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48章 爐火純青
雷霆哮吼,鬼神皆驚。鋒芒布雲,山林盡秋。寒光沖霄,星辰黯淡。
這便是程三五來到龍泉山所見到的情形。在遠離塵俗的山野深處,鳥獸不敢蟄伏入地,而是盡數受驚逃散,風中瀰漫着肉眼難察的劍意、劍氣,修爲越高之人,感應越是強烈,甚至生出不敢向遠處劍爐邁步靠近的念頭。
“果真是神劍將成的氣象,不愧是拂世鋒。”程三五開口誇讚道。
離開洛陽之後,程三五和赤陽一路南下,並沒有刻意加快步伐,就靠着兩條腿丈量大地,程三五那雙皮靴甚至磨破穿孔。
哪怕程三五能夠一念之間凝氣化物,讓身上衣物煥然如新,但他就是沒有這麼做,一身風塵僕僕,反倒更像那些在江湖上打滾多年卻依舊無甚成就的落魄遊俠。
赤陽扛着龍牙大刀,面露不適,來到龍泉山後便齜牙咧嘴。
“你要是受不了可以走遠一些。”程三五回頭說。
“滾!我只是嫌棄這些劍意跟蒼蠅一樣,吵得很!”赤陽毫不示弱,卻還是一臉煩躁。
程三五郎笑一聲,昂首闊步繼續前行,遠遠可以望見山嶺另一側有火光沖天,而且是異樣的碧青色。
那並非是墳地中出現的鬼火,而是極爲灼熱的火焰,所謂爐火純青,不外如是。
翻過山嶺,便能望見一處寬闊谷地。與外面林木茂盛不同,這處谷地沒有哪怕一根雜草,撲面而來的熱力,足以將積水瞬間蒸乾。常人踏足此地,落腳頃刻便會感覺腳底灼熱,就連口鼻氣息也會變得滾燙,一兩刻間便能把大活人蒸得內外熟透。
而這還僅僅是谷地最邊緣處的感受,越往中心,自然越爲火熱。
程三五擡眼望去,發現這谷地另有玄妙,竟是頗爲規整的圓形,起伏山嶺圍繞谷地,卻沒有向內延伸的山脊,反倒像是一個淺坑,橫徑達十餘里。
凝神感應片刻,識海中浮現一片奇異景象——
那是洪荒將定的上古之世,大地漸漸歸於平靜,天上黑翳也消散不見,最後殘存一絲交纏的清濁之氣,化爲風暴在半空肆虐,看似恐怖,卻不斷降下雨水,滋潤大地,讓草木得以繁盛。
忽然,天綻豪光,一顆流星劃過天空,尾焰如裂天巨痕,帶着無可估量的偉力,朝着大地砸來。
但是由於頻繁風暴,使得流星墜隕之時,要穿越稠密雲氣,星體本身不斷遭受風雷水火侵切燒剝,最終殘存少許,帶着驚天動地的巨響,落在某處山野,徹底改變地形,留下一個大坑。
日升月沉,無數歲月過去,大地上萬類生息、繁衍更替,但這個大坑卻幾乎不曾改變,也不見植被生長,只有漸漸積累的灰塵泥土,彷彿掩蓋了震撼寰宇的過往。
直到九州先民用自己的腳步丈量大地、穿越蠻荒,來到這片谷地,他們用泥土混雜乾草,搭建房屋,以避風雨。當挖開表層泥土後,先民發現大坑底部埋藏了許多隕鐵,然後笨拙地進行敲打、磨礪。
倏忽間,又是千百年過去,大坑中的居民來了又去,漸漸變得稀少,但此地並非孤寂清冷,反倒燃起了火焰,燒煉金鐵,將其打造成器皿,乃至於兵刃。
當大坑中鑄造出第一把劍時,天有雷震、氣衝牛斗,劍鳴之聲響徹山野。
程三五回過神來,這個由流星墜隕而形成的大坑谷地,也算是一處福地靈穴,只不過相比起修煉身心,這裡更適合鑄造兵刃。
在此地鑄造的兵刃,都會自然受到天地之間鋒芒銳氣的淬鍊,較之尋常兵刃更爲鋒利,而且與天地造化有幾分微妙勾連。
這個地方會被拂世鋒選中,作爲歷代鑄師根本重地,倒是一點都不稀奇。
“藏鋒谷。”
程三五負手而行,就見小徑旁立着一面石碑,平整表面寫了三個大字,非是以筆墨寫就,而是用劍鋒刻劃,並且能夠看出一氣呵成,字跡氣韻沒有中斷,流暢自如。
只是名叫藏鋒,石碑上的字跡卻是鋒芒畢露,可見留字之人必定是劍術大家。
石碑之後,離着谷地中央那片爐窖還有四五里地,都是緩緩向下的斜坡,地面上插滿了長短大小各不相同的劍器,有的鏽蝕斷折、有的燦然如新,有的上一眼還能看見,下一眼就消失無蹤,神妙離奇。
稍有眼力之人就能看出來,這藏鋒谷中以萬千劍器擺下大陣,就是爲了攔阻冒犯之人。此陣一旦發動,便是萬劍無休無止地強攻。
程三五對此顯然不太在意,從容淡定地朝谷中走去。
忽然,谷地中央傳來一聲敲擊,九天轟雷伴隨擊落,彷彿神人鑿錘,氣勢萬鈞。
肉眼可見的氣浪沿地擴散,原本插地不動萬千劍器忽然有了動靜,紛紛搖擺顫動,接連不斷離地飛起,轉眼間懸鋒半空,劍如雲聚。
赤陽跟在後面,見此情形不由得提高警惕。在她印象中,張鴉九在拂世鋒裡不算高手,就算擅長鑄造神兵利器,掌握獨門秘術,說到底不過是一介鐵匠罷了。
可是逐步深入藏鋒谷,赤陽才發現情況有異,這裡根本不是尋常鑄劍之所,而是飽受仙神眷顧與庇佑的靈地,氣機似乎與上界隱隱相連。
“雨師掃灑,風伯鼓橐,祝融裝炭,雷神敲打,百神感應,太一下觀。天人合德,如此可謂鑄術巔峰。”
程三五說話間,懸空萬劍鋒芒稍移動,齊刷刷指向他,伴隨又一聲雷霆擊落劍爐方向,萬劍電射而至。
“類似的伎倆,我早已見過,不足稱道。”
面對萬劍攻勢,程三五閒庭信步,負手身後,本欲發動無形神鋒斬碎萬劍。
然而無形神鋒甫一出現便驟然消失,竟是無法施展出來。
來不及思考原因爲何,程三五當即拔出大夏龍雀,揮刀亂斬,舞出一片燦燦銀芒,水潑不入、針插不進,全憑手中橫刀,結結實實擋下萬劍來襲。赤陽同樣掄起龍牙大刀,盪開宛如大雨傾盆的亂劍。
“難怪叫藏鋒谷,倒真是顧名思義。”
程三五一眼洞明,藏鋒谷此地能盡收一切鋒芒銳氣,即便是自己全憑神念發出的無形神鋒,照樣會被谷地中央的劍爐收攝。又是一道天雷轟在劍爐,青色爐火噴薄鼓盪,萬劍攻勢越發密集,幾乎將程三五眼前視界填滿。
但他沒有絲毫退卻,邁步前行同時,大夏龍雀發出龍吟鳳鳴之聲,這柄同樣出自藏鋒谷的神兵,在與萬劍交鋒之下,彷彿也經歷一番脫胎換骨,足以拂盪世間的鋒芒,於焉而生。
程三五越走越遠,赤陽壓力驟減,她發現藏鋒谷中散落的劍器不再針對自己,而是全衝着程三五飛去,上下縱橫、盤旋不絕。
正當赤陽要上前支援,耳邊聽到程三五傳音:“你不必再進,這是對付我的。”
“哼,就知道顯擺!”赤陽撥了撥頭上凌亂紅髮,縱身躍走。
程三五揮刀不斷,大夏龍雀鋒芒越見銳利,將逼襲而至的萬劍劈斷斬碎,一時之間,無數碎片四處飛濺。
但是谷地中央的爐火也越發猛烈,剛一落地的斷劍立刻融化成鐵水,好似活物般迅速聚合,伴隨雷霆之聲,如同有鬼神舉錘敲打,重新鑄成劍器,轉眼又朝程三五射來。
程三五胸中難得戰意激昂,重新運起炎風刀法,一時之間,火龍騰躍、炎鳳亂舞,隨着大夏龍雀刀鋒所至,將藏鋒萬劍擊散再擊散、粉碎再粉碎。
磅礴炎流吞沒劍鋒碎片,同樣是將其融成鐵水,轉眼卻凝成無數柄環首橫刀,每一柄皆是與大夏龍雀別無二致,逆勢斬出。
連串鏗然響動,萬千刀劍競鋒,好像兩邊各有數千人,分別持握刀劍廝殺,聲勢浩蕩,宛如兩軍激戰。
然而這藏鋒萬劍的背後,其實並沒有具體某個人或者某位仙神在操控。身處谷地中央,在劍爐旁揮動鐵錘、鍛造神劍的張鴉九,此刻身心更是完全沉浸在玄妙境界之中,尋常五官知覺恍若無有,任由太一令運轉,牽動天地間的劍意,匯聚至藏鋒谷中。
最初這劍意還摻雜了幾分後天人爲的干涉,或是爲求復仇的恨意、或是爲劫財貨的惡念、或是不甘屈服的抗爭……古往今來所有人握上劍器的那一刻,其所思所想,以劍鋒爲媒,穿越時空,在此化作萬劍。
但是在於程三五的交鋒中,劍意中的後天思慮被不斷擊碎,隨後受爐火燒煉,漸趨純粹,臻至渾然先天之境。
人可證先天之境,劍亦有先天乎?
藏鋒谷中,刀劍鏗然交擊之聲不絕於耳,像是在發出質疑。
此等叩問,任何話語皆無從回答,唯有以刀劍交鋒來回應。
無有休止的交鋒,兩邊都有刀劍承受不住,崩缺斷折。但碎片經受炎流與爐火的鍛鍊,重新化爲刀劍,較之先前更加鋒利、更加堅韌。
這不光是在較量招式武功,而是在相互磨礪刀劍極意,越發強烈的鋒芒,突破六合內外之隔,使得天地間浮現一道道虛空罅隙。
原本看似意外造就的結果,卻忽有數十道目光從六合之外投來,隨着仙家法力降臨塵世。
捲雲霞光纏繞肢體,金鐘玉罄震撼神魂,罡風紫雷衝擊百竅,上界仙真突然出手,似要讓程三五形神俱滅。
“放肆!”
程三五戰意正高,沒想到上界仙真竟然打算在這種時候插手。
藏鋒谷作爲天外流星墜隕之處,氣機隱隱與天相通,也是上界仙真最易干涉的地方。這也是爲何張鴉九孤身在此鑄造神劍,拂世鋒其他人根本不需要另外派人守候。
但見程三五神力再催,一腳踏落,八極九垓共震、日月星辰無光,整座藏鋒谷直接下陷,周圍一圈山峰好似發出痛苦哀吟般傾折崩落。
浩威激盪十方,漫天刀劍紛紛飛散,劍爐受到衝擊而翻倒,劇烈青焰瞬間吞沒張鴉九身形,眼看神劍無法出爐。
就在這危急關頭,張鴉九高高舉起鐵錘,不顧全身火焚,寄託着太一令的鑄錘聚引漫天渾然劍意,一擊落下!
劍鳴之聲遍傳天地,上界仙真爲之一肅,程三五也露出驚異神情。
“好!好好好!”
程三五連聲稱讚,擡腳邁步上前,似乎要從張鴉九手中奪取神劍。此時上界仙真聯袂施法,數十條鎖鏈穿過虛空罅隙,準確鎖拿住程三五,要將其拖出六合之外。
四肢軀幹動彈不得,但是因爲藏鋒谷氣象失衡,收攝鋒芒的特殊地利已經消失,程三五當即發動無形神鋒。
然而那鎖鏈看似尋常,受無形神鋒斬擊,僅是被削去幾分,化爲點點星光飛散。
鎖鏈猛然繃直,程三五頓時感受到一股巨力牽引,鎖鏈另一端彷彿是某個無底深淵,若是墜入其中,恐怕永遠無法脫困。
“畏縮之輩,以爲這就能攔阻我繼續前行?!”
程三五怒目圓睜,八道太一令自頂上運出,與張鴉九手中鑄錘發生共鳴,竟是將其隔空攝走,幾乎被燒成焦炭的張鴉九無從攔阻。
一瞬千斬的無形神鋒將鑄錘碾碎,第九道太一令得以再現,與另外八道併合爲一,最終形成一幅鳥蟲古篆符圖,正是九州真形、山河大荒!
太一令完整現世,九州龍氣遍走百骸,程三五昂聲怒喝,宛如盤古巨靈開天闢地,瞬間掙脫星河鎖鏈,虛空罅隙立刻彌合,隔絕六合內外,令上界仙真無法干涉。
然而當他脫困的同時,神劍似有感應,從劍爐廢墟中脫出,如流星一般,朝着北方飛去,電射星奔,轉瞬不見。程三五運起吞世之力隔空虛攝,竟也無法將其留住。
“哼!”
程三五冷哼一聲,將完整的太一令收入形神,看着頹敗不堪的藏鋒谷,氣象已不復過往,神劍拂世鋒已是此地最後一件傑作。
緩緩來到谷地中央,原本能夠噴發出沖天青焰的劍爐,此刻只餘幾縷餘燼。爐窖盡毀,張鴉九跪坐在地,遍體焦黑,一動不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