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老夫人自然不打算與程三五正面起衝突,即便吳嶺莊在湖州地界根基深厚,可是面對權威甚著的內侍省,也不可能真的仗勢凌人。
事實上,相比起外界以爲的威嚴強勢,何老夫人從不欠缺懷柔手段,若非家中男丁盡歿,也用不着她來撐持局面。
何老夫人並非不肯讓出吳嶺莊,但她不可能毫無底線地一味退讓,起碼在自己有生之年,並不希望看到多年辛苦經營徹底敗落。
而這回面對來勢洶洶的野心之輩,何老夫人要是太過寬縱,只怕不止吳嶺莊,就連家中那些僅存女眷,還有那些追隨自己的越州子弟都要遭殃。
毫無疑問,程三五是此番成事與否的關鍵,而且對任何一方皆是如此,只要能處置好與程三五的關係,對其加以籠絡,便能讓形勢大大改觀。
此時就見程三五混混沌沌,低頭看了一眼酒碗,何老夫人見狀再斟,並且微笑道:“昭陽君若是喜歡這‘吳風春釀’,老身命人多備幾壇,如何?”
程三五大口飲酒,幾乎醉得坐不直身子,含糊不清道:“好、好……”
張紀達實在看不下去,起身提醒道:“昭陽君,莫要再喝了!趕緊商量出一個章程來,我們纔好幫忙啊!”
何老夫人板着臉說:“昭陽君喝醉了,你等還要滋擾麼?柳娘,扶昭陽君到客舍歇息。”
在場其他武林人士就算沒有牽涉此番糾葛,也看得出張紀達等人步步緊逼,分明是看吳嶺莊後繼無人、何老夫人獨木難支,想要大舉侵佔。
欺凌寡婦門戶的舉動儘管十分卑劣,爲俠義中人所不取,可是如今的吳嶺莊就好像一塊腴美肥肉,周圍羣狼環伺,誰不想咬上一口?
有些武林人士嘴上不說,但心底裡也是暗暗羨慕張紀達等人攀附上程三五這棵大樹,若是自己動作快些,或許今日便輪到他們來瓜分吳嶺莊和湖州關氏了。
“何老夫人,您這也太不地道了,居然耍此等小手段!”
“昭陽君既然誅殺惡賊,理應受賞,莫非何老夫人不肯兌現當年的諾言嗎?”
“人無信不立,太湖西山會盟,我們衆人可是一同見證了的!”
“莫要讓她把昭陽君帶走!”
各路人馬紛紛出言,他們眼見柳娘要將程三五扶起帶走,立刻出言喝止,甚至有人打算前來攔阻。
而試圖將程三五扶起的柳娘,使盡渾身解數也無法讓他的屁股挪動半分,明明醉得昏昏欲睡,身子卻穩如泰山,根本搬不動。
長青察覺到程三五好似在潛運功勁,趕緊出手將柳娘扯開。
不等對方出言喝問,程三五猛然一拍桌案,炎勁席捲開來,能容十多人圍坐的桌案頓時下陷數寸,其上杯盞碗碟紛紛一跳。
此舉震懾現場,所有人立刻噤聲,誰都不敢有任何異常舉動。
反觀程三五,他仍是一副醉醺醺的模樣,隨手拿起青瓷碗,卻變成七八瓣碎片,他睜眼掃視,起身一把將何老夫人手邊的酒甕奪走。
“不就是一羣沒成氣候的鱷魚嗎?用不着你們來對付。”程三五一拍胸脯,打了個酒嗝:“老子親自去會會它們!我倒要看看,這幫畜生有多大能耐?”
程三五如今這情形,任誰都覺得他是耍酒瘋。長青一把扯住他的手臂,低聲道:“你喝醉了,斬妖除魔的事情等伱清醒再幹也不遲。”
“我沒醉!”程三五一把甩開長青,晃晃悠悠走了幾步,自吹自擂道:“老子當年在西域,什麼大風大浪沒見過?翅膀五六丈寬的大屍鷲,老子照樣能對付!
“範中明那頭死肥豬,把你們江淮武林攪得人心惶惶,老子一個人就把他挑了!那時他還叫上朔方節度使對付我……老子單槍匹馬殺了對面上百號人!就問你們哪個能做到?!”
這些事情長青當然早就聽說過,但對於在場衆人,不可謂不震驚。
哪怕是何老夫人,最初也以爲範中明之死,蓋因內侍省之中爭權奪利所致,未必是堂而皇之的正面對決。
可現在聽程三五所言,反而是範中明爲了對付他用盡手段,結果卻被程三五反手殺敗。
程三五此刻酒醉昏神,反倒容易吐露真言,更加證明此人強悍。
“管他什麼鼉龍、什麼鱷魚,只配給老子練手試刀!”程三五捧起酒甕猛灌幾口,喝得衣襟沾溼,一揮手臂,豪邁狂放道:“帶路!老子這就去把那羣畜生收拾了!”
張紀達等人看到這一幕,臉色難看至極,事情已經完全脫離掌控。他們無論如何也沒想到,程三五居然會在這種場合耍酒瘋,完全沒有內侍省高人的氣度作風。
秦望舒來到長青身旁,低聲詢問:“需要攔阻他麼?”
長青苦笑說:“攔得住嗎?”
眼下這種情形,除非是阿芙親自出馬,否則無人能夠攔阻亂髮酒瘋的程三五。可是在離開蘇州之後,母夜叉便不曾現身,也不知她在謀劃什麼。
至於何老夫人,雖說程三五的言行乖張離奇,但也大大破壞了張紀達等人的謀劃安排。而且她也一直暗中留意長青等人,發現這位年輕人似乎能夠干涉程三五,或許可以從他身上做文章。
“老夫人,現在怎麼辦?”柳娘問道。
“給昭陽君帶路。”何老夫人當機立斷,她不打算阻撓程三五。
張紀達之流無非是拿未來利益各種許諾,可如果能夠讓吳嶺莊與程三五利害一體,那麼誰也沒法虎口奪食了。
爲了達到這個目的,反而需要程三五在江淮武林面前展露實力,光是一顆範中明的人頭還遠遠不夠。
連何老夫人都沒想到,一通灌酒反而引出這麼一番變化,她自然要加以引導。
眼看程三五邁着晃晃悠悠地步伐離開莊園,在場所有人皆無心飲宴,都想要一觀內侍省高人斬妖除魔的陣仗,趕緊跟上。張紀達等人想要勸阻,此刻也無從開口。
龍溪離莊園不算太遠,關氏先人在此挖渠修圩,開墾田畝,河濱之地也有魚塘桑林,可保物產豐足。
不過由於成羣鼉龍爲害,臨近龍溪的田野大多荒廢,原有幾座農舍也是傾覆垮塌。“再往前就是鼉龍平日出沒的地方。”何老夫人示意遠處一片雜草叢生的淺灘,龍溪在此拐彎。
龍溪叫做溪,但水面卻頗爲遼闊,哪怕是冬日枯水時節,起碼也有二三十丈寬,舟楫通航毫無妨礙。
“有妖氣。”長青來到程三五身旁,皺眉言道。
何老夫人趁機問道:“老身觀小先生氣象不凡,莫非是道門高士?”
“不敢稱高士二字。”長青自我介紹說:“在下師從嵩嶽伏藏宮,道號長青。”
何老夫人微微頷首,隨即問道:“此處鼉龍盤踞,不知長青先生是否知曉緣由?”
長青屈指掐訣,在眼前一掃,端詳片刻:“好一處風回水轉之所,此地靈氣盈沛,猶能滋養生機,我要是沒猜錯,過去此地必有魚羣迴游,因此纔會招聚妖邪。”
何老夫人微露訝色,當即說:“先生法眼如炬,確實如此!”
這話剛說完,不遠處來了十幾名漁民,其中有人手腳傷殘,靠着同伴攙扶而至。
他們一來到,便朝着何老夫人下拜,聲淚俱下道:“老夫人,我們可算把您盼來了。那羣豬婆龍把我兄弟拖進水裡,他孩子還沒滿月,這就沒了爹啊……”
這羣漁民都是吳嶺莊周圍的佃戶,何老夫人尚未出門,便私下派人前去把他們招來,就是爲了當着程三五的面訴苦。
“是老身無能,遲遲不能消滅這羣妖邪。”何老夫人攙扶起漁民,示意身旁程三五:“這位郎君是朝廷派來的大人物,有斬妖除魔的神通,他若出手,必定還龍溪一個安定太平。”
那羣漁民聞言,又立刻朝着程三五下拜,嘴裡喊道:“神仙老爺救救小民吧!”
“神仙老爺?”程三五提着酒甕,滿臉脹紅,聽到這話好像有些飄飄然,看着周圍衆人,笑道:“我居然還是神仙老爺?哈哈哈哈——”
長青見狀不禁問道:“你現在這樣還能對付妖物麼?鼉龍潛伏水中,佔據地利,你的一身武功怕是沒法發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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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怎麼?不相信老子的能耐?”程三五晃了晃酒甕,將剩餘那點烈酒盡數灌入口中,然後掄圓手臂,將酒甕朝龍溪扔去。
酒甕還未入水,忽然就有三頭鼉龍猛地竄出,搖頭晃尾、血口大張,爭相踊躍,黑陶酒甕立刻變成碎片,再度入水,激起大片浪花。
站在不遠處圍觀的衆人望見那黑背白腹、長逾二丈的鼉龍,臉上俱是一驚,濃烈腥風隨之從水面涌來,漁民們更是駭得屁滾尿流,竭力逃避。
“嚯,這確實是大魚啊。”程三五打了個酒嗝,卻沒有絲毫懼意,就見他伸展一下四肢,腳踩後跟甩開靴子,將身上襴袍脫下扔到一邊,昂首闊步邁向河灘。
“喂,等等!”長青趕緊勸阻:“我給你加持一道闢水咒——”
“不用不用!”程三五拔出百鍊神刀,距離水邊還有數丈之遙站定不動,隨後深吸長納,引得四周氣流捲動。
長青見狀,臉色劇變,趕緊後撤兩步,雙手掐訣,展開一面數丈長寬的五色護壁,將何老夫人護在身後,同時扭頭朝圍觀之人喊道:“捂住雙耳、速速後退!”
此時就見程三五那本已雄闊奇偉身形再度豐隆膨脹,龐然氣息吞納入腹,隨後睜目欲裂、張口長吼,猶如狂龍怒嘯,摧波劈浪,寬闊水面被掀起滔天巨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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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一聲怒吼驚天動地,絕不誇張,程三五腳下河灘亂石崩飛,周遭草木倒伏斷折,強烈衝擊化作肉眼可見的駭人氣浪席捲四面八方,大地也爲之震顫不已。
那些在後方圍觀的衆人斷然沒料到程三五會來這麼一手,聲浪過處,根基稍差之人當場口鼻噴血、仰天栽倒,哪怕內修精深,也頓感體內氣血翻騰、神昏欲嘔。
至於施法展開護壁的長青也不好受,至烈吼嘯雖未擊穿五色護壁,但依舊震得他筋骨酥麻、雙耳刺痛。他身後的何老夫人更是微微一跌,幸好被左右侍女攙扶,不至於狼狽倒地。
程三五一吼之威,瞬間掀開龍溪水,露出下方河牀,原本潛游水中的鼉龍縱然強悍,此刻也是不由自主,被一併捲動,身子打轉朝着對岸而去。
不容妖物逃竄,程三五雙足一沉,身形猶如離弦之箭,電射而出,百鍊神刀展開一片烈芒,瞬間將兩頭鼉龍攔腰劈斷。
身形按落,不待再進,河水驟然回攏,怒潮倒卷,分明是受外力催動。
“來吧!”程三五戰意無窮,甩去刀上血跡,遍體炎流涌動,旋身橫斬,刀芒大張,似有削平天下之勢。
一刀劈出,硬生生將逼襲潮浪分作上下兩層,藏身其中的鼉龍一併腰斬斷頭。
然而以刀抽水,難阻洪流激波,怒潮下一瞬間將程三五吞沒其中,巨大洪流直接將他狠狠擊退,身形失衡,任由亂流裹挾自身,往下游衝去。
程三五不由得再度想起範中明的《坎淵九壘》,他的掌功也似這般洪潮逼襲、浩大強悍,若不談變化巧妙,單論威力,此番怒潮洪流更勝《坎淵九壘》一籌。
要不是程三五體魄筋骨強橫無倫,修爲較之先前大大提升,光是這一下便能撞出傷來。尋常武者就算練就罡氣,估計也會被撞得筋骨盡碎。
身處亂流之中,程三五再提元功,孔竅炎流噴薄,周遭河水立時沸騰滾熱,他藉機一刀插在河牀之上,穩住身形。
如同實質的罡氣向外撐開一輪渾圓界域,把洶涌水流抵擋在外,程三五擡眼望去,目光穿透渾濁水流,看見一頭身長十丈的鼉龍,宛如洪荒巨獸,就算它此刻腹部緊貼河牀,那堅逾玄鐵的後背也比常人高了一大截。
面對這麼一頭龐然大物,程三五沒有半點退卻之意,反倒越發狂熱興奮,拔刀遙指:
“來吧,你我兩個,不死不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