雲蔓衍垂頭道:“弟子明白。一旦宗師之力失去控制,那麼毀掉的,就不止一座小小的尋劍山莊了。”他的目光在大殿側面的星盤處停留了一瞬。
每一尊星盤都呈現出黯淡無光的狀態,似乎昭示着某種巨大危機的降臨。雲蔓衍不禁感到一陣惶恐。當今天下看似風平浪靜、波瀾不驚,實則早已暗流洶涌、危機四伏。倘若將全天下比作一條大河,那些潛伏在暗處的勢力就好比兇猛的水中獵手河豚,無時無刻不在等待那些自作聰明的天真小魚。
支離無竟認真地凝視着眼前虛空,恍惚間彷彿陷入沉睡。
“師傅,你看到了什麼?”雲蔓衍忍不住脫口而出。他知道自己這個問題有些唐突,但他再也抑制不住自己內心的忐忑了。
支離無竟簡短地吐出了四個字:“天下大勢。”
“而今,天下各路豪傑都在趕往郢都城的路上,那個地方,很快就要出大事了。”
“趕赴郢都城?爲了什麼?”雲蔓衍困惑不解地問道。
“爲了他們各自的目的。”
“各自的目的?”
支離無竟面色顯得極其凝重,雲蔓衍從未見過他師傅這麼緊張。
“爲了他們各自的目的,此刻的郢都城早已是臥虎藏龍、危機四伏,前往郢都城無異於深入龍潭虎穴,險象環生。”
“什麼?”雲蔓衍失聲叫道,“可……可我剛得到消息,小樗一行人正是向着郢都城方向去了呀!”
支離無竟嘆息一聲,道:“我看到了。這是他的夙命,無所逃乎天地之間……”
“無……無所逃……”雲蔓衍神色愣愣地盯着腳下。
“很多事情是人必須面對的,不去也得去。”支離無竟嘆息一聲,擡頭仰望漆黑的夜空,“只是不知這一次,郢都城又將成爲多少人最後的歸宿?”
“師傅,小樗……”
支離無竟打斷了他即將出口的話,“還記得我曾對你許下的承諾嗎,蔓衍?”
雲蔓衍木然地點了點頭。
“當今天下局勢確已超出了我的掌控範圍,前行的漫漫長路充斥着驚恐與未知。現在,是我履行承諾的時候了。三日後,我將親自下山,趕赴郢都城,姑射山這裡就交給你全權打理了。”
這話儘管支離無竟已經對他講過無數次,但當這一日真正來臨時,雲蔓衍依舊不免神傷。他知道自己渺小的力量根本不足以和宗師之力相抗衡,唯有師傅親自出馬,形勢纔會有一線轉機。
“倘若我此次回不來了……”
雲蔓衍哽咽着打斷了他師傅的話。這是他平生第一次打斷支離無竟的話,當然也很有可能是最後一次。
“徒兒明白,師傅放心地去郢都吧。”
“那……你準備一下吧。”支離無竟道。
“是,師傅。嗯……還有一件事。”雲蔓衍遲疑着開口道,“有關無心師妹的事……”
“我看到了。”支離無竟輕聲道。他的臉上沒有一絲傷痛的神色。那並非是因爲他冷酷,而是出於一種看淡生死的釋然。
“她是個好孩子,她的身軀已經融進了大化流衍的天道,她的魂魄飄蕩在蒼茫天地間,爲萬物帶去福祚。她的神識已經先一步前往另一個世界,靜靜等待造化的因因果果。”
“她的劍,在山莊的廢墟中被找到了。”雲蔓衍從懷中取出雲馬劍,恭敬地呈給支離無竟,“都不知她‘浮雲馬’劍決練成了沒。”他小聲咕噥道。
支離無竟接過雲馬劍,嘆息一聲,將它收入懷中。
“這,是一把好劍吶……”
即便人的肉身消失腐爛了,劍卻依然存在着,歷經風吹雨打未曾消解,人們親手煅出了劍,煅出了永恆,卻依舊無法成就自身的永恆。山川日月星辰亙古不變,它們是天地的主人,人才是過客。天地宇宙蒼茫的大時間下,人生只是那麼短短一瞬,又何必分個長短高下?
雲蔓衍朝支離無竟微微躬身,以示恭敬,“無心的事……哎,那麼弟子告退了。”
道家從不舉辦葬禮,更何況雲無心的肉身早已消失在了這個世上,又何必再念?
雲蔓衍走了。
支離無竟一人獨自佇立於神龕上。他仰望着遙遠的夜空,忽而輕啓朱脣,唱出一支無名的歌:
“草葉上的露珠,月影倒懸於水轉瞬即逝。生生死死,輾轉無定,何不秉燭逍遙遊……”
卞和已經不記得自己是如何爬回家的了。巷子裡好心的老宮婢替他簡單包紮了傷口,卻依舊無法止住他腿上如泉水般外涌的血。淋漓鮮血淌了一地,在他的身後拖出一條長長的轍跡,一條觸目驚心的血路。
卞和覺得腦袋暈沉沉的,全身綿軟無力,斷口處更是傳來非比尋常的劇烈疼痛,痛到難以言喻,痛到撕心裂肺。他只想趕快睡一覺,到夢裡去盡情奔跑跳躍。
但他知道自己現在還不能睡。他若是此刻睡下去了,那他就再也爬不起來了,他和他的玉璧,將會被永遠埋沒在塵土飛揚的人世間。
路上行人一見到他這副模樣,都彷彿觸電般,將頭飛速扭到一邊,目光中流露出無盡的同情和憐憫。
卞和很不喜歡這樣的目光,於是他低下頭默默爬行。他還不太習慣失去一隻腳的感覺,只覺得那劇烈痛苦傳來的地方缺少了些什麼,空落落的。他甚至仍然抱有幻想:自己還能自由地行走,這不過是一場噩夢,一覺醒來,他的左腳又會長出來。
卞和終於憑藉着頑強的毅力和不屈的信念爬回了家。妻子見到他的那一瞬間,手中的菱角“嘩啦啦”撒了滿地。
“你這又是何苦呢?”她哭泣着衝了過來,將渾身是血的卞和攬在懷中,“咱們把這塊玉賣了,不是能賺很大一筆錢嗎?你又何苦一定要將這玉獻給國君呢?”
卞和虛弱地笑了笑,用盡全力將自己的身子撐起來。
“婦人何知,婦人何知……”他兩眼一黑,昏了過去。
昏迷時,卞和做了一個荒唐滑稽的夢,他夢見自己在楚王奢華的宮殿裡自由自在地奔跑,五色珠簾在風中輕微擺動,美人們嬉笑着與他競相追逐。他獻出的那塊玉被雕琢成了一塊精美的玉璧,供奉在大殿中央的紅木桌案上,泛出潔白無暇的光芒。
美人的嬉笑聲和玉璧無暇的光芒,如此美好而不真實,就像是在水一方的伊人,身處遙遠彼岸,永遠也求不到。
卞和醒了。
還是那座破舊的老屋,簡單乃至簡陋的擺設,看得他一陣惆悵。他掀開了被子,發現左側小腿以下部位仍是殘缺的,只是包紮的紗布換了新的,包紮得更緊實了。
卞和更加惆悵了,因爲他發現,自己似乎不得不面對一個殘酷的事實:他再也不能自由在在地行走了,拜那塊“破石頭”所賜,他的餘生不得不在殘缺與不便之中度過。
人這一生機會不多,很多東西失去了就再也尋不回來了。他可曾後悔過?卞和一遍遍在心裡問自己。可當他想起方纔夢裡的情景時,他又覺得渾身上下瞬間蓄滿了力量。或許一個聰明的商人想要盈利,就必定先要賠些本吧……
三年後。厲王薨,武王即位。
卞和被藏匿在角落裡、結了蜘蛛網的夢再次燃起了火焰。他艱難地翻身下牀,拄着柺杖一瘸一拐跋涉到了楚宮。
他的左腳上安了一個木頭假肢,走起路來顯得既笨拙又滑稽。當然,他絕對不會忘記將那塊“破石頭”揣進兜裡,那是他苟延殘喘活下去的全部支柱。
翡翠羽毛織成的帷帳懸掛於高大殿堂上,硃砂塗繪門窗,黑玉裝飾屋樑,方形畫椽上雕刻着龍蛇盤繞譜圖。五色珠簾垂下,隱隱綽綽,幽秘晦暗。
還是那座繁華宮殿,可面前的王位早已換了主人,就連殿裡的擺設也跟着改換了,當年的美人如今身在何處?原來一切繁華終究會催歸塵土,唯獨他手中的這塊璞玉曆經滄海桑田、世事變遷,卻依舊保有它的光鮮亮麗、澄澈高貴。
玉終究是玉,不會突然變成一塊破石頭。
卞和深吸一口氣,按住腰間的玉石,毫不遲疑地走上前去,對王座上的楚武王恭聲道:“庶民卞和,參見大王。”
和三年前一樣的話,他的心不曾變過。
楚武王淡笑了笑,道:“寡人聽聞,三年前你也曾來過。”
卞和垂下頭去,手上的力道卻冷不丁加大了:“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