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是安興社與任令方私下勾結的口供。”
長安城東北,翊善坊拱辰堡中,阿芙拿出一份卷宗,交給馮公公。
“安興社表面上是荊襄一帶專走水運的商社,實則乃長江二十八座水陸塢寨聯手開創,用來在明面上與官府打交道,刺探消息。”阿芙言道:“安興社事先派人投靠雲亭寨,鼓動這夥賊寇率先動手,以便後發制人,坐收漁翁之利。”
“但他們都低估了程三五等人。”馮公公翻閱卷宗,冷哼一聲:“這些傢伙是越發猖狂了,居然敢在長安附近幹出這種事。”
阿芙隨意坐下,笑而不語,她見慣世事變遷,如今大夏表面承平,但內外各處照樣暗流涌動,流民逃人甚衆,自然聚成賊寇。也就是長安洛陽這種京都要樞之地,顯得太平無事罷了。
荊楚一帶的賊寇,居然敢跨越州縣,來到長安附近劫掠財寶,就算沒有成功,但也足以證明,眼下形勢並不安定。
內侍省奉命監察天下,可剿除匪患,安頓流民這些事,仍然屬於地方州縣職責。值得阿芙親自查辦,並將卷宗交給馮公公過目,關鍵還是在於長安富豪與賊寇勾結。
“我讓人抓了幾個安興社的活口,暫時扣留在渭南縣衙,連夜審問。結果天還沒亮,任令方就派人找上縣令,謊稱自己財貨遭竊,要求縣令嚴刑查問。”
阿芙冷笑不止:“我是真沒想到,這個任令方的能耐大得驚人,渭南縣令居然會聽一個商人發號施令,連那些衙役也被買通,用刑時下了重手,直接弄死那幾個活口。”
“任令方不是尋常商人。”馮公公解釋說:“其父曾在鑄錢監任事,他如今最大的生意,是替少府互市監放貸獲利。”
阿芙眉頭一擡,略感意外。少府不屬外朝,而是爲皇室管理內庫財物、負責衣食起居、置辦奇珍器玩等一切用度的內朝衙署。少府經手的財物,並不會歸入朝廷戶部籍冊,外朝公卿無權過問。
“如此說來,前段時日轉運至渭南一帶的財物,莫非是要送往少府,用於充實內藏庫?”阿芙當即瞭然,如果說四大富豪積斂數百萬貫財物,就爲了投獻給岐王,那耗費也未免過大。
可如果這批財物最終去向是天子私屬的內藏庫,那一切就說得過去了。
馮公公輕撫烏黑眉毛:“宮中六局二十四司,合計數萬宮人,另外還有一兩千員女官,不提月例錢,光是每日吃穿用度就要多少?陛下若有寵幸,相應賞賜也少不得。至於修造宮室池苑,那又是一大筆開支。上章君覺得,若是陛下向戶部伸手要錢,朝中百官公卿會怎麼說?那些讀書人的嘴巴可毒着呢!”
阿芙笑而不語,心想蘇望廷這次可真是鬼門關前走了幾個來回,要不要把這樁真相告訴他呢?可惜此人太過無趣,跟陸衍一般,滿腦子庶務計算。
“不管怎麼說,這次都辛苦上章君了。”馮公公隨便一句,便算是將任令方的事情揭過,沒有讓阿芙繼續牽涉深入,轉而微笑道:“日前上章君來信,說是要從隱龍司處借兩部武典?”
“我需要《六合元章》和《炎風刀譜》。”阿芙坦言真實用意:“我的武學境界已至瓶頸,多年沒有進展,你也是知道的。尋常武學典籍對我而言用處不大,倒是這《六合元章》,傳說它囊括內外六氣之變,貫通一身六合之功,我想借來參詳參詳。至於《炎風刀譜》,那是用來拉攏程三五的。”
“此事無妨,祝願上章君精進不止。”馮公公爽快答應下來。
內侍省隱龍司網羅天下武學典籍,自然是優中選優,其目的在於培養一批精銳人手。加上內侍省受皇帝重用,可以調動充足的人力物力,以各種秘法丹藥提升武學進境,十餘年間已是成果不小。
而《六合元章》是內侍省早年間蒐集到的武典,其中內功心法可謂高深博大,若無儒道學問爲根基,難有成就。隱龍司的人手剖析梳理過後,將其拆分刪改,以此便於入手修煉。
但有一件事,阿芙並未明言,她要給程三五的,不止是《炎風刀譜》,也包括未經刪改拆分的《六合元章》。
……
“嗯!好吃!”
程三五放下湯盆,高聲讚賞:“嫂子這一手山煮羊,如果開店迎客,保證生意源源不絕!”
崇仁坊昆崗院中,蘇望廷已把家人接來此間安頓,蘇夫人知曉是程三五和長青救出了桂丫頭,特地買了幾頭羊,親自下廚做了一大鍋山煮羊,聊表謝意。
蘇夫人受此恭維,止不住笑道:“程家兄弟真會夸人,我這種鄉下婦人,哪裡敢跟長安的名廚比?來,我再給你添一碗!”
就見蘇夫人從鍋中舀出泛白湯汁,羊肉被燉煮得軟爛,湯水上飄着油花,大塊蘆菔好似白玉一般,蘸點豆醬,滋味更足。程三五連吃三盆猶嫌不夠,蘇家衆人見了,無不驚歎其胃口深廣。
一旁長青則是慢條斯理,見他放下調羹,稱讚道:“蘇夫人的山煮羊不僅滋味上佳,更難得搭配有道。羊肉大熱,蘆菔溫平,在寒冬時節食用,能助人生髮陽氣,驅寒溫肌。明日冬至,正是天地間一陽生,理應品嚐此味。”
“被你們這麼一誇,我都想開一家專賣山煮羊的店肆了。”此時傳來蘇望廷的聲音,他剛從外面迴轉。
“老蘇,伱要是再遲一些,那鍋山煮羊我就全吃光了!”程三五叼着一塊羊肉說。
“你要是嫌不夠,那就再煮一鍋。”蘇望廷痛快揮手,如今他家人平安團聚,又兼事業有成,難掩喜悅之情。
與家人說笑一輪,蘇望廷單獨叫上長青,把他帶到偏間交談。
“輔之兄有何要事?”長青問道。
“我先前向你隱瞞了一件事,如今不得不說。”蘇望廷正色道:“陸相要我把你帶去相府。”
長青眉頭一皺,深深呼吸、按捺心緒,沒有當場發作,平靜問道:“如此迫切,莫非是要趕在冬至之前見面?”
“是。”蘇望廷略感慚愧。
“他找我,要做什麼?”長青語氣生冷。
蘇望廷低頭不答,長青自嘲一笑:“不說我也知道,是爲了與我相認,對不對?我師父明天就要進宮,這個消息早已人盡皆知,如果趁此時對外聲明我就是陸相之子,那先前向我多有供送的豪商,往後也會不遺餘力地結交討好。
“而陸相也能借此機會,查明國內商賈形勢。誰可以籠絡合作,誰要被清理掃除,局勢盡在掌握。他真是……無時無刻不在算計,連我與他相見的時機,都被當成撥弄局面的棋子!”
長青越說越惱,蘇望廷不敢接話,因爲他早就預料到這個結果了。
實際上在救回桂丫頭後,關於消滅賊寇一事,蘇望廷等人對外完全可以推脫說一無所知,任由阿芙爲首的內侍省去處理就好。
但蘇望廷洞悉了陸相用心,他便順水推舟,將長青捧到備受矚目的位置。此舉既是對長青出力救人的感激,也是身爲陸相門生的默契。
一個籍籍無名、未得籙書的道門青年,有必要刻意安排在冬至前與陸相見面嗎?
正如長青所言,陸相幾乎把一切都算到了,可如此一來,父子之間還有什麼情分可言?
在蘇望廷看來,父慈子孝本是一體,陸相早年拋棄長青母子,雙方形同陌路,從此不相往來纔是最好。只是陸相行事,一向算無遺計,但凡有一絲一毫可堪利用,都要用到極處。或許只有這樣的人,才能夠爲大夏推行新政。
長青如今也明白過來,自己能夠在短短時日間,受長安四豪與岐王賞識,這本就是蘇望廷大力經營的結果,僅憑自己,哪裡能輕易攀上這等高度?
而且自己廣受青睞,關鍵也在於師父即將入宮面聖,這一切都不是長青自己努力的結果,他依舊是活在尊長庇廕護佑之下。
“我跟你去就是了。”長青沒有在蘇望廷面前發怒,他很清楚對方也只是奉命辦事,自己不應苛責。
二人牽馬準備出門,程三五得知他們要前往相府,也主動跟了過來。
“老程,你跟來做什麼?”蘇望廷言道:“陸相找我們問話,你進不去的。”
“那我不進去,就在外面等着。”程三五叉着腰,一副志得意滿的模樣:“要是沒有我,你們可成不了事!”
程三五犯下河陽血案,就算至今沒有明確通緝,但蘇望廷並不希望他跟官府走得太近。尤其陸相應當知曉血案兇手就是程三五,把他帶到相府,豈不是給陸相添堵麼?
蘇望廷正要勸阻,長青淡然道:“帶上他吧。”
“嘿嘿!”程三五吹哨喚來棗紅大馬,嘴上還說道:“要是沒我罩着你,只怕相府的看門夥計都要欺負你呢!”
話雖這麼說,可是等三人來到相府門前,就有管家主動上前迎候,府門內外守衛肅然,兩班婢僕羅列左右,完全是接待貴客的排場。
方纔還一副自以爲是的程三五,此刻卻縮頭縮腦,頗爲尷尬地摸摸鼻子。
“你怕了?”反倒是長青,神色如常,既無憤怒也無懼怕。
“這……畢竟是大人物的宅子嘛。”程三五壓低聲音,唯恐驚動別人一般。
一行三人跟着管家來到待客廳,蘇望廷看着空蕩蕩的座椅,不禁感嘆。平日裡求着拜見陸相的人不知凡幾,光是爲了處理公務,長安各個衙署的人手都會齊聚此地,等待陸相接見。
然而今日此處卻不見一人,顯然是爲了與長青相見做好準備。
“二位客人在此稍候。”管家對程三五與蘇望廷說了一句,然後望向長青:“公子請隨我來。”
長青默然不語,穿過幾重庭院,最後來到一間書房外,門扇打開,管家朝內拱手:“相爺,公子已經帶來了。”
“嗯。”屋內之人心不在焉地應了一聲,似乎還在關心別處,過了一陣才說:“你退下吧。”
管家躬身而退,長青站在屋外,遲遲未得召喚。按理來說,自己無論出於什麼身份,都不應貿然闖入宅第主人的書房,但他此刻忍無可忍,徑直邁步跨過門檻。
雕花門扇後是一面屏風,可見書房主人偏好氣息通暢,又不願外人能直窺屋中情形。
繞過屏風,首先映入眼簾的連排櫃架書櫥,櫃頂將將要觸及房樑,格架內中塞滿了書籍經卷,幾乎沒有留下多餘空隙。
而即便如此,屋中地面、桌案上仍是堆滿了書冊,屏風背面也懸掛着來自全國各地的奏報。
長青自詡博覽羣書,可是來到這間書房,還是頭一回生出微渺之感,幾乎要被眼前書海壓得無法呼吸。
“你來了?”書案後方傳出一道聲音,長青這才發現那個被書山遮掩的老人,對方甚至沒有多餘功夫擡頭望向自己,伏案埋首、奮筆疾書,隨口言道:
“明日冬至,朝廷各府衙將歇假七天,我還有許多公務要提前安排,你要說什麼就說吧。”
長青見他如此忽視自己,胸中怒火狂燃,咬牙切齒道:“這就是你要的相認?”
“我已經把你的名字列入平陽陸氏的譜牒,將來我死了,你自有一份家產可以繼承。”陸相平淡道。
“你以爲我是爲了權位富貴而來的嗎?!”長青厲聲道:“當年你拋棄了我們母子二人,如今得知我聲名在外,卻急不可耐地喚來相認,天底下沒有人比你更虛僞!”
陸相沒有答話,起身到櫃架上尋找書卷,根本沒將長青放在眼裡,似乎他只是一道虛幻不實的影子。
“你爲什麼不說話?!”長青喝問道。
“我覺得沒什麼好說的。”陸相抽出一份簿冊,迅速翻閱,同時說:“我不關心你是怎麼想的,只要世人知曉你是我兒子就足夠了。”
長青聽到這話,耳中一陣刺鳴。與眼前這人重逢的場面,他想象過無數次,自己或是斥責或是謾罵,眼前這人則是用盡口舌之才狡辯到底,最後只得飲恨敗服。
然而他沒料到,這人早已冷漠得不可理喻,過往短暫情分完全是不值一提。自己的不甘與仇恨,全數落在空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