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麴生!麴生!”雲樗小聲喚道,“你還好嗎?”
長魚酒陡然驚醒。
“你說什麼?”
“你怎麼好像魔怔了一般?”雲樗蹙眉道,“你們現在是對手,是敵人,在這個節骨眼上,你可不能有太多其他的想法啊!”
長魚酒將冰涼的手掌貼在額頭上,努力讓自己冷靜下來,
“你放心,我沒事的,只是訝異於她的經歷罷了。”
韓落瑛笑了笑,伸手拂去黑髮上的雪花。
“秦王欣然接納了我,並封我作了他的夫人,賞了一大堆金銀珠寶、綾羅綢緞,還在偌大的秦宮裡給我尋了個好地方。於是自那時起,我就在秦宮住下了。”
她漫不經心地打了個呵欠,狹長媚眼似笑非笑,“如何?殿下,是不是完全沒想到?你甚至想不到我還活着吧……這些經歷,全部都是拜你所賜啊,不過也好,若你當初帶我一道離開,說不定我現在還在跟你一起過苦日子哩!秦宮富麗繁華,要金銀有金銀,要地位有地位,這麼舒心的日子,哪是以前那些可以比的?所以殿下,你也想開些吧,過去的事情就讓它過去吧,可別壞了現在的心情喲!”
長魚酒欣然點頭:“是啊,無論如何,總不能讓它壞了現在的心情。”
“那你呢?”韓落瑛問道,“你現在過得怎樣?”
“我?”長魚酒淡笑道,“如你所見,還是老樣子。”
韓落瑛執起玉簫,又在城樓上吹了起來。簫聲悠揚,有如着漫天紛紛揚揚的雪,白得純粹,白得沒有一絲雜質。
唯有白,才能靜靜函容所有一切紛亂色彩,白是這個世上最簡單又最複雜的色彩,可以變幻成它所包含的任意一種色彩。
長魚酒聽着那清雅純淨的簫聲,昔日的韓落瑛又在他眼前閃過,善良,純淨,高貴,不染纖塵。他不願睜開眼,因爲他不願見到眼前這個異化得面目全非的落瑛,他不敢面對現實。
一個人怎能說變就變?
他在城下駐足良久,雲樗便陪他一起,立在雪裡。
到後面,簫聲漸漸聽不見了,長魚酒擡起頭,看到女子依舊在吹奏,十指還在簫身上飛快地移動着,只是已經沒了樂音。
大音希聲。
最美的樂音,到最後就是什麼也聽不見,最美的色彩,到最後就是什麼顏色也沒有,即是無盡的白。
雪積了一層又一層,大地銀裝素裹,雪落在樹梢上,落在古城頭,落在黃土地上,滿世的白,折射出晶瑩的光。
雲樗拉了拉長魚酒的衣角:“別看了,我們走吧。”
於是二人迤邐揹着北風,在雪地裡踏着碎瓊亂玉,向營地方向走去。
半夜,雪漸漸小了下來,只餘零星小雪在空裡飄搖。營地裡響起士兵此起彼伏的鼾聲,守夜的士兵靠在戰車邊上,百無聊賴地打着呵欠。
燭光搖曳,微暗的營帳中,吳起伏在桌案旁,桌案上凌亂地攤着地形圖,還有探子送來的各類密函。兩名護軍一左一右立在他身側,神色嚴峻,面容凝重。
“三日後,我軍將與秦軍於封火橋進行首度正面交鋒,儘管此番雙方不過是相互試探,並不會直接亮底牌,但它毫無疑問是一次正面交鋒,人員調度大,戰役規模大,關係到雙方士氣漲落。贏的一方,士氣高漲,而輸的一方,則士氣低落,乃至軍心渙散,彼竭我盈,對後續戰役影響重大。因而這第一仗看似無足輕重,實則異常關鍵。不知二位護軍對此戰有何看法?”
“將軍,末將以爲若要贏下此戰,一味消極防守要不得,應採取強有力的進攻。”孤之過上前率先答道,“對於這一戰,秦軍必然抱着試探的態度,因而不會貿貿然採取進攻,而是力求穩紮穩打,不出狀況,爭取全身而退再做後續準備。在這個節骨眼上,我軍卻恰恰可以反其道而行之,乘其不備之隙採取閃電式進攻,秦軍措手不及,意外迭出,必敗無疑,如此一來,勝利唾手可得。”
“嗯……”吳起沉吟片刻,轉頭道,“孟護軍,你以爲如何?”
孟公冶空首道:“將軍,末將的想法與孤護軍如出一轍。此戰我軍可布錐形陣。錐子鋒利無比,軍隊排布前部尖銳狹長,後部穩固厚實,此陣不僅攻擊力極強,同時也利於山地作戰,從高處衝下,將秦軍衝散,不過唯一不足的是……”
“唯一不足的是兩翼單薄,易受攻擊,不利於防守。”吳起打斷道。
“咳咳……”孟公冶摸着腦袋訕笑了兩聲,“不過瑕不掩瑜嘛,呵呵……”
“呵你個頭!”吳起氣道,“你們兩個還敢笑!這麼大一塊爛斑,還好意思說是瑕?”
他起身,在營帳裡踱來踱去,神色煩亂:“你想用幾萬人馬去衝散別人幾十萬人馬?笑話!也許你更應該反過來想,若是秦軍擺了錐形陣,幾十萬人馬從山上衝下來,那又該如何?我軍有可能抵擋得住嗎?”
“可……可倘若僅僅側重於防禦的部分,我軍根本毫無勝算可言啊!”孤之過反駁道,“消極不作爲,只會助長敵人的氣焰。”
“誰跟你講我們要徹底擊潰秦軍?”吳起反問道,“此戰的目的在於打擊對方士氣,見好就收即可。秦軍求穩,我軍亦求穩,切不可上來就貿貿然進攻,這可是犯了兵家的大忌。”
“末將受教了。”孤之過空首,再拜,“不知將軍有何高見?”
“是啊。”孟公冶附和道,“末將駑鈍,還望將軍提點。”
“我沒有任何高見,自然也提點不了你們。”吳起攤手道,“對於此戰,我的設想是攻防兼得,於穩中求進,消極中求積極,以無爲求有爲。可惜……魚與熊掌,不可得兼啊。眼下我也是心煩意亂,難以定奪。你們一塊兒幫着想想,到底如何佈陣方爲妥貼之法?”
“將軍以爲衝軛陣如何?”孟公冶提議道,“軍隊如橫木般行進,靈活便捷,攻防皆備,守中有攻。”
吳起搖了搖頭,蹙眉道:“衝軛陣雖適合山地作戰,卻實在太過保守,便成了你們所說的消極不作爲了。不過你的想法並非全無價值,倘若秦軍突然發難,向我軍發起猛攻,你的方案興許能派得上用場。”
“諾。”
燭光搖曳,營帳裡忽然陷入了長久的寂靜之中。
許久,孤之過道:“將軍,末將以爲所謂攻防兼具之陣,即是四平八穩又兼具排山倒海之勢,實際上也就是最基本最簡單的方形陣。方形陣四平八穩,中心兵力少,形成一個疏散的空洞,兩頭兵力多而強,用於阻截敵軍,攻防俱佳,還起到虛張聲勢的作用。若有敵兵從山上衝下來,則衝入中心空洞,人馬稀少,損傷不大,而周圍士兵則可從兩翼如囊袋般包抄,將敵兵攔腰截斷,於甕中捉鱉。不知此法,將軍以爲如何?”
吳起沉吟片刻,點了點頭:“此陣倒是可以一試。”
他頓了頓,道:“方陣之法,比薄中而厚方,居陣在。方形陣看似簡單,卻是萬陣之本,萬變不離其宗,蘊含極強的殺傷力,同時陣形堅實穩固,難以被衝破,穩紮穩打。細細想來,孤護軍倒是出了一妙招。”
他拊掌笑道:“以方形陣爲第一方案,而孟護軍提出的衝軛陣可作備選方案,倘若秦軍變守爲攻,咱們就變攻爲守,力求全身而推,養精蓄銳。”
二位護軍俯身,再拜,“諾。”
於是作戰計劃就這麼初步定了下來。
“將軍,這第一戰,你打算派多少人馬上陣?”孤之過又問道。
“我打算派一半。”
“啊?一半?”孤之過愕然,“這,這恐怕不夠吧……秦軍幾十萬,而我們不過區區四萬多人,是否人力單薄了些呢?要不還是全上吧……”
“不。”吳起斬釘截鐵地搖了搖頭,“若這一戰便派上了全部人馬,後面的仗還怎麼打?不過試探一下,無需竭盡全力。更何況山區地勢陡峭,空間狹小,諒他們有幾十萬大軍也無法完全鋪開,只得束手束腳,一批批地上。”
“也就意味着秦軍並不能憑藉人數佔我們的便宜。幾十萬人仍舊相當於幾萬人。”孟公冶接茬道。
“正是。”吳起點點頭,“這是我們的優勢。秦軍人多,軍用物資開銷也大,陰晉城久攻不下,又無法獲得後續補給,再加之天氣惡劣,照此下去,時間拖得越久,對他們越是不利。他們的人數是我們的十倍,麻煩也會是我們的十倍,甚至更多。而我們只需採取迂迴戰術,拖纏相持,勝利便唾手可得,只要不出意外的話……”
孤之過面露喜色:“是啊,照此來看,情況對我軍倒是一片大好啊,天降大雪,物資匱乏,那王僇想必是急了,這才迫不及待地下了戰書。沒吃沒喝天又冷,秦軍內部大概已經亂成一團了吧!哈哈!”
“莫要輕敵!”吳起蹙眉道,“那王僇到底安了什麼心,誰也不知道,秦軍敢對我們下戰書,必然有其自負之處。總之從現在起到戰前這段時間,你們兩個要給我打起十二分精神,爭取把士兵的狀態調整到巔峰,將他們士氣鼓舞起來,勿要出意外狀況。方形陣的具體排布,回頭我再研究一下,儘量讓陣形適合於山地。”
二人齊空首:“諾!”
“退下吧。好好休息。”
二人出了營帳,只餘吳起一人。他吹滅了蠟燭,一個人立於漆黑的營帳裡。
什麼也看不見,只有無盡的黑暗。夜裡還有星光,可這裡什麼都沒有。
他緊蹙着的眉頭,眉宇間是化不開的憂慮。
“當然,一切假設都得有個前提,不是嗎……”黑暗中,他輕聲呢喃道。