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色微亮,閼逢君獨自一人來到城外郊野,看着地上已經乾涸的血漬與幾縷破碎布料,臉色微沉。
當他獲悉曲蘿被飛賊擄走的消息時,便立刻動身追尋,看到眼下痕跡,心中已有幾分猜想。
擡手虛攝,四周霎時起風,匯聚至閼逢君掌中,他低頭輕嗅,眼前浮現一陣浮光掠影,耳邊也迴盪起曲蘿的悲鳴。
閼逢君眉頭微皺,隨後擡手輕送,掌中那一縷微風自然飛遠,追溯方位。
跟着風向所指,閼逢君飄然而行,步伐看似尋常,實則快逾奔馬,日行千里不在話下。
一路向東近百里,閼逢君看見一座鄉間寺廟,沒有猶豫遲疑,徑直邁步入內。
寺廟內中清靜無人,不見僧侶香客,彷彿來到另一方天地,閼逢君拂袖撥弄間,天降罡風籠罩整座寺廟,搜尋一切可疑形跡。隨即直入正堂,赫然見到一名女子被麻繩捆住雙手,吊在房樑下微微晃動。
而這女子此刻形容慘不忍睹,身上片縷不存,原本潔白肌膚被類似耙刷的刑具颳得皮肉翻開,手腳指甲均被拔去,口中牙齒也不剩多少,眼眶內中血肉模糊,徹底失明。
但最令人膽寒的是,這名女子依舊存活,用刑折磨之人手段高超,讓女子飽受痛苦,卻沒讓她死去。
可即便如此,這名女子也註定成爲廢人,不止是身體遭受摧殘,心智恐怕也已經無可救藥。
閼逢君輕輕擡手,無形風刀切斷麻繩,同時將女子護在柔風中輕輕放平。
流風拂過女子殘破身軀,便已對她身中傷勢有大概瞭解,閼逢君輕聲淺嘆。
“沒想到閼逢君是如此重情重義之人,居然肯爲區區一名密探獨自親赴險境。”
此時一道聲音從門外傳來,與之一同的還有腳步聲,來者彷彿是憑空出現一般,自己設下的罡風之界竟然毫無感應。
回頭望去,就見一名不高不矮、不胖不瘦的灰袍男子,正在用舊布巾擦拭着雙手,邁步跨入,彷彿是寺廟裡剛乾完髒活累活的役工。
來者容貌毫無特徵,屬於放到人海中會被轉瞬忽視的那種。可是在閼逢君看來,這種易容手段反倒太過刻意,透露出此人唯恐被識破真面目。
“既然已經看破我利用此女試探閣下,讓她帶話便可,何必如此折磨?”閼逢君緩緩起身,正面對上孔一方。
“沒什麼原因,就是興致一來便這麼做罷了。”孔一方隨手將布巾撇到地上,態度與對待曲蘿別無二致。
“更何況你殺了我的人,我不過是折磨她一番,禮尚往來。仔細算算,還是我吃虧哩!”
此等言語已經不能用無理取鬧來形容,閼逢君感覺到一股錯亂反常、乖違顛倒,眼前此人完全就是一團混沌莫測的異物,已經不算是人了。
或者說,人的形貌就是他最大的僞裝。
但閼逢君依舊沉穩:“你是拂世鋒的一員?”
“這個問題不夠準確。”孔一方說道:“你應該問——我是否爲拂世鋒掌令之一?”
閼逢君沉默不語,孔一方見狀笑道:“看來伱知道何爲掌令,或者說,你就是衝着我們這些掌令而來。”
“你主動現身,可知會有什麼後果?”閼逢君問道。
孔一方沉思片晌,反問道:“我倒是有些好奇,你孤身前來,就不怕我直接動手取你性命?是否稍顯託大了?”
閼逢君垂手沉聲:“你大可一試。”
孔一方下巴微擡,似乎沒料到對方會直接出言挑釁,隨後略一點頭:“好。”
話聲甫落,無色罡風凝如鐵槌,猝不及防地撞向孔一方,直接將他轟得倒飛出門。
不見閼逢君怎樣動作,周身流風捲動,衣袂擺動間,雙足自然離地騰空,一派真風仙骨,超然不似凡俗。
反觀孔一方,正面捱了重重一擊,倒飛了四五丈,翻身落在庭院空地上,卻像沒事人一般,還頗有餘裕地輕撣襟領。
“不差。”孔一方誇讚語氣就像是品鑑茶酒佳餚,沒有面對強敵的謹慎。
閼逢君並未接話,直接擡掌按落,千百風刀從天而降。孔一方並掌如刀,腳下輕點,身形在空曠庭院中往返遊移,常人肉眼只看得見一道模糊灰影在各處閃現。
二人境界至此,已非憑五官知覺判斷方位。何況閼逢君所修尤其擅長以氣機索敵,從而引動浩大罡風隔空摧擊。
頃刻之間,夯土鋪平的地面出現無數道細長刀痕。而孔一方便遊走在飛揚塵灰中,手刀連揮不停,招路走勢輕若鴻毛,卻在方寸間迸發出極大威能,風刀觸及掌沿,立刻潰散成點點氣芒。
只聽得一連串琉璃破碎聲響,天降風刀被孔一方盡數破去。說是破,更像是兩名同門拆解招式,如合一轍、絲絲入扣。
眼見風刀無用,閼逢君雙手十指虛扣,玄風迴盪庭院,忽而塵泥浮空、衣袂倒懸,如同置身於深潭水中,上不着天、下不着地,身形立時受制,無從借力。
換做是尋常武者,身處在此等玄風界域內,估計就要飄在半空中任人宰割。但孔一方對此卻好似早有預料般,罡氣流轉上下,御使身形,飄然空遊,同時一掌直逼而來。
閼逢君感應到孔一方掌中聚引方圓水氣,宛如洶涌潮浪撲面而至,登時看出此乃《坎淵九壘》的掌功!
不待細思,閼逢君鬢髮逆飛向上,浩掌直貫而出,有如天垂龍風捲海揚波,反侵水氣。
兩掌相交,各自震撼,彼此身後掀起巨大氣浪。寺廟正殿一陣搖動,瓦片被氣浪吹飛過半。
二人相持數息,磅礴氣勁引動四周狂風呼嘯、水珠橫飛,好似招致一場疾風驟雨。可要是有凡夫在側,立刻就會被狂風水珠打得粉身碎骨。
木構版築的寺廟正殿難承如此蹂躪,伴隨着咔咔斷折聲響,整座正殿連帶周圍一圈庭院牆壁被硬生生拔離地面,直接在半空中被漸漸成型的翻卷龍風攪成碎片。
孔一方面露笑意,掌勁如滔天怒潮,一浪高過一浪,勢要壓倒對方。閼逢君表情嚴肅,吞吐八極天風,極盛極大,似無止息,不見分毫頹勢。
眼見難以取勝,孔一方另一手並作劍指、潛運功勁,隔空指點,劍氣凝鍊如白芒!
視野中白芒暴綻,面對熟悉招式,閼逢君不假思索,元功再提,罡風似蘊萬鈞之重,直撼眼前白芒。
轟然一聲,絕大風壓逼開二人,彼此催發的功勁落在空處、無序迸散,二人腳下頓時地陷三尺,飛沙走石,漫天木石瓦礫到處灑落。
餘威未散、塵浪滾滾,閼逢君落地便問:“錦屏劍法?”
“這不是理所當然麼?”孔一方笑道:“這套劍法本來就是我傳授給錦屏派祖師,可惜他的後人不堪大用,也就是何孝通能勉強臻至人劍合一的境界。”
“那《坎淵九壘》呢?”閼逢君再問。
“我就不能看過原典嗎?”孔一方說:“你們內侍省上一位昭陽君所修煉的《坎淵九壘》,本就殘缺不全,活該死在程三五手中。”
聽到程三五的名字,閼逢君沉默下來,孔一方故作驚訝,掩嘴道:“哎呀!我是不是說漏嘴了?”
閼逢君此刻心念電閃,他震驚於孔一方的武功修爲。此人能夠同時催動稟氣屬象截然不同的武功,而且都達到世間武者難以企及的高度。
這事大違武學理論,尤其對於有志以武入道、以武問聖的高手來說,自身武學根基其實是越純粹越好,若是功體屬氣過於龐雜,想要提升突破往往變得更難。
至於那些邁入先天境界的高人,武功已經不單純是武功了,而是自己對天地自然的參悟,是看待世間萬物的方式。
如果一身同時掌握多門武功,還都修煉到高深處,且不說體魄經脈能否承受得住,心境上只怕也是一片混亂顛倒。
一念及此,閼逢君忽然明白,爲何自己會覺得眼前之人混沌莫測,宛如非人異物,或許這人心境本就如此。
“嗯,我知道你在想什麼。”孔一方捏着下巴,饒有興致地思索道:“你是在想,我爲何能夠同時施展多門武學、彼此間毫無扞格,對不對?”
閼逢君眉眼一緊,武者交鋒最忌諱就是被人看穿心中所想,那等同是落入對方預判之中。
“其實吧,這是天生的本事,你們是學不來的。”孔一方深吸一口氣,隨後說:“難得相會一場,讓你長長見識,免得你狂妄自大。”
言罷,孔一方展開雙臂,周身流風廓開,天上罡風呼應,剛剛消散的龍風再度形成,引得高空烏雲急旋。
看着孔一方乘風騰空,閼逢君平日裡再如何喜怒不形於色,此刻也難掩震驚,怒目圓睜。
“如何?這部《玄風遊八極》,我用得還可以吧?”孔一方臉上笑容並非自豪,而像是看待某個不成器的後生晚輩:“人外有人、山外有山,莫要因爲自己有幾分能耐,便看輕世間高人。”
閼逢君迅速收斂震驚之色,垂簾闔眼、不以目視,猛地擡手虛捉,彷彿把一縷微風握在掌心,低頭聞嗅片刻。
“不對。”閼逢君察覺異樣,當即擡眼直視孔一方:“似是而非,這不是正宗罡風。”
“哦?”孔一方收功落地。
“我料定你天生體質殊異,從而能夠施展稟氣理路各自不同的武功。”閼逢君言道:“但《玄風遊八極》並非尋常武功,也是修真登仙之法。你收攝罡氣爲己所用,一味驅使號令,恰恰大失玄風真意,不過徒有其形罷了,瞞不過我。”
聽完這番話,孔一方撫掌而笑:“好好好!不愧是成丘公的親傳弟子,一手‘捕風捉影’着實高明,這回倒是我班門弄斧了。”
聽到成丘公之名,閼逢君臉色微沉,孔一方擺擺手:“不說笑了,你試探夠了吧?可以談正事嗎?”
閼逢君此次來到,的確不是爲了捉拿拂世鋒成員,方纔交手,便是爲了一試對方高低深淺,如今既然已有大致瞭解,當即便問:“程三五與大夏太祖李昭真是什麼關係?”
“直呼本朝太祖皇帝名諱,是否略顯不敬?”孔一方側過身去,瞥了對方一眼:“程三五是拂世鋒取李昭真的一點胎元精血,在太一龍池中培育而成。但此人性情與大夏太祖無關,純粹就是另一個人。”
“他與饕餮又是什麼關係?”閼逢君繼續問。
“成丘公還真是什麼都跟你說了?”孔一方發笑道:“按照聞夫子的說法,饕餮是質料,胎元精血是器型,程三五就是饕餮變化成人。當然了,其中還涉及諸多玄奧秘法,我就不多說了。”
聽聞此言,閼逢君縱然極力壓抑,仍是不由自主倒吸一口涼氣。
“很驚訝、很難以置信,對不對?”孔一方來回踱步,俯身拾起一塊碎瓦端詳起來:“有時候我也不禁在想,聞邦正這人到底懷有怎樣的心思,居然能異想天開到將饕餮變化成人。”
“你們這麼做,到底意欲何爲?”閼逢君質問之時,天上也有狂風呼嘯,彷彿象徵他的怒意。
“別問我啊,我也沒想明白。”孔一方扔下瓦片,認真言道:“你既然是成丘公弟子,那想必知曉,拂世鋒近千年以來,所推崇的主張都是封印饕餮,不使其爲禍人間。而聞邦正此人加入拂世鋒後,壞了許多慣例舊俗,招致他人厭恨。”
閼逢君看見機會,當即發問:“這當中也包括你?”
孔一方再度笑道:“別光顧着問我啊,否則就顯得像內侍省拷問犯人了。”
“你待如何?”
“不如說說你的打算?”孔一方言道:“你費盡心機引我現身,不會就爲了問這些話吧?”
閼逢君沒有遲疑太久:“我要你們交出太一令,不準把持九州龍氣。”
孔一方微微錯愕,似乎沒料到對方會說出這番話來:“你這也太狂妄了,張口就要太一令,怎麼不叫我們自首伏法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