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抱歉,有負你所託。”雪落在長魚酒的眉梢,將其染得雪白,讓他彷彿瞬間蒼老了不少。
吳起回過頭,用一種複雜的神色地凝視着他,隨即淡笑了一聲,聳了聳肩。
“不怪你。是我,太把這場戰役當兒戲了,以爲這世上根本沒有我過不了的關卡。是我的錯。”
“將軍——”
遠處急匆匆跑來一人,似是來自軍營方向。
“將軍!”孟公冶氣喘吁吁地跑上前來,上氣不接下氣,“啓稟將軍,秦師那邊剛來人了,又送了一封戰書。恕末將僭越,見將軍不在軍中無人,便擅自接下了這封戰書。”
“無妨,孟護軍你腿傷未愈,又跑來報信,着實辛苦你了。秦軍人數衆多,軍用物資匱乏,必然支撐不了多久,更何況剛剛嚐了一次打勝仗的甜頭,士氣正高漲着。他們此刻火急火燎地要下第二封戰書,也在意料之中。”
“戰書上怎麼說?”孤之過急急問道。
孟公冶從懷裡掏出一封帛書,呈給吳起,“請將軍過目。”
孤之過湊過來,輕聲讀起來。
“七月流火,天降異象。三家分晉,犯天之怒。大夫失德,於禮不合,天必不奉也。吾君授命於周天子,必收西河之地,以示懲戒,以振王威,以平天怒。三日後陰晉城下,王僇將拜君賜,一決雌雄。若不敵,則城破,開城延軍。”
“只有三日麼……”吳起望着遠處的羣山,輕聲呢喃道。
“呼呼——”
北風呼嘯,揚起一地的雪,如楊花般散漫紛飛,露出腳下一具冰冷屍骨——臉向上,兩眼空洞,瞪着蒼天,好像在悲嘆命運的不公。他就這樣**裸曝露在衆人眼前,死狀慘慄,讓人心裡一揪。
“呃,將軍,這……”孤之過指着屍體,猶豫着不知如何開口。
吳起輕笑一聲,仰起脖子,任冰冷雪花親吻他的臉頰。
“很自欺欺人,是不是?這雪一化,他們還是會露出來,曝屍荒野,讓禿鷲毒蛇啃噬蠶食。假裝敬重死者,像舉行某種**儀式那樣將他們掩埋,實際上不過是讓活着的人心裡好受些。”
不是的,不是那樣的!
孤之過試圖反駁。他張了張嘴,卻一點聲音也發不出來。
吳起走上前去,蹲下身,將雪重新覆蓋在他僵硬的身上,並將軀體周圍的新雪刨出來,以便屍身能埋得更深。
“這一次,形勢比我想的要嚴峻得多。”他背對着衆人,輕聲道。
“哎……”孟公冶幽幽嘆了口氣,“士氣低落了。好多士兵,包括沒參與昨日那一仗的,都死活不願再上戰場。他們都要逃,要回家,說秦軍那兒有魔鬼妖怪,愣是不願上前線白白送死。現在的軍營裡是哀嚎遍野,一片混亂,什麼打架鬥毆,什麼喝酒唱歌的,這會兒全來了!末將是怎麼管也管不住啊!這幫混賬懦夫!”
“辛苦你了,孟護軍。”吳起聞言並未生氣,只是冷寂地低着頭,跪在那兒靜默了許久,然後俯下身,將那具屍體的雙眼闔起。
他從地上捧起一抔雪,輕灑在那張慘白的臉上,直到那張臉完全被積雪湮沒。
“你會死得其所的。”他柔聲低語道,“我發誓,一定不會辜負你。放心地睡吧。”
雲樗的眼圈已經通紅。他緊緊咬着自己的衣袖,盡力剋制住悲傷的情緒,不讓自己哭出聲來。長魚酒僵立在一旁,內心同樣悲傷,或者說,比雲樗更加悲傷。
“是在下對不住各位,有負諸位的期許。這場敗仗,原因在我,誰也不要跟我搶。可,至少,請再讓我試一次,我,我一定替你們攔住這個女人,不讓她有機會再啓動陣法,大肆剪屠我們的人。我向各位保證,潰敗只是暫時的,昨日的悲劇決不會重演。”
沒有人接話,大家一致看向吳起,可他什麼反應都沒有,只是靜默地立在風雪中,彷彿被凍成了冰塊。
“將軍……”孤之過輕聲喚道。
靜默了許久,吳起這才轉過身來,一雙鷹眼直勾勾盯着長魚酒,似乎要直看到長魚酒心裡去。他的眼神裡蘊含了許多複雜難懂的情緒,晦明變幻,彷彿細小的光芒在眸中起舞。
“畢竟你們曾有那般糾纏不清的過往,對一個男人而言,面對如斯境況,倘若真還能下得去狠手,那他若非殘忍到了極點,便是痛苦到了極點。”
他忽然移開了目光,擡頭,望向不遠處的陰晉城,“你若能攔得住就儘量攔,實在攔不住的話……還有我那一支軍隊,這該是我們最後的希望了……”
長魚酒默然。
他明白,自己不僅有負了吳起所託,也辜負了千萬士兵所託。他是如此懦弱的失敗者,竟會倒在一個女人的裙下爬也爬不起來。在家國與生死麪前,他竟還會拘泥於兒女情長。
他算什麼東西?
“將軍!”孤之過驚聲道,“一支軍隊,將軍難道指的是……”
“不錯。”吳起嚴肅地點點頭,“秦軍性強,其地險,其政嚴,其賞罰信,其人不讓,皆有鬥心,故散而自戰。擊此之道,唯有設伏投機而已矣。武卒是我們最後的希望。”
“末將明白了……”孤之過失神地喃喃道,“以夜色爲掩護,正面戰場牽制住秦軍主兵力,武卒繞到背後,發動突襲。爲今之計也只能如此了,只是我們本來在人數上就不佔優勢,如今再分出一支,豈不是又削若了兵力……”
“而且採納此戰術,便意味着正面戰場的士兵必須犧牲,以血肉之軀爲代價牽制敵兵,掩護武卒的行動。如此一來,還有哪個士兵願意上去打仗?”孟公冶反問道。
北風凜冽,刀子一樣割在每個人的心尖上,痛徹心扉。如此慘痛,卻不得不面對,是上天對主將最大的懲罰。
“不願意也得願意。”吳起捏緊了拳頭,“他們是士兵,保家衛國是他們的職責,軍令如山,這由不得他們!兩軍相戰,雙方都想逃離戰場,而勝利,恰恰就屬於堅持到最後的一方。”
他負手而立,神情冷酷,“沒辦法的……世上很多事情,原本就由不得我們。或許這對他們而言太殘酷了些,可戰爭本身就是殘酷無義的。但我一直相信,儘管戰爭冷酷無情,我的士兵都是明事講理的義兵,是有血有肉的大丈夫、好男兒,士以進死爲榮,退生爲辱。他們會理解並且願意的。”
竟是活生生拿人作肉盾。
“可是將軍……”孤之過的臉色很不好看,“這樣做未免太……”
“殘酷,對,我知道。”吳起不耐煩地揮了揮手,打斷了他的話,“可這已是我們目前唯一的選擇了。”
天空陰沉沉的,凝聚不散的濃雲壓在心頭上。不遠處,陰晉古城靜默地矗立在雪中,朦朦朧朧,不知城頭是否坐了人。
黑雲壓城,城欲摧。
長魚酒嘆了口氣,默默地轉身、回營,吳起依舊孤獨地立在風雪中,沒有回頭看一眼。
黃昏,落日漸消,霞光漫天,殘陽如血。
孤之過挨個營帳走訪過去,幾個小卒提着酒罈跟在他身後,見一名兵卒便發一碗酒,直到攜帶的酒全部發完爲止。
士氣低落了,這是有目共睹的事,在戰爭中僥倖活下來的兵卒在營裡大嚎大叫,聲稱見到對面有作祟的山鬼,於是乎軍營中一時人心惶惶,流言四起。、
大家都知道對面有妖怪,愣是誰也不敢上,全都嚷嚷着要逃跑,每天夜裡都能聽見思鄉的歌聲,只要有一個人起了頭,那邊的營帳就會有人應和,一傳十,十傳百,很快這哀傷的氣氛就會傳遍整座軍營。大家一起唱,互相影響,於是士氣更低落了。
反觀秦軍那邊,不用想,定是在舉辦慶功宴,燈火通明士氣高漲。
彼盈我竭,不是個好兆頭。
“哎……”孤之過嘆了口氣,從小卒手裡接過碗,倒滿酒,遞給面前的士兵,“弟兄們都辛苦了,這碗酒,是犒賞大家的。”
“謝將軍!”
士氣低落了,毫無疑問是糟糕的情況,不能任由其發展下去,不然這一戰他們就絕無翻盤的希望了。眼下若要穩住軍心,當務之急便是穩住這些士兵,犒賞他們,激勵鼓舞他們的士氣。
可……這亦不過是權宜之計,又能撐多久呢?軍營裡已經流言四起,而這個雪球仍在被越滾越大,他們到底還能撐多久?
“這是你的。”他遞過碗去,輕聲關心道,“傷口還疼嗎?”
“謝將軍!已經結痂,應該快好了。”
孤之過滿意地點了點頭,“癢了千萬別去撓,諾,這是你的。”
他轉過身,將盛滿酒的碗遞給下一位士兵,“辛苦了,來碗酒暖暖身吧。”
“我不要!”突兀的聲音冷不丁響了起來。孤之過驚得手一抖,酒灑了半碗。
“你……”
“還說什麼犒賞,送行酒還差不多吧?”那士兵冷冷地擡起眼,直視孤之過。他的臉上有長長一道疤,眼裡閃爍憤怒的火花。
“老泥鰍!”孤之過愣了一下,脫口而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