨角,問道:“這便是蒼兕之角麼?”
“就剩這根東西了,其餘的筋骨皮肉被我統統轟碎。”程三五說。
“蒼兕之角匯聚其生機法力,我看這根獨角氣機精純,乃是不可多得之寶,將其研磨入藥反倒浪費了。”慕湘靈言道:“若是把這根獨角煉製成法器,或許妙用更佳。”
“怎麼?又想跟我討要靈髓?”程三五語氣略帶不滿,懶得理會慕湘靈,隨手將東西扔給張藩:“替我保管好!”
張藩連忙稱是,但剛一接住蒼兕獨角,險些踉蹌摔倒。這東西分量沉重超乎想象,自己必須兩手託抱才能勉強拿住。
看出程三五不快,秦望舒主動提醒慕湘靈:“昭陽君協助雲夢館剷除大妖巨祟,你不該如此。”
慕湘靈一臉不解地看向秦望舒:“這有何不妥之處麼?”
“你如果想獲得靈髓,就該自己去討伐妖祟,而不是毫無付出便跟昭陽君討要。”秦望舒明言道:“昭陽君從不虧欠你等,消滅瀟湘之地的大妖巨祟,本該是伱們主動奉上厚禮拜謝,豈是你們隨意號令驅使?”
秦望舒往常少言寡語,對於沒有見識的愚笨之輩,更是不願費心搭理。若非慕湘靈關係到自己復仇,她也不打算提醒。
慕湘靈卻是一臉天真:“你說得這些,是世俗之人的道理,可是我看昭陽君並非世俗之人。我對他自然是有話說話,何必曲折奉承?”
秦望舒一時語滯,面對慕湘靈這副天真直率的作態,她也不知要如何反駁。
“反倒是你,爲何總要將自己的真性情深藏起來呢?”慕湘靈又問:“你有沒有想過,正是如此強行抑遏,讓本心無法伸張,反倒成了你難以復仇的原因?”
“此言何意?”秦望舒雙手微微攥緊。
“報仇雪恨這種事,要麼心思縝密,層層佈局算計,讓仇人落入無從擺脫的死局;要麼以極大決心,抱持死志面對仇敵,一舉功成。”慕湘靈看着秦望舒:
“我看你既無心機、也無死志,這種樣子想要找楊無咎報仇,恐怕難以成功。”
秦望舒神色漸冷,慕湘靈繼續說:“我的確可以讓你提升功力,但能夠發揮出多少,並不完全由我說了算。祝融府主楊無咎的確無法與昭陽君相提並論,但也不是現在的你所能挑戰的。尤其是生死交鋒,意外難測,你若是無法確保成功,我又爲何要助你呢?”
面對這番質疑,秦望舒無言以對。而走到遠處的程三五卻忽然開口:“夠了!不會教就別亂教。我還就不信了,秦望舒非要靠你這女水鬼奪舍才能報仇!”程三五當衆點破慕湘靈的出身,周圍一衆下屬微微變色之餘,識趣迴避開來,只有秦望舒愣在原處一言不發。
慕湘靈當然不是女水鬼,正如其名,她乃是湘水之靈,化形多年。只不過她修行特殊,每隔三百年都要重新化形,過往前塵盡數遺忘,如獲新生。
十幾年前恰逢她又一次化形新生,修爲尚未恢復,那楊無咎得了高人指點,潛入洞府之中,盜走了湘水冰魄,那正是凝鍊生機法力的本命靈髓。
對於慕湘靈這種山川靈祇而言,本命靈髓失落,不僅法力大喪,恐怕連形體也有潰散之虞。若非申姬和慕小君出手爲其穩固,慕湘靈甚至沒法在光天化日之下行走。因此程三五罵她是女水鬼,話雖然難聽,卻不算大錯特錯。
“那不是奪舍。”慕湘靈一本正經地解釋說:“我見望舒的功體氣象與我親近,於是打算寄託在她身上,助她一臂之力。”
“鬼話連篇!”程三五話裡帶着惡意:“當年楊無咎遠不如今日,你尚且保不住湘水冰魄。如今你就算附在秦望舒身上,又憑什麼勝過他?”
慕湘靈回答說:“望舒若能領會湘水千萬載靈韻,自然無懼炎風之威。”
程三五不屑道:“我一貫討厭你們這幫故弄玄虛的傢伙,張口心境、閉口悟性,刀劈到脖子上,我看你還能扯什麼鬼話?”
慕湘靈面對兇惡言辭,沒有半點懼怕之意:“昭陽君,並非所有人都像你這樣天賦超羣,望舒稟賦有限,如果不另闢蹊徑,她此生註定無法勝過楊無咎。何況她壽數有限,拖延不得。”
“註定?”程三五像是被刺激到一般,勃然大怒:“我偏不信什麼此生註定,我也不信非要仰仗你們才能成事!”
“昭陽君是要親自出手麼?”慕湘靈問道。
“那不是我的仇怨,我沒必要出手。”程三五望向秦望舒,語氣確鑿:“我有一個辦法,不僅能讓你與楊無咎一較高下,還能扭轉壽數之限!”
秦望舒面露訝色,她不知程三五爲何突然改變決定,只是說道:“其實你不必……”
“我要做事,從來不看別人臉色!”程三五態度堅決,不容違逆:“就算你不答應,這件事我也照樣要做!”
“……是。”秦望舒雖然不解,卻沒有多言。
一旁慕湘靈開口說:“那昭陽君能否告知我,你打算怎麼做?”
程三五沉默下來,原本的盛怒昂揚漸漸轉爲冷漠,令人窒息。
“是我太好說話,還是你對人事一無所知?我爲何要事事向你報備?”程三五身上隱隱透出一股鋒芒,腰間百鍊神刀雖未出鞘,但只要他心念一動,便能將眼前女子腰斬成兩截。
慕湘靈雖然意識到兇險臨身,但臉上完全看不出驚慌失措,哪怕知曉對方殺機萌動,也沒有退縮求饒之意。
這位湘水之靈並非單純的無懼,而更像是看透了生死之事。而程三五無心與對方糾纏到底,轉身憤然離去。
秦望舒看出程三五發怒,當即快步緊跟在後,並端來衣物給對方更換。
“慕湘靈乃方外之人,言行放肆無忌,你不用太在意。”秦望舒說道。
“犯了錯就推脫自己是方外之人,這日子也太好過了吧?!”程三五冷哼道:“明明是她要奪佔你的身子,何必替她說話?不要因爲她要幫你報仇,你便忘乎所以,凡事替她遮掩!”
秦望舒點頭道:“她斷然不能與芙上使相提並論,我只是不明白,你打算怎麼做?”
“不就是脫胎換骨、洗髓易質麼?又不是隻有女水鬼才能辦到!”程三五重新換上一身衣物:“我可以給你重鑄體魄根基,讓你能夠與楊無咎正面一搏,我說到做到!”
“改換根骨麼?芙上使當年就做過了。”秦望舒解釋說:“我天賦羸弱,縱然能改,也要折損壽元。”
“若論換骨易質,阿芙那套拓脈鑿竅秘法終究有限,放眼世間,遠談不上高明。”程三五緊了緊袖口,坦然明言:“而我的辦法,直接轉換一身周天五行,讓你從內到外徹底蛻變,幾乎擁有一具全新身體!”
秦望舒聞言不敢置信:“這……世上真有此等妙法?”
“有!而且我保證能夠做到!”程三五言之鑿鑿。
秦望舒心中雖然激動,但還不至於被衝昏頭腦:“如此妙法,定然難以施爲,不知需要付出多少代價?”
“若是在以前,我也不可能辦到,但現在可以。”程三五說道:“你再等待一陣,東西蒐集齊全,我便着手安排。”
“你……”秦望舒不由得認真看向程三五:“你大可不必爲這種事情分心。”
“你覺得我是在分心?”程三五瞪了對方一眼,氣勢逼人。
秦望舒筆直迴應對方目光:“不,我很清楚,這種事情何其困難,我或許永遠也無法償還。我只是覺得,你眼下應該將心思用在更重要的事情上。”
“我不是特地照顧你,也不用你償還報答!”程三五冷哼一聲,低頭看着自己雙手,似有幾分憤恨:“我只是要證明,有些事情我也能做到。”
秦望舒十分清楚,自己在對方心中其實根本沒有多少分量,聽到他這麼說,反倒安心不少。
“這事……與拂世鋒有關?”秦望舒低聲試探問道。
“是。”程三五沉默片刻,沒有隱瞞:“我要拿你印證自己的能耐,就不知你是否願意?”
秦望舒露出一絲解脫般的笑容:“好,就讓我看看,你有多大能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