僵持對峙片刻後,幕客從靈武城趕回,向楊太初稟報劉宅書房地底確實貯藏大量卷宗文書以及兵甲弓弩後,神色頓轉陰鷙。他沉思片刻,揮手示意,撤走囚車外防備程三五的一衆兵士,然後主動走出步輦。
“這件事情你們本可以早早報知老夫,爲何偏要直到此刻才肯說明?”楊太初沉聲質問。
張藩回答說:“我們先前並不清楚誰是殺害劉夫人的兇手,隨後又面臨追緝圍捕,自然不敢冒險拜訪楊公。”
楊太初冷笑道:“何必遮掩?你們無非覺得是老夫殺了劉夫人。”
“當時雙方誤會甚深,縱然我等能言善辯也難以脫罪,還請見諒。”張藩稍稍一禮,旋即又說:“而且楊公難道不覺得,有人在暗中挑撥離間麼?”
“你是想說昭陽君?”楊太初面露輕蔑之色:“你們內侍省的紛爭,牽扯到老夫身上,讓朔方軍白白折損近百將士,這筆賬老夫正要跟你們仔細盤算!”
“昭陽君已死,老哥哥你大可放心。”程三五從容不迫道。
“那我的家奴蔣福呢?”楊太初又問。
張藩代爲回答:“他已被昭陽君所殺,我等來不及勸阻。”
楊太初顯然不信:“你們這是打算將所有罪責都扔給昭陽君?難不成劉夫人一家也是他殺的不成。”
“不是。”程三五言道:“劉夫人是被龐延津所殺。”
“誰?”楊太初對這名字似乎頗爲陌生。
“玄武觀的龐觀主,楊公不知道?”張藩提醒說。
“竟然是他?”楊太初這才記起,大爲不解:“他爲何要殺劉夫人?”
張藩望向程三五,對方撐着臉頰言道:“靈州鹽池妖祟,從一開始就是龐延津暗中操弄,劉夫人不知此事,私下表明身份,託付龐延津去調查鹽池妖祟,還暗示他將事情鬧大。但龐延津轉頭就把劉夫人殺了,至於這裡面有什麼用心,我沒問出來。老哥哥你這麼聰明,應該能想通吧?”
楊太初沒有心思去糾正程三五對自己的稱呼,他向來以弘農楊氏出身爲重,與龐觀主幾無往來。這等操弄術法之輩,在他眼中都是妖惑愚氓、賣術自榮,難登大雅之堂。與之太過親近,有損世家門風。
只是沒想到,區區一介道流,居然能在重兵屯駐的朔方靈武興風作浪,而自己此前竟然一無所知!
劉夫人身死一事,內侍省遲早會知曉,屆時派人前來過問,首當其衝者肯定是楊太初。加上劉夫人過往秘密查探節鎮度支,內中必然還有一些見不得光之處,楊太初恐怕權位難保。
這些年劉夫人在自己身下婉轉承歡,除了讓楊太初重新尋覓到青春年少的勇猛氣概,她還是一位難得的紅顏知己,比起那等只懂賣弄姿色的姬妾要更令人動心。
想到二人過去種種,楊太初深感背叛的痛苦,心中對內侍省厭惡更甚。
“你說這些話,是爲了給自己開脫麼?”楊太初盯着程三五,他對此人絕無半點好感,若非事關利害,他甚至不願跟此人多說一句話。
“隨你怎麼看。”程三五兩手一攤:“不過到時候內侍省再派人來,如果有人能夠將事情說清楚,或許能省事不少。比如……龐延津殺害劉夫人滿門,事後將劉宅一把火燒成廢墟,內中卷宗文書沒留下一星半點。”
聽到這話的楊太初眉頭挑動,沉默不言,彷彿示意程三五繼續說。
“因爲劉夫人發現鹽池妖祟幕後主使者正是龐延津,他被識破後悍然出手,並妄圖勾結妖魔,爲禍朔方諸州。”程三五說這話時面不改色:“所幸楊公運籌帷幄,調兵遣將,把妖魔誅除殆盡,還一方太平,可惜昭陽君不敵龐延津,歿於此役。”
楊太初臉上神色從陰鷙轉爲深思,一旁張藩聽得分明,程三五這是打算跟楊太初私下勾結,彼此爲對方遮掩,然後將所有罪責全都歸咎於死無全屍的龐延津。
至於程三五殺傷朔方軍將士的事情?自然是就此揭過了,反正最初就是一場誤會而已。
“你們內侍省果然都是一羣奸詐小人。”楊太初話不留情。
“老哥哥你是君子,所以才能當上一方節度使嘛。”程三五嘿嘿發笑,根本不在乎他人的看法。
“在老夫把事情處理完畢前,你不能離開靈武城。”楊太初雖然沒對程三五下手,可依舊不放心。
“可以,我這人沒啥要求,酒肉管夠就行。”程三五起身擡手,抓住囚車兩根粗木欄杆,楊太初門下幕客見狀,立刻上前將自家主公護在身後。
“別緊張。”程三五話雖這麼說,可手上運勁一掰,兩根欄杆被硬生生折斷,他輕輕鬆鬆走出囚車。
一輛臨時修造的囚車本來就困不住程三五這種高手,此前他不出來,就是懶得招惹更多麻煩罷了。
“你回長安報知馮公公。”程三五望向張藩:“就說鹽池妖祟已經解決,但劉夫人和昭陽君先後不幸身亡,我也受了重傷,目前留在靈武城修養。另有一事,在消滅妖魔期間,發現一處丹玉礦脈,如何處置,還請內侍省定奪。”
“是。”不知不覺間,張藩已經習慣聽從程三五號令了。
“丹玉礦脈?”楊太初眉頭微皺。
“老哥哥你不是修煉術法之人,這東西對你沒啥用處。”程三五還是那副毫無顧忌的表情:“而且我奉勸一句,別太貪了,這樣能才能保全性命。”
……
初春已至,靈武一帶雖然依舊寒冷,但天地間多添了幾分春意,地上積雪漸漸消融,河邊垂柳有新芽吐露,鄉間農人爲了春耕播種也忙碌起來,一片繁忙與生機盎然交錯。
對於靈武城內的百姓來說,近來數得着的大事,也就是城西劉宅的滅門慘案。按照節度府所發文告,滅門兇手正是玄武觀的龐觀主。
這位龐觀主表面上裝作有道高人,實則暗行不法,覬覦劉氏財色而不得,因此暗中殺害劉氏滿門,並縱火爲害。
朔方節度查明實情後,龐延津畏罪潛逃,並在野外勾結妖魔,意圖報復。好在楊節帥及時應對,朔方軍將士力戰妖魔,這纔不至於釀成大患。
至於程三五的所作所爲,外人一概不知,楊太初將他安置在節度府旁一座宅院中,外面佈置重兵看守。
程三五對此並不在意,他也不出門,每日除了喝酒吃肉,便是習武練功,鞏固根基。
與昭陽君一戰,程三五明白自己的玄脈功體遠遠談不上傲視天下高人。如果當初不是靠饕餮邪力逆轉頹勢,他註定是要敗在昭陽君手上的。
除此以外,昭陽君展現的罡氣運用和招式變化,也讓程三五大開眼界。
炎風刀法除了炎流外發,還可以反攝入內,這也是從炎勁自傷演變而來。此舉能讓速度、力量與手眼身法的協調配合,獲得大幅提升,這也是程三五能夠短暫壓制昭陽君的原因,迫使他取出壓箱底的飛劍自保。
其實這也是一種罡氣的運使法門,作風一如這部功法開創者的粗疏無拘,完全沒考慮過後學之人是否能夠承受內攝炎流,彷彿只求此法能夠殺敗敵手,至於後繼乏力、自傷之痛,那統統都是不重要的。
演練一通刀法過後,程三五週身火熱,直接用冰水淋在自己身上,激起一陣白霧。
如此一冷一熱內外交逼,換作尋常人早就得傷寒重病了,但程三五隻覺一陣痛快。炎風刀法就是遇強愈強,要在逆境中磨練自身,獨自練刀所得甚少,反倒是最後這一盆冰水,如同鋼刀淬火,讓玄脈功體更加牢固紮實。
吐出一口濁氣,程三五胡亂擦乾身子,隨便披上衣物來到屋中,正好見到許二十三把餐食端來,一整隻烤雞,一盆羊肉湯餅,還有幾碟靈武本地糕點,分量不少。
“楊太初還算給面子,這些天頓頓有肉,酒水管夠。”程三五從牆邊拎起一個酒罈,輕輕一撥打開泥封,將酒倒入大碗之中,遞給許二十三:“要不要喝一碗?”
許二十三一臉嫌棄地將餐食放上桌案:“不喝,臭死了。”
“臭嗎?”程三五低頭聞了聞:“不臭啊,都是酒香。”
“我是說你這裡,滿屋子酒味,難聞透頂。”許二十三擡手遮掩口鼻,刻薄如故。當初張藩在出發趕往長安前,要她負責照料程三五起居,防備楊太初下毒暗害。
“哪來這麼多計較?”程三五一坐下便大快朵頤起來,一口一條雞腿,吃得滿嘴油膩,還順便問道:“難不成你是什麼高門大戶的小娘子?”
“我要真是高門大戶出身,會待在內侍省麼?”許二十三沒好氣地說。
“眉縣許氏雖非高門,但也憑一手‘掃雲鞭’,在武林鞭索一脈中打出名頭,給人斟茶倒水,還真就是浪費了。”此時屋外忽然傳來女子聲音。
許二十三面露警惕,右臂微收,轉身望向屋外,就見一名美貌胡姬,扎着利落馬尾,身穿暗紅色箭袖勁裝,腰間別着一柄馬首短刀,好似英姿颯爽的江湖女俠,步伐輕盈無聲靠近。
不等許二十三出手開口,那名美貌胡姬便已欺近,她擡手勾指,挑逗般擡起許二十三的下巴,絕美臉龐湊到眼前,那雙碧綠眸子散發出動人心魄的誘惑,讓許二十三一下子說不出話來。
“原來也是個不服輸的性子,我喜歡。”美貌胡姬口吐蘭息,許二十三隻覺得身子發軟,不由自主倒在對方懷中。
“哎呦喂,你可算來了!”程三五一拍桌案,興奮起身。
來者正是阿芙,她熟門熟路地攬住許二十三腰肢,望向程三五的眼神卻略帶埋怨:“這纔多久,你又給我招來一堆麻煩。”
“你都知道了?”程三五看上去有些心虛。
“張藩趕回長安,把事情前前後後都跟馮公公說了。”阿芙來到一旁長榻坐下:“拱辰衛十太歲的其中一位,加上派駐靈武城的密探,還有一名道門威儀使,前前後後死了這麼多緊要人物,我不來都不行了。”
“馮公公只派了你來嗎?”程三五眨眼問道。
阿芙饒有興致望向程三五:“怎麼?你覺得我分量不夠?”
程三五有些尷尬,用布巾擦了擦手:“這倒不是……”
“十太歲首席閼逢君也來了,此刻正在與楊太初談事。”阿芙輕嘆道:“他讓我過來先穩住你,免得又出什麼亂子。”
程三五苦笑:“怎麼聽你這話,我好像是到處闖禍一樣?”
“你殺了昭陽君,還嫌亂子不夠大?”阿芙將不知不覺昏睡過去的許二十三放到一旁,說這話時脣角帶笑,並非責怪,反倒有幾分讚許意味。
“這事我還是要說明一下。”程三五趕緊解釋:“不是我要殺昭陽君,是他要殺我。從我們剛到靈武城開始,這傢伙就在暗地裡搞事。我那時候沒法辯白,只能殺出城去。至於後面的事,張藩應該都跟你們說了。”
“你知道昭陽君爲什麼要殺你麼?”阿芙見程三五搖頭,下巴微揚道:“因爲他仰慕我,不能容許有其他男子染指自己看中的獵物。”
“啊?這……”程三五這下徹底糊塗了,想了好一陣才問道:“就這樣?”
“什麼叫‘就這樣’?”阿芙忽而柳眉倒豎:“難道這還不夠?”
程三五支吾道:“我原本以爲會有更加驚世駭俗的理由,起碼也該是什麼陳年仇怨,結果……就這點事。”
“你是覺得跟昭陽君爭風吃醋很丟臉?”阿芙雙腿交疊,吃吃地笑。
程三五活動一下肩膀:“當初我可是拼了性命才勝過他的,原本還挺自豪,現在你告訴我就因爲這點事,我覺得贏了也沒勁。”
“昭陽君是有些本事,但你要對付他,也不過是隨手一揮,他只怕挨你一拳就成廢人了。”阿芙此言顯然是在說程三五調動饕餮邪力後的超凡實力。
“我還是希望憑自己本事勝過他。”程三五叉腰道:“這樣也顯得你教得好嘛。”
阿芙眉眼微擡,碧眸之中泛起微妙神采,隨後說:“很好,你這麼想,我很開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